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的早晨她都在差不多同時間的車上見到這個男人。特別注意他,原因無它,因為這男人長得很惹眼,一點也不像是會搭公共汽車的那種販夫走卒之輩的族類。這年代,像他這種男人在公共汽車上已經絕跡了,他的出現倒讓林如是無事納悶了好些天。
但她注意他,倒也不是喜歡上他或莫名其妙的暗戀上人家,只是感興趣,加上好奇,以及打發無聊的時間。
她一向沒什麼挑剔、篩選、審核男人的眼光,但如果她老弟那種種性卑劣的惡魔都能被宋志惠稱讚成獨具吸引力、俊秀的男孩,那公共汽車上這個男人可見算是上上的將相之質的良材。也就是說,看起來很有學識、有書生氣質,但體魄傲人、身材一流的水準。
男人也要看身材、比肌肉,這是她在書店翻了什麼「尚」之類的雜誌後才知道的。
依據雜誌中提供的評分標準,從肌肉、皮膚的顏色、身高、三圍比例,到氣質、穿著打扮以及不說話就能迷死人的酷,這個男人無論怎麼挑剔,都是超過高標的上上之駟。
這就是她對他感興趣、好奇的原因。這樣一個「出將入相」美材的人,竟然會「落魄」到來搭公共汽車的程度,實在是叫人扼腕歎息。可是瞧他的穿著打扮,嘖嘖!摸摸那質感,嚇死一般領薪水和零用錢的小老百姓。
總歸一句話,這個男人讓她感到很好奇。
公共汽車轉個彎,靠窗坐的男人按鈴準備下車。林如是跟在他身後,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男人香。
這也是她特別注意到他的另一項重要原因。同站下車,同向而行,這是多了不得的機緣!恐怕比慧星撞上地球還要難得。
林如是靜靜的跟在那男人身後下了車,走在路上,那男的顯得更加惹眼了。
路上的行人對他回眸百態,但他好像都未察覺,步伐很大,只專心著自己的步調。
走了幾分鐘,他停在路口,紅燈亮著。馬路的對邊就是那所全國知名的明星大學;明星大學西邊後側不遠的一棟嶄新宏偉的大樓,十一、二樓高的樓層上,高高招搖著她們親愛的「北大」的招牌。綠燈亮了,那男人穿過馬路走入明星大學;林如是也穿過馬路,跟著走進明星大學。
她懷疑這男人會不會是明星大學的教授、講師之類的偉大人物。看他那氣質,又如此從容大方的走進這校園,應該……差不多是了。
走著走著,那男人突然回頭看來,看看林如是,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林如是臉龐一紅,因為羞慚,也因為憤忿。
那人大約是誤會她在跟蹤他了。偏偏她又不能太理直氣壯的抗議說不是。
如果那男人長得稍為醜一點,或者她自己再漂亮一些,並且是貨正價實的正牌明星大學學生,她就不會覺得這麼窩囊和沒出息了。
她根本不是存心想跟蹤他。只不過要到「北大」,穿過明星大學的校園,再由西側偏門出去,是一條便利的快捷方式。
這條便利的快捷方式,很多「北大」的學生都知道,卻很少人利用。原因是「有自尊」的「北大」生,不屑如此為之;「自卑的」則望之卻步;「開明的」卻怕將來原可以待在明星大學的氣數,被如此匆匆經過的草率先行浪費掉了。
只有像她這種沒什麼自尊、自卑心又不夠強,兼之懶惰散漫的人,才會那麼不心虛的穿經明星大學的校園;甚至一沒事就遊蕩在明星大學各角落,冒充明星大學的學生。
而現在,她只是趁便順道偵察那個男人,雖然不是存心,但看在他人眼裡,難免也落得行跡可疑,難怪那個男人誤會她在跟蹤。
那男人皺著眉看她一眼後,腳步更快了。林如是覺得自尊心受到踐踏,氣急之下,乾脆加快腳步跟著那人,索性讓他誤會到底。
但她步伐小,怎麼趕也趕不上,走得太快,雙腿交錯失靈,結果自己絆倒了自己,狠狠摔了一跤。
「哎呀!」她叫了一聲。那人回頭,眉頭皺得更厲害了,走到林如是身旁,也不表示任何關心,劈頭就問:「你為什麼一直跟著我?」
好驕傲的口氣!林如是漲紫了臉,站起來拍拍衣服頂回他的話說:「誰跟著你了?」
那個男人看著她,不說話,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懷疑什麼的。
但林如是自己心虛,指著矮樹叢後面一棟建築物,吹牛皮撒謊說:「我是要到那裡去,誰曉得礙到你的腳跟了。」
「那裡?物理系館?你是這個學校的學生?」那男人顯然有點懷疑,因為林如是橫看豎看就不像有一副科學腦袋的模樣。那男人懷疑的口氣令林如是有一種莫名的虛榮心起來犯賤作怪,雖然對方和她是沒什麼關係的陌生人,她硬是打死都不讓他知道她是高五生,冒充是國立明星大學的學生到底。
「誰說我要到物理系館的!我是要去旁邊的小福利社買早餐。怎麼樣?這樣也犯法嗎?」她對各角落的地理位置摸得很熟,編起瞎話來,眼珠子都可以不眨一下。
「原來……」那男人換了一副溫和的笑臉。「對不起,我以為……」他沒有說完,對林如是點個頭就轉身走了幾個大步消失在轉角處。
林如是不敢再貿然跟上去,等了一會,看看四周沒人注意自己,才穿出了西側門,走向那棟嶄新的大樓。「北大」就高占此棟大樓的最高兩層樓。
「北大」原名「北進大學文理補習班」,脫離傳統補習班集中在著名補習街的湊興風,遺世獨立在高空中,傍襯鄰旁這所全國知名的明星大學。
由於它自不量力膽敢分沾明星大學的龍潭虎穴好風水,學府的名稱又取得耐人尋味,許多學生乾脆不稱它的原名,而謔稱它「北大」,挖苦的成份居多。
出了電梯,林如是挾緊書包,悄悄地走進教室。
「現在才來?」宋志惠有點消沉的和她打聲招呼,不像平常的活潑。「怎麼了?今天怎麼這麼陰沉?」林如是隨口問道。
「還不是為了那天的事。」
「那天?」
「你弟弟——」宋志惠略為遲疑。「他有沒有說我什麼?」
「沒有。」林如是安慰她說:「他雖然常常對我使陰耍詐,但對我之外的女生,一向都很有紳士風度和禮貌。」
「哦。」宋志惠卻只是如此輕描淡寫的反應。
「又怎麼了?那麼無精打采?」
「就是那天啊,你也聽到了,他喊我『宋姊』的語氣,多生疏啊!」
原來還是這回事!女人心,唉!
林如是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想開點,往好處想的話,那表示他沒當你是外人看。」
「可是被他那樣叫,好像顯得我多老似的;而且,我也不想當他的姊姊,我想當他的……」
「他的情人。」林如是替她接下去。「我看你何不乾脆對他表明心意算了,省得如此自我折磨,為愛痛苦。」
「不行,絕對不可以,那樣的話,他一定會覺得我很變態,竟然喜歡好朋友的弟弟。再說,被拒絕就慘了。」
「那我幫你說好了。」
「那更不可以,如果他沒有那個意思怎麼辦?那多丟臉啊!」
「這也不行,那也不准,那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你什麼都不要做,當作不關自己的事。」
「你確定?」
「確……幫我探探他的口風吧!」
林如是笑了。
「對了,那天在你家的那個男孩是誰?」宋志惠問。
「你說應覺非啊!」林如是回答得很漫不經心。「他是立天的高中同學,也考上了隔壁那所明星大學,常到我家走動。事實上,我認識他比認識你還久。」
「這麼說,你們……」
「我們?」
「對啊!你們……」宋志惠表情曖曖昧昧的。
林如是觀色辨意,搖頭說:「你搞錯了,他獻慇勤的對象不是我,是我妹妹。」
「你妹妹?真的?可是看起來不像那麼回事。那天吃飯時,你們兩人有說有笑的,你妹維心反而跟啞巴一樣,一句話也不說。」
林如是突然答不出話,瞞著宋志惠。
她妹妹維心向來沉默寡言,成天只跟那支長笛打交道,她們全家人沒有人知道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或者有些什麼心事。
「維心是文靜了一點,但你別忘了,她和我姊一樣都是遠近馳名的,引男人的魅力,我沒有她們的一半。」她找理由解釋著。
「說的也是。」宋志惠同意說:「男人不會放著美女不追,而去巴結瑕疵貨。」
「志惠!」
「別生氣,我只是實話實說。不過你也真不幸,你姊姊和妹妹都長得像你媽,遺傳到你媽的優點;就連立天都長得比一般人帥氣。唯獨你,倒像撿來的那只醜小鴨。」
「我像我爸。」
「是啊,只可惜沒遺傳到他優秀的腦袋。」
「宋志惠,你存心嘔我是不是?」
「我怎麼敢!我只是替你不平、可憐。難道你從不覺得上天對你很不公平嗎?好的部份全被你弟弟姊妹遺傳光了!」
「不會。」林如是答得很乾脆。「我是宇宙間獨一無二的,沒有人像我一樣美麗可愛聰明。再說醜小鴨最後變成了美麗的天鵝。」
「天啊,你還真不懂得什麼是『自卑』!」宋志惠歎為觀止地看著林如是。
「拜託你們安靜一點行不行?吵死人了!」坐在前頭的孫婷婷回過頭來埋怨。
孫婷婷是「北大」裡,那種極具「自尊」,和她們截然不同型的學生。別人是連考幾年不進的落第生,她是差一分落到第二志願,寧就補習班,非上第一志願不可的高材生,是「北大」之寶。
「別理她,她用功過度腦筋短路了。」坐在孫婷婷旁邊的唐婉萍也回過頭來。
孫婷婷狠狠瞪了唐婉萍一眼,轉回頭不再與她們這些落第生浪費時間。
唐婉萍聳聳肩,扮了一個鬼臉,對她們說:「你們聽說了沒有?醫學院保證班那個剛從明星高中挖過來的數學強棒,長相身材都是電影明星的標準,不但多才多金,而且最重要的,未婚。」
林如是和宋志惠兩人對眼看了看,一起搖頭說:「沒有。」
「沒有!天啊,你們這兩個老土!」
「你看過他了?」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電梯中偶然地遇見,他回眸對我溫柔的一笑……」
唐婉萍唱作俱佳,演了一出活生生的愛情劇。
「別演了!快說,你還打聽到什麼?」宋志惠好奇的問,林如是卻低頭去翻書包找課本。
「我只知道他叫陸晉平,三十歲,未婚,可能有女朋友……」唐婉萍說著,斜眼瞄了瞄林如是,說:「喔!林如是,你怎麼反應這麼冷淡?你一向不是最有『求知』的精神?」
「這個例外。」
「為什麼?」
「有兩種人我絕對不迷不沾的。第一是什麼電影明星歌星之類的偶像。第二便是老師。」林如是說,又加句結論:「師生戀不會有幸福的。」
「老土!」唐婉萍撇了撇嘴說:「你還當這裡是學校,禮義廉恥四維八德的?」
「不然你以為這裡是什麼?」
「這裡是『北大』。『北大』最有名的是什麼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是『民主牆』!」唐婉萍擺出勝利的姿態。「所以我們絕對有追求愛情的權利與自由。」
林如是閉上了嘴。她說不過唐婉萍,可是她絕絕對對堅持自已的原則,反正師生戀挑戰傳統什麼的準沒好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