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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東宮(上) 第5章(2) 作者:衛小游
    「隱秀,我看我們主從打擾的夠久了,該回去了。身體不適還肯招待我,我很感激,希望身子快些好,我想多上這兒走走哩。」隱秀微微一笑,有氣無力道:「皇兄說的是哪裡話,願意來我這裡,隱秀自是歡喜。」兄弟倆雖然分別排名最長與第七,年歲卻相差不到四歲,一個是春月柳,一個是陌上塵,然而此時兩人相對一笑,那無語的一笑深藏了太多的意涵。

    「小梨子,要走了。雖然我覺得穿女服真的很好看,可在不早點回去讓把這身衣服換下來,你的眼神就要把我給殺了,我們這就告辭吧。」說著從躺椅上起身,似欲拉住少年的手。

    黃梨江直覺避開,轉身對隱秀道:「小人謝過七皇子,這身衣物,待小人換回後———」

    「小事一樁,不必掛意。衣裳留著也無妨。」隱秀說。

    儘管少年露出「我留著這宮女服做什麼」的表情,還是有禮的道了謝,不失儀節的告退,完全把他的正主兒給拋在身後。

    隱秀見狀,只是微微一笑。「皇兄不快追上去,侍讀看起來對相當不滿,不會出事嗎?」真夜苦笑。「隱秀,今日多謝了。」隱秀美目微閃動,卻只是笑說:「應該的,我們不是兄弟嗎?」所有兄弟之中,也就只有隱秀肯說這話了。儘管心繫他的美侍讀,但隱秀過分蒼白的臉色仍令真夜擔憂。「身體……」

    「不礙事,皇兄不必為我擔心。」隱秀淺淺笑著,像是老早接受了自己身體的病弱,處之泰然。「再說,宮裡頭有太醫時時照看著,一時半刻,就算沒能好轉,也不至於突然就死去了,習慣就好。」擔憂隱秀的身體,真夜又叮嚀:「要強健身體,最好常起來走動,藥也別亂吃,心情開朗,自然百病全消。」隱秀只是淺淺的笑著,卻沒笑進心坎底。「隱秀曉得。也請皇兄多保重。」真夜垂憐的看著隱秀,彷彿能在他瞳中的倒影看見自己。

    十三歲的隱秀,神俊多病;十七歲的真夜,無才卻身強體健。

    他倆怎麼看都不像是兄弟,然而……真夜卻仍打從心底認定了這個弟弟。

    儘管他的母后是在惠昭後遭廢黜後才取而代之,成為一國之母,而他這個大皇子受到母親的庇蔭,順理成章被立為太子。

    儘管傳言惠昭後的廢黜是因她毒殺隱秀的母妃夏氏,因而被君上囚禁在未明宮中,一輩子不再相見……

    宮中的風風雨雨原本與他們兄弟無關,但在這場宮爭中坐上了儲君之位,在世人眼中佔盡好處的他,卻對隱秀無法不心存歉意。

    真夜不止一次的想過,有沒有可能是自己的母后為了讓他當上太子而設下這一切……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在所有兄弟中,他虧欠隱秀最多……

    老實說隱秀的笑容很難看,他不是很喜歡他的笑,但他知道,隱秀在人前也只會這樣笑著,包括在他面前。

    他這個兄長走不進兄弟們的心,這輩子大概是無法如民間百姓那樣,在九九重陽時,與兄弟們共飲一盅同心團聚的茱萸酒了吧。

    也許是真夜臉上一閃而逝的落寞教隱秀留了心,喚住轉身要離開的兄長。

    「皇兄……」已經走到門邊的真夜聞聲回過頭來,隱秀欲言又止了半晌,嫣然笑問:「前年皇兄向父皇討過一隻金雀,不知可曾將那金雀放出籠,讓他自在飛過?」真夜怔了一下,領悟到隱秀意有所指。「世道多風雨,還是關在籠子裡安全些。」

    「只怕小小的籠子關不住皇兄的金雀。」黃家公子臉上有股不服屈的倨傲之氣,不會是久困淺灘的人。

    「若只是雀,金絲籠子怎會關不住。只怕有朝一日,把小雀兒養成了大鵬鳥,那就真的關不住了。」真夜當然也明白,他的美侍讀不可能一輩子甘心做一隻安逸度日的小雀兒,然而他羽翼尚未豐滿,此時放他出去飛,只會害了他。

    「皇兄若心愛那雀,不如趁著那雀兒羽翼未豐,先折了他的翅吧。」

    「折翅固然是個方法,只是捨不得。」經過今天御溝一事,真夜更肯定自己是萬分捨不得的。同樣的事若在發生,他沒有信心能克制自己下水撈人的衝動。

    「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如早折翅,只怕小雀兒沒有機會變成大鵬鳥就夭折了。當然,雀兒是皇兄的,怎麼處置,還得看皇兄自己的心意。」

    「若是,隱秀,會折了雀兒的翅膀嗎?」隱秀頓了頓,隨即又有笑道:「我不喜歡把鳥養在籠子裡,所以不必擔心這種問題。」就像他身邊的隨從素來不讓停留太久一樣。既然沒有值得珍惜的事物,又怎會憂慮自己所珍惜的一切會被奪走呢。他手中,不想會握住任何會讓自己掛慮的事物。

    經隱秀說起,真夜才猛然發覺,站在隱秀身邊的侍童似乎又是個新面孔。隱秀前一個侍童叫什麼名字,他已經不記得了。身邊這麼麼多人來來去去,對人心的信任,何時會被隱秀自己給消磨殆盡?

    即使是對他這個大皇兄,隱秀也是不完全信任的吧。

    思及此,真夜眼色不禁略略暗淡。直到離開夏暉宮,他心裡還都在為隱秀的選擇感到悲哀。

    玹玉皇子,年十七歲,臨朝對策,君王目之以為奇葩……

    真夜想起群臣與史家對這個早慧的弟弟的評價,不覺深思沉吟。

    隱秀,自那年起,到底付出了多少代價?

    「進車裡來。」真夜貴為儲君,在宮裡一直有轎輦代步,儘管喜歡步行多過坐車乘轎,但在宮中時,他一向隨和。

    隱秀心細,讓宮人替他準備了轎子,一出正殿,真夜便看見黃梨江侯在轎旁,臉色有些陰鬱。

    歎了口氣,真夜坐上寬敞的轎子,任由身穿宮女裝束的黃梨江隨行到宮外,兩人一路無語。

    下了轎後,他轉坐進東宮的馬車裡,聽見車外龍英與帶緣對黃梨江身上衣裝指指點點,使得本想先回去再說的他,不得已,拉開車門,對車旁少年道:「進車裡來。」心裡還不舒坦的黃梨江,因為身上女人裝束被取笑的緣故,對真夜更加不諒解。

    他撇過臉去,冷言道:「卑職不敢。」固執的站在馬車旁邊,準備一路步行返回東宮。

    「這裡是什麼地方,由得你做主?快上來。」不想招人側目,真夜難得端出主人架子,冷峻的語氣,連負責守衛的龍英與隨行的帶緣都嚇了一跳。

    「卑職身份低賤,不敢與殿下同車——」話還未說完,車廂裡以探出一隻手臂,硬將少年拖上車。

    「回去了。」真夜命令道。

    馬車緩緩啟程,繞出宮門後才逐漸加快,平穩的賓士在盛京寬敞的御街上。

    車裡,被人緊緊抱住,掙扎不得的女裝少年漲紅了臉,整張臉被迫埋入一片胸懷,腰身遭大手鉗住,平板的前胸服帖在一副青春男身的胸腹間。

    這姿態,使少年不敢貿然開口;怕一開口,他的吐息會在這胸懷裡冉冉醞釀,他會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

    然而不開口,他一樣聽見了如雷的心跳。

    緊抱著他的這人,明明到方才不久之前還氣定神閒,怎麼如今與他關在幽暗車廂裡,卻反而心慌意亂起來?

    那如雷的心跳聲,到底是他黃梨江的,還是他真夜的,竟分不清了!

    「請殿下放開卑職。」黃梨江冷靜不下來。

    察覺腰背間的手臂不但沒有鬆開鉗制的意思,反而攥的更緊,黃梨江擰眉低語:「放開我,讓給我看著的眼睛。」許是聽出他話裡的堅持,真夜總算放開懷裡的小小雀兒,車廂左右兩窗都緊閉著,幽暗中,要看見對方的眼睛要有很好的眼力。

    由此真夜知道,他的美侍讀不是真想看見他的眼,而是有話要說。

    該來的,終歸要來,該講清楚地,也不容許他隨意敷衍。

    他不想打開籠子讓他飛,想一輩子把他關在身邊,不讓他展翅飛去;但,懷裡人兒那裡甘心做一隻養尊處優的金雀呢?

    黃梨江在黑暗中找尋著真夜的眼眸,知道對上了那兩丸微涼的瞳眸,心裡一時忍不住一陣酸楚。

    「我原以為,會救我……」儘管他只說了這麼麼多,但已經太夠了。

    真夜並沒有試著為自己的薄情寡義找借口。

    「我確實沒有救。」聽他承認。

    不知道為什麼,真夜的話並沒有讓黃梨江感到意外,也許是掉進御溝時,他已在剎那間清醒過來。

    腦中還迴響著,昔日入東宮前,真夜曾說過會好生照顧他的話。明明只是句玩笑話,自己卻還是不小心當了真。

    這就是為何他現在會感到如此失落的原因吧。

    因為預期著,他會救他,會照顧他,會護他周全。

    但今天,真夜非但沒有救他,甚至還袖手旁觀,若非有人出手相救,此刻他黃梨江早已魂歸蒿里。

    儘管如此,他還是想知道。「為什麼沒有救我?」如果,如果這個人是因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才沒救他,他可以試著體諒。

    真夜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沒救就是沒救,不會因為任何理由,就能改變那當下他選擇不救的決定。若因此被嫌惡、厭棄,那也是他得一概承受的。

    不放棄,黃梨江攔著唇,又追問:「在那當下,可曾有想救我的念頭?」只要有一點那樣的心意,若是礙於現實無法出手,那麼他會努力諒解的。

    真夜沒有閃躲,也沒有迴避,他靜靜地任由少年一雙美目將他看穿、看透,唇角微諷地揚起。

    「該怎麼說呢,今天若真的死了,我因為喜歡,心裡勢必會十分難受,但我還是不會出手救。」真夜清楚看見少年的臉色因他的話而變得更蒼白,半晌,才又道:

    「我是天朝太子,身份尊貴,向來只有別人為我赴死的份,沒有我為別人犧牲的道理。平時無事時,怎麼嬉鬧都無妨,但真要出了事,龍英,朱鈺、帶緣、以及東宮裡所有人都得擋在我前頭,為我承受一切——當然,也包括在內,小梨子,曾問過,當我的侍讀到底該做些什麼,經過今日,我想應該已經很明白了,不管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就算心裡覺得不值得,還是得有隨時為我犧牲的準備。我可以待好,但我無法保護,所以,如果不能保護自己,我最多是在私底下為掉個幾滴眼淚,但也僅止於此,不會再更多了。我話說到這裡,可明白了?「真夜很明白自己這番話,形同親手殺死黃梨江心中僅存的少年天真。

    但早些讓他認清現實也好,否則,等他翅膀長硬了才動手折去的話,會痛得更厲害。長痛不如短痛,今日,就把話給攤明瞭吧。不要讓這少年以他有不切實際的期待。當初決定讓他到自己身邊來時,不就是這樣打算的麼?

    也許是真夜將話說得太現實、殘酷,黃梨江半晌默然不語。

    見他遲遲沒有反應,真夜忍不住伸手向前——躲開他碰觸的手,黃梨江用力抹掉臉上藏不住的傷心,冷漠地繃緊下頷。

    「卑職明白了。是卑職不識大體。請殿下放心,我——卑職以後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馬車恰恰在此時停了下來,黃梨江猛然領悟他們已經回到東宮,顧不得強裝出來的冷漠,他爬過真夜擋路礙事的長腿,推開車廂門。

    「卑職這身衣裝不倫不類,有失體統,請恕卑職先回房更衣。」真夜不及表示意見,黃梨江已飛快跳下車,不顧從人側目,一路奔入宮內。

    「呃,殿下,公子怎麼了,跑那麼快?」當帶緣來扶真夜下車時,只見他的主兒還端坐在馬車時在,沒有下車的意思。

    「把門關起來。」真夜聲音緊繃地說。

    「呃?」帶緣不解地道:「可殿下,咱們已經回到東宮了……」不下車,要做什麼?

    「關上門就是了。」帶緣遲疑地關上車門,滿心嘀咕:主子今兒個也忒反常,都回宮了還不下車,一個人坐在車裡是在想什麼?還有,那侍讀公子也怪得很,平時不慌不忙的一個人,怎跑得像有獵犬追在身後,全不見往常一貫的穩重了呢?這其中必有緣故。思及先前一段路程,侍讀公子與太子殿下在車廂中獨處……莫不是、莫不是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吧……莫不是,有某人想要硬來,另一人卻不從……帶緣越想越是驚恐,正當他百思不解之際,馬車門「霍地」一聲打開了。

    真夜信步走下車來。

    帶緣連忙仔細端詳主子,檢查他衣冠是否端正,衣帶有無束緊……一把玉骨扇不輕也不重地往他頭上敲。

    帶緣唉一聲,抬頭見真夜已如常地道:「不要胡思亂想。侍讀好得很,方纔他說內急,才會一溜煙跑不見人影。」也幸好小梨子跑得快,沒見著他當時已然控制不住的表情,非得將自己關在車裡獨處片刻,才勉強找回冷靜。

    真夜狀似悠然地環視四周,明白自己始終是眾人目光所在。

    這麼多雙眼睛在看著,哪雙眼睛忠誠,哪雙眼睛別有目的,他實在不想加以區別。眾目睽睽這下,真夜明白這是身為一國儲君的悲哀,即使他心裡有千萬個承諾想要應許,即使沒有願意相信,他還是想守護自己身邊的人。

    也許他的「守護」是有些狠心,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

    如果必須親手扼殺那份天真才能徹底守護,那麼,他會親手折斷那雙展翅欲飛的翅膀。就算被憎恨,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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