汪家人齊聚在客廳,這是晚餐之後泡茶閒聊的時刻。
汪媽眉開眼笑:「好好好,當然好,只是你星期六晚上要早點睡,第二天才有精神開車。」
汪爹也說!「對呀,你每天晚上都失眠也不是辦法,我看你的體質不適合喝茶,還是別喝好了。」說著,汪爹將紫嫣杯中的茶全部倒掉。
「老爹,沒關係,不是喝茶的原因。」汪紫嫣笑說。
「不能喝,不能喝!」汪爹固執地揮著手。
「好,那我不喝,」汪紫嫣笑說:「我來陪老爹下一盤軍旗。」
「好好好,」汪媽說:「讓紫嫣陪你下下棋。紫嫣啊,你老爹就嫌我手笨,下得盤盤皆輸。我說呀:『我好心陪你下棋。讓你贏還不好,換成別人,你哪有辦法神氣!』他還說不好不好,老贏也沒意思!紫嫣呀,你好好下,讓你老爹嘗嘗失敗的滋味,最好輸到想把整副棋盤拿去後院放一把火燒了,那將來的日子我可才清靜呢。」
「你媽不安好心眼,」汪爹叨念:「其實要放火燒棋盤是她多年來的心願。哼,我們紫嫣可是最孝順我的,她不會讓你那麼做,就算萬一你偷偷燒了我的棋盤,紫嫣也會十副八副買回來孝敬我,要我不下棋呀,那你是做春秋大夢!」
「你聽聽你老爹……」汪媽笑罵:「跟女兒講的是什麼話?沒長進,沒體統,不成個長輩的樣子。」汪爹扁扁嘴不服氣。
汪紫嫣看著他們兩老鬥嘴,又好笑又要勸和。
「媽、老爹,你們說星期天我們一家人上哪去好呢?」
「去埔裡的觀音寺吧。」汪媽說:「紫嫣呀,你長這麼大,忘記了吧?當初我和你老爹把你領養回家時,就常帶你到那裡上香祈願;後來你漸漸長大,反倒不常去了。現在你都是大人了,我也快當外婆了,我們得好好再去還一次願,感謝菩薩保佑你平安健康,這麼出色又有才幹,讓我們兩個老人覺得很安慰……」
「唉!」汪爹歎了一口氣:「你和載文的事情,我們都不說你,自小你就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們信任你。」
「不說還這麼嗦!」汪媽責備地白了汪爹一眼,動手拿起棋盤。「下你的棋去,就會講這些不中聽的。」
「媽,」汪紫嫣說:「是我不懂事,讓你們這麼大年紀了還要為我操心!」
「沒有的事,」汪媽說:「你爹在鬧牙痛,別聽他說。你好好陪你老爹下棋,媽買了你最愛吃的水果,我去廚房切來給你吃。」
於是汪爹與紫嫣的棋戰開始,這一家人就這樣平常和樂地度過他們的時光。
自從拿到了水仙的電話,柏載文從此不再往金葫蘆酒店消磨時光,連續一個月來,他都過得規律而平靜,也不再發生打擾大書夫婦的狀況。
呂大書知道載文和那位公主出去過幾次,彼此都留下良好的印象。雖然呂大書不認為這是一種好現象,但是也不打算出面干涉,將來會演變成什麼局面,全由載文自己決定。
晚間,柏載文與水仙並肩散步,他們剛剛趕完一場電影。
「你要上班了嗎?我送你。」
「我今天排公休。」水仙愉快回答。
其實每一個和載文約會的日子,她都希望能安排公休,讓兩個人短暫的相處時間拉長一些。可是公司有公司的排休規定,不是水仙能任意調配,今天的休假,是她多次爭取之後,好不容易才如願以償的。
「哦?那太好了,」柏載文喜悅地說:「如果你不急著回家,那我們共進晚餐好不好?」
「好呀!」水仙笑說。
當然好呀,畢竟她苦心爭取休假,不就是因為不想和柏大哥太早分別嗎?
「你想吃什麼?」柏載文問。「牛排?泰國菜?歐式自助餐?日本料理?還是港式飲茶?」
水仙笑著抗議:「為什麼一定要去吃那種光聽就覺得貴死人的東西呢?我哪有那麼嬌貴,帶我去吃路邊攤就行了!」
「路邊攤?」柏載文忍不住皺眉。「那不好吧,吃路邊攤多不衛生啊,吃了會生病的。」
水仙望著他,眼神透著怪異,彷彿他是怪物一樣。
「吃路邊攤就會生病?若是這樣,那全台灣應該都是病人了!柏大哥,難道你從來沒有吃過路邊攤嗎?」
柏載文搖頭:「我沒吃過,也拒絕吃!」
水仙又是咋舌又是縮脖子。「太可惜了!柏大哥,你的人生是黑白的。」
「什麼?」柏載文失笑。「太誇張了吧!什麼沒吃過路邊攤人生就是黑白的。難道沒吃過路邊攤的人都該下地獄,吃過路邊攤的人天堂才歡迎?」
「你才誇張呢,連路邊攤都沒吃過,我簡直不敢想像你的人生到底還錯失多少精彩內容。」
「鬼靈精!」柏載文笑著,敲一下水仙的頭。「總之吃路邊攤是免談了,我一定要請你吃大餐,你也不要再抗議了,抗議無效,聽到了沒有?」
她吐吐舌頭,心裡偷偷罵他霸道,但是隨即又悄悄露出笑容,因為她覺得自己喜歡的男人就是要有一點霸道的。
「你自己在那裡笑什麼?」柏載文看見了。
「沒什麼,我在想事情,那件事情很好笑。」水仙隨口編了個理由。
「什麼好笑的事?」
水仙一瞪眼,姿態活潑地說:「為什麼你要問?為什麼我要說?我不讓你問,也不告訴你,因為這是我的小秘密。」
「好吧,我不問。」柏載文帶著寵愛之情,微笑看著她。「不過你得告訴我,你決定好要吃什麼了嗎?」
「你剛剛說的我都不想吃,可是你又一定要強迫我吃昂貴的大餐……」水仙用手指輕敲自己的臉,考慮了一會兒,突然滿面曙光,雀躍地說:「我想到一個好地方,那個地方的食物,貴得既沒天良又沒道理,最符合你的要求了,」
看著水仙的表情,柏載文感到其中有詐,卻又不知詐在何處?反正她所想到的一定不是什麼正常的用餐場所就是了。
「什麼地方?」他問。
「我先不說,你猜猜看!」
柏載文實在弄不懂這個年紀的小女孩的想法,只好說:「猜不到。」
「給你一點暗示,」水仙說:「那個地方你以前常去,而我也一點都不陌生,猜到了沒?」
「我常去而你又一點也不陌生的地方,消費還很高……」柏載文想了想,覺得只有一個可能性,於是他瞥著水仙說:「不會吧?」
「為什麼不會,就是。」水仙點頭。
「為什麼?給我一個理由。」柏載文認為不安,又大感好奇。
「是不是只要給出理由你就答應?」
「當然不一定了,還要看看你的理由是否足夠說服我,讓我認同。」
「好吧,」水仙扁著嘴,口氣裡有微微的無奈與輕輕的自嘲:「這算是一種小人物的心理反撲吧,就像人類破壞大自然,大自然會用它的力量反撲一樣。我這個在酒店裡當公主的小人物,也會在賣命服務之餘,渴望反過來被人服侍一番。」
水仙的言詞與表情,扯動柏載文的惻隱之心。
幾次的見面與談話,雖然水仙沒說過家裡的事,他仍觀察得出來她的家境並不好。水仙性情樸實,她顯然不是為了自己才當酒店公主,他問過了,公主一個月的薪水少說也有十來萬,他卻沒看見水仙把這些錢拿來用在自己身上。她的吃穿用度都很儉樸,身上所穿的衣服沒有一件不是夜市買來的地攤貨,若不是家計需要,她該不會往酒店賺錢謀生。
她一路過得很辛苦吧!在酒店上班要受多少氣、要吞多少委屈,柏載文不必多想也能瞭解。
這些思緒打動柏載文,他心裡對水仙升起憐惜與不捨,促使他豪邁地說:「好,我帶你去酒店玩,讓你也嘗嘗一擲千金的滋味!」
他們說走就走,水仙興奮地坐上他的車,跟著柏載文去體驗不同角度的酒店魅力。
在有了金錢可以揮霍無度的身份下,酒店是那麼迷人,酒店小姐的笑容是那麼香甜可掬。她們百依百順、慇勤可人,獻上關懷、笑靨、嬌語和柔媚的情韻,一切彷彿幻化成一個樂園,樂園中有種種的青春與美好,悲傷憂鬱是進不來的,雨露風霜也全被擋在外面。何況樂園裡有芳香、醇酒與美人,樂園就是樂園,樂園讓人忘記其他的不如意,樂園也讓人忘記它只是最腐臭、用金錢堆砌出來的假象。
水仙喝了不少酒,趁著大部分的小姐轉台時,她笑著告訴柏載文:「我終於知道酒店為什麼具有令人流連忘返的魔力了。金錢使酒店活了起來,當酒店擁有生命力時,的確太可愛、太讓人忘情了!人們一旦對什麼東西忘情,就毀了。泰戈爾有一首詩說:『我是大自然的情人,因此我也是它的奴隸,它的主人』。所以那些沉迷酒店的人,是酒店的奴隸,也是酒店的主人,不過偏偏就不是酒店的情人。」
「是嗎?」柏載文以大人看小孩的心境聽水仙的話,覺得挺有意思。
「是呀,」水仙說:「因為我在酒店上班,常常能看到舞台後的亂象與醜惡;但是今天是我第一次站在舞台前面,融入演員的賣力演出中,所以感覺很特別,特別的……」她頓了一下:「卓別林!」
「卓別林?」柏載文大笑起來,卓別林三個字變成荒謬與諷刺的代名詞。
「你為什麼笑我?」水仙不服氣。「我是說真的,這是我的真實感受!」
「我知道,哈哈……」柏載文還是停不住笑。
水仙看著他不出聲,過一陣子後,也陪著他一起笑,雖然不懂剛才的話裡面有什麼可以讓他高興得大笑,但能夠讓他高興,她也會一樣高興!
「柏大哥,你真是個好人!」水仙說。
柏載文笑容凝止,對水仙坦誠地說:「我不是一個好人,起碼,我給自己的評價是不配當個好人。」
憂鬱似乎回到了她所敬愛的柏大哥身上,水仙沒有追問為什麼,只說!「柏大哥,我們來唱歌好嗎?」
憂鬱在感傷的情歌之中被釋放了,他們一搭一唱,互相凝視,溫暖和諧的情境沐浴了他們。他們在歌聲中,彼此交換了一分慰藉,彼此交換了一分情思。這一刻時光不僅使他們自己投入,也使轉台回來的小姐在旋律的流轉、及兩人歌聲的交織裡若有所思,誰也沒去打擾這幅迷濛而動人的畫面。
對柏載文而言,這是一分珍貴的抒發,他對紫嫣深濃的相思幾乎要在這樣的抒發之中得到完成;但對水仙來說,這卻是一分無庸置疑的愛,她熱戀了,即使對象是個年長她十多歲的男人,不過誰會在乎這個呢?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對她如此珍寵與呵護,這讓她不僅受寵若驚,也讓她背負起為愛情而義無反顧的決心。
夜晚,不論有沒有滿天的星空,都不能浪漫得再多一些,當他們踏出KTV酒店時,已經不想在這樣的夜裡分開來。
水仙把頭倚在柏載文的肩膀上,嘴裡還唱著意猶未盡的情歌,此情此景,柏載文不能不被她嬌嫩的醉態與嬌嫩的歌聲所征服。
似乎感覺到了柏載文投視而來的眼神,水仙停止歌聲,與他對望著。她知道他會吻她,這是她的初吻,她合上雙眼,等待著他的唇。
沒有落空,柏載文真的吻上了她,無法預測再下一秒還會發生什麼?
但不管是什麼,水仙都不害怕,就像期待他親愛的吻一樣,她等著……
汪紫嫣開車載汪爹汪媽駛進蒼鬱的山色中。風景很好,青翠的大樹、碧綠的新芽、盎然的山林綠意,再加上陽光從密密的樹蔭篩落下來,點點光束灑上車身,敞亮得教汪紫嫣想要瞇起眼笑。四面車窗都搖下來了,清新的空氣夾雜著山野的芬芳拂上臉龐,無比地涼爽舒暢。
山坡逐漸高陡,車子往更深邃處穿伸,行進得非常順利。
他們要前去還願的廟宇,是一幢極老的古剎,廟簷上的釉瓦早已不見色澤,烏青青一片,幾乎都積了綠苔。
汪紫嫣扶著汪爹汪媽拾級而上,她的心情是寧謐的,帶著點朝聖的肅穆,跨進寺廟的大門。
這是一個人煙罕至的地方,相當幽靜,登入室內卻見香火鼎盛,白色的煙霧冉冉飄升,繚繞著、盤旋著、淡去、消失……四處瀰漫檀香的氣息,人彷彿被薰得甦醒過來,卻又沉入另一個未知的境地。
汪紫嫣柔順地跟著汪媽拈香參拜,還願已畢,汪媽還喃喃對著菩薩不知說些什麼,汪紫嫣退到外面去,從容悠閒地在寺外散步,她走過雄壯的大樹,偶爾駐足停留,觀察飛舞在花間叢野的小蜂小蝶。等她再一抬頭,忽而乍見前方不遠有一座紅色的涼亭,她走上涼亭,撫摩那斑駁脫漆的圓柱,神情若有所思……
看見拜完菩薩的汪媽走來找尋她,汪紫嫣朝她揮揮手:
「媽,我在這裡。」
汪媽來到紫嫣身旁拉著她的手,和靄地說:「孩子,過來坐著,你開了那麼遠的車,來這裡休息一下。」
在汪媽的堅持下,汪紫嫣依順地坐下來。
她發現在戶外的光線下,汪媽臉上的皺紋似乎比平時更多,而且非常深刻,一條一條殘酷地交橫著,汪媽慈愛的五官,幾乎要被深深的皺紋分割了。
汪紫嫣心底一驚,她怎麼沒注意到汪爹汪媽已經這樣老了!風燭殘年這些字眼從心頭浮上,她不能不為他們的年老而感到憂心。子育養而親不待,自己還有幾年的光陰可以盡孝呢?
四下空寂無聲,母女相互對望,汪媽還是那樣慈愛地衝著她笑,那笑容使汪紫嫣心酸。因為在汪媽的眼光裡只有一種感情,那是對她稠密的呵愛之情,她眼裡、心裡就只有一個紫嫣,沒有其他了。
汪紫嫣眼眶潮濕了,她忍著鼻酸說:「媽,我有多久沒幫你和老爹過生日了,今年我要好好彌補你們,我要幫你們過大壽,我要辦得很隆重、很盛大,好不好?」
汪媽笑說:「好哇、好哇!你老爹就是愛熱鬧,他這下知道一定樂歪了!紫嫣娜,你真是我和你老爹的好孩子,我和你老爹如果沒有你,人生不知道有多遺憾……」她佈滿折紋的手,溫柔地撫過紫嫣的面頰:「謝謝你呀,紫嫣。」
汪紫嫣抑不住難過:「媽,你們領養我,照顧我長大,怎麼還對我說謝謝呢?沒有你們不會有今天的我,是我該說謝謝!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領養我撫育我,謝謝你們……」
「好、好,」汪媽慈祥地打斷她:「你謝謝我們,我們也謝謝你,人生本來就該互相感恩的。你覺得沒有我們就沒有今天的你,可是我們也一樣呀!我和你老爹照樣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和你老爹會活得很寂寞,也會老死得很寂寞;沒有你,我們就失去了享受天倫的機會;沒有你,誰來理會我們兩個老人家,誰會來幫我們過大壽呢?」
汪媽說著,一邊追憶年華往事:
「媽年輕的時候呀,嫁給你老爹好幾年都沒有孩子,那個年代比較保守,拖了很久才去醫院檢查。當醫生告訴我這一生都沒有生育的希望時,媽不知道有多傷心,回家以後,自己關在房間裡哭得死去活來,不管你老爹怎麼勸、怎麼安慰,就是聽不進去。」頓了一下,她靦腆地說:「我們那時候的人傻呵,腦筋轉不動,媽好幾次想不開,都想要輕生呢……後來你老爹看我為了這件事消沉得不成樣子,才想出領養孩子的提議。媽起初對於這個提議很反感,遲遲不肯接受……」
「後來呢?為什麼又領養了我?」汪紫嫣問道。
「為了你老爹呀,」汪媽笑瞇瞇的:「看到你爹期待孩子落空的那一副樣子,媽也只好退讓了,跟著你老爹去孤兒院看孩子。不過媽可是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你、決定要領養你。」
「為什麼不領養個男孩?大部分的夫婦都會選擇男孩。」
「媽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媽就是喜歡你。你是男的,媽要領養你,你是女的,媽也要你,這是緣分,無法解釋的,懂嗎?」
汪紫嫣點點頭。
汪媽注視著她:「紫嫣,到現在媽一直因為選擇了你而感到驕傲慶幸著,你是最優秀、最好的孩子,不會再有一個孩子像你這麼好。你彌補了媽身體上的不足,也彌補了媽心裡的遺憾,你讓媽和爹不虛此生……」
汪紫嫣淚痕滿面,汪媽是這麼地好,這麼愛她。
汪媽是個好女人,是個好母親,是個好妻子,而她卻什麼也當不成。她不像汪媽,願意為丈夫生兒育女,所以,幸福也拋開她,離她遠去。
失去載文,她一直以為自己一點都沒有錯;但,她一點都沒錯嗎?至少比起汪媽,她真的不是個好妻子。
她不是個好妻子,載文卻一直是個好丈夫,溫柔體貼,有情有義,滿足她所有的心願,卻從來沒有為自己爭取什麼,除了他們的孩子。
為什麼她不能反過來寵寵他,滿足他惟一的心願?
汪媽是她的對比,汪媽因為不能生育曾想要自殺;而她生理健全,有了愛情的結晶,卻不稀罕要。
為什麼她是這樣的人?汪紫嫣止不住又哭了。
腦中的記憶一幕幕地往回倒退,她在記憶的洪流中努力地掏想……
她想起,她的心充滿了仇恨,自她懂事以來,仇恨便根深蒂固地跟隨著她。她仇恨生身父母的不知所蹤,仇恨自己被棄置的身世遭遇,仇恨不能擁有正常孩子應該享有的童年,甚至仇恨好心領養她的汪爹汪媽,他們使她更意識到自己的破碎。她想起,初到汪家時,對自身的環境感到多麼惶亂畏懼,汪爹汪媽知道她的不安與徬徨,特意花費許多心思來討好她、安撫她。
汪紫嫣漸漸地回想起更多細碎的點滴——
他們給她買了新衣服、新書包、新玩具,還重新幫她粉刷房間,把她的房間佈置成一個童話世界。然而,對於汪家盛情的歡迎,她並不賣賬,那時,當她還只有那麼一點點大時,就已經懂得用傷害來證明自己的重要性。
不管他們怎麼努力,她始終不肯對他們表示熱絡。她記得,每當汪媽親暱地擁抱她,期望得到同樣的熱情時,都被她以一種木然的眼神被動地拒絕了。而當她的拒絕換來他們的失望和悵然,她就會覺得自己勝利了。她傷害他們,她喜歡他們受傷害的神情,只有在她製造的傷害得逞時,她才能體會到他們的愛有多真實。傷害幾乎成了惟一一種相處模式。
即使年紀漸長,她也從沒有試圖去熱愛她的養父母,總是以冷淡的尊敬回報他們殷殷的關切。她明白汪爹汪媽一直為了不能真正親近她而苦惱受挫,但她卻堅持要劃限保護自己。
在二老面前,她是自私的,一旦她有能力獨立生活時,便毅然決然地離家賃屋,忽略了他們眼中的不捨與擔憂。她以優渥的薪水袋奉事他們,作為反哺,以金錢打發了他們二十多年來的養育與付出。即便冥冥之中,她察覺這樣的回報是不足夠也不對等的,但她卻未企圖改善。
回憶將她又帶向某個情境,在那裡面,她生了重病,躺在床上虛弱地呻吟著,身體的病痛使她不斷不斷流淚,汪爹汪媽就偎在她的床邊,他們憂急如焚,無法合眼,不敢稍離地守著她徹日徹夜,輪流來握著她的手,好像要把生命力全部輸送給她……那手掌的溫暖、堅厚,如今還依稀可及。
他們並不虧欠她,他們對她只有深厚難償的恩情,為什麼她竟然以一種自以為理所當然的心態漠視了這些?為什麼她不想珍惜他們?她怎能如此殘忍。
然而不論她多麼不懂事,汪爹汪媽從未把這些事放在心頭上作計較,他們給她的永遠只有支持、諒解、沒有限度的包容、及慈靄的笑臉。這就是父母親的心腸,這就是對子女的呵愛,為了維護她,他們願意以生命作為抵換。
汪紫嫣傷心地啜泣,她太對不起他們了啊!
她想起,她的整個成長歷程只有一個祈求,那就是有朝一日她的親生父母會突然出現,與她相認。
她假想過幾千次了,她要撲進親生父母的懷抱盡情痛哭,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害、所有的想念、所有的憤恨都一次哭完,哭完了以後,她願意立刻原諒她的親生父母,願意跟他們回家,回她真正的家。而終於團圓的一家人,生活在滿室的溫情笑語裡,連天使部會來祝福他們,到那時候的她,才是無憾的,因為一切苦難的承受,只為了找到原本的來處,而那正是屬於親生父母與她一同交織的世界。她嚮往它、歸依它。
為什麼她不肯承認,長久以來所渴求的,其實早被她牢牢握在手中?為什麼她要丟棄自己手上的幸福,去期待另一個同樣的幸福?
她錯了,錯得好離譜……
她應該要道歉,向親愛的汪媽道歉。於是她站起來,蹲跪在汪媽面前,但在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前,汪媽已經緊緊抱住了她。看紫嫣流了那麼多眼淚,汪媽說不出有多捨不得,只能用自己母性的懷抱來寵她、疼她、憐惜她。
這一次,沒有半分遲疑,汪紫嫣立刻伸開雙臂,把她的媽媽抱個滿懷。
道歉的話終究還是沒說,不過,汪紫嫣的傷痛就真的這樣被汪媽給疼掉了,溶解了,緩緩地抹去了。
汪紫嫣知道她的孩子不會失去媽媽了。她知道她的孩子會比自己更幸福,擁有更多、更豐富、更周全的愛!也許沒有爸爸,但是還有外婆、外公,還有……
載文,他在哪兒呢?
汪紫嫣突然不可遏抑地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