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爺請放心,海童知道該怎麼做。」
海女尊夫、尊地、尊海,對大自然的變化再熟悉不過。她們明白天象的變化只是某些必然的現象,日食不必然代表君王失德。但大多數的國家對日食都有些忌諱,天朝應該也不例外。
真夜倒是不怎麼在意,他笑道:「我天朝對日食的處理確實相當慎重,但我個人以為,日食的發生未嘗不是好事,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往往,人禍比天災更可怕,唯有時時省察自身的作為,才能避免無謂的災禍。」
聞言,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此時,沐清影帶著岐州的水師將領一道走了過來。「陛下、相爺,船已經準備好了。」
婁歡點頭。「有勞州牧了。」
「這是應該的。」沐清影恭敬地說。「小司馬會代臣護送明光太子到海夷島域。」他抬起頭看了海童一眼,又道:「海童將軍,後會有期了。」
「州牧心裡想說的,應該是『後會無期』吧。」海童語帶嘲弄,正想撇開臉時,就見到真夜身邊那位美公子急匆匆往這兒趕來。
真夜也看見了。只一瞬間,海童就明白這位太子是如何看待那名女公子的。
這才是真正記掛一個人在心上的表現。
瞧,黃梨江才剛現身,真夜眼底的神采已跟前一刻完全不一樣,只不知他自己知道否?
匆忙趕到甲板上的黃梨江,一到場就發現自己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不禁有點嚴謹起來。「呃,殿下,您召見小人?」
「可不是,」真夜凝視他倉促理裝的美侍讀,調侃道:「哪有主子都起身好一會兒了,帶在身邊的侍讀卻還在呼呼大睡的道理,更別說,我們是客,皇朝君臣是主,如今主人要離開了,客人怎能夠不出來道一聲再見?」
儘管,她若真的睡晚了,也是因為他讓她一整夜心緒不寧。
然而這些理由都不能成為借口。沒反駁真夜,黃梨江恭順地向皇朝君臣行禮問候:「陛下、相爺,請恕小臣來遲。」聽說沐清影也將跟隨麒麟返回岐州,她又首:「沐大人,這段時日,承蒙您照顧了。」
沐清影微笑頷首。
麒麟則笑道:「小梨子,你確定不歸化我朝麼?以你這般人品,在我皇朝定能飛黃騰達,一世顯貴。」
「承蒙陛下厚愛,但小臣在天朝一樣能有飛黃騰達、一世顯貴的機會。」
儘管早知道黃梨江會這麼回答,可麒麟還是想逗逗她。
「要不,真夜你留下來,我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帝王,應該也有權力像過去的國君一樣,坐擁後宮眾多美男。」話還未說完,連婁歡都微微皺眉,但麒麟絲毫不以為意,只笑著問:「如何?你若願意留下,我就在後宮裡給你留個位置。」
真夜不答反問:「你覺得這個建議怎麼樣?」問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美侍讀黃梨江。
「說實話,殿下在天朝未必能像在皇朝這般逍遙自在,若能成為麒麟陛下的後宮男寵,必然十分愜意。「她這席話說得過於輕鬆了,這不是平時她會講的話。果然,她接著說,「可惜身邊天朝陪使,我們有責任護送殿下平安返國。」她回頭呼喊:「帶緣!」
眾人順著她視線望去,只見帶緣與龍英、朱鈺站在一塊,手上還拿著一捆粗繩,彷彿隨時準備冒著死罪「以下犯上」。
「殿下是要隨我等回國,還是留在皇朝,當一名後宮男寵?」
「呵。」真夜笑了出聲,忍不住伸手揉亂少女頭髮。「麒麟開玩笑的,你也當真?」
黃梨江怎會不明白麒麟與真夜不是在開玩笑。可是身為隨從,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轉過身,她再度恭身行禮道:「小臣逾矩了,請陛下見諒。」
麒麟大方笑道:「真夜身邊有你為他設想,我很替他慶幸。「不喜歡打官腔,她走上前,握住黃梨江雙手,低聲說著悄悄話:「小梨子,好好照顧他——雖然我知道,你一定會。」
「呃,陛——」
「叫我麒麟。」
黃梨江叫不出口。麒麟用眼神再三催促,她才勉強喊了一次。「麒麟……」
「好聽極了!我就愛自己名字從別人口中喊出來的感覺。」麒麟樂道,不意探觸到一個繩狀的東西,她瞭然於心道:「啊,是如意環呢,你可知道繩環的功效?」
黃梨江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麒麟附耳低語:「戴上這環,可以長命百歲、退煞阻厄,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你好好保管,日後定然能驗證它的神效。」說罷,她帶著掩不住的笑意走回婁太傅身邊,愉快地道:「可以回去了。」
婁歡不自覺流露出一絲寵溺道:「謝天謝地。」
再三告別後,他帶著麒麟與沐清影一起登上另一艘船,準備返回歧州,預備救日的行動。
而這頭,分道駛往海夷島域的船上,真夜有點無奈地看著帶緣、龍英和朱鈺一道捲起袖子,露出他昨晚送給他們的繩環。
四個人圍成一圈,仔細比較著繩環款式的差異。
此時他們壓根兒沒想到,皇朝的如意環會在不久後,成為天朝王都最流行的奇物。
五日後,當他們穿過海夷島域,來到島域極西的臨波港時,張將軍已經在港邊恭候使臣一行人。
真夜才上船便注意到。」張將軍,為何船員們耳朵裡都塞著棉花?」
那將軍回答:「啟稟殿下,海女的歌聲太難抵抗,不塞住耳朵,只怕船員們會棄船私逃。」
「原來如此。」真夜又問了一些天朝水師在海夷島域發生的事,張將軍治軍嚴謹,因此儘管海女歌聲動人,但僅有兩個船員想留在海夷,不回去了。這兩名船員在天朝時並未婚娶,家中也沒有人等著他們回去,因此真夜叫來了那兩人,仔細詢問後,同意讓他們留在海夷,與島上女子共組家庭。
最後,真夜又問起:「我交代的事呢?」他們希望這趟回航的路上,又發生先前那種脫衣驗身的事。
「末將已將那鳥祭師移送到另外一艘使船上了,回程路上,殿下不會再看見他。」
「很好。那麼,準備返航吧。」
返回天朝,去面對未來即將掀起的變數。
即將年滿二十,在太廟前行冠禮的他,沒有一件事情能逃避得了。該來的,總是會來。這段此生不會再有的海上旅程,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小梨子!」他突然喊道。
「殿下?」黃梨江飛快地出現在他視線內。在人前,她總習慣不叫他的名字,劃清主徒的界線。
「小梨子。」他笑嘻嘻又喊一聲。
只見他美侍讀略擰起眉,方要正色以對,真夜卻道:「真好,你在這裡。」
「呃?」什麼意思?黃梨江疑惑地看著真夜眼中一閃而逝的傷感。
「我有時忍不住會想,若有一天我回過頭時,你不在我身後的話,我該怎麼辦?」
「……」
「小梨子。」他輕喚。」小梨子,你別惱,我只是有點兒……」寂寞。
「有點兒怎麼?」黃梨江難掩關切地問。
「我頭有點疼,你可以過來扶著我麼?」他可憐兮兮地說。
「是暈船麼?海童將軍的定海丹很有效。」黃梨江邊說著,邊要從腰際的小藥包裡取丹藥出來。
真夜微笑地按住她忙碌的小手。」先不要忙,丹藥珍貴,這一趟回程的航路還要好一段時間,你和帶緣容易暈船,那定海丹你好好收著。」
「可是,你不是說你有點頭疼?」
「也不一定就是暈船啊。」
「那,我去叫隨行的太醫。」
「不必,我知道該怎麼治。」
「怎麼治?」
「你肩膀借我。」
「……做什麼?」她警覺起來,遲疑地看著有過太多劣行記錄的太子爺。
「你先說清楚要做什麼。」
真放覺得他美侍讀那略帶防備的表情非常有意思。
真怕以後會看不到這麼有意思的表情,怕她沒辦法永遠都站在他的身後,讓他一回過頭就能看見她。
「我想回艙房躺一下,床枕不舒服,想借你肩膀靠一下。」他離開甲板,果真往艙房方向走去。
黃梨江追在他身後。」你床枕是從東宮裡帶出來的。」
當初就是怕他會認床,才會連同他慣睡的床枕也一併帶出門。之前可沒聽他抱怨過床枕不舒服的事。
「所以說,以前就睡得不好了呀!」真夜抱怨道。
「啊,是麼?你睡不好?」所以才老是想要夜遊?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真夜耍著太子脾氣,嬌慣起來,大步走進他專用的船艙裡。
「你不講,我怎麼會知道!」黃梨江一路追進了艙房。
「我以為,你常陪我睡,應該會知道才是。」真夜往後坐在鋪著軟被的床榻上,耍著性子拆掉綁痛他頭皮的束髮,任黑髮披散而下。」可見你根本沒關心我。」
「我沒關心你?」這話他怎說得出口!她黃梨江自四年前入東宮以來,可說為他盡心盡力,鞠躬盡瘁,就連陪睡這種事,她也都做了。已經做得這麼多,而他竟然嫌不夠,竟還敢在她面前如此傲嬌!
「不然你怎麼不知道我會頭痛的事?」
「你說話老是顛三倒四,誰會信你。」
「……小梨子,我真的有點頭疼。」頭疼是真的,不過此刻主要是因為束髮太久的緣故。但這一點,她不必知道。
見真夜臉上果真有那麼一絲痛苦,絞著手,片刻,她旋過身。」我還是去叫太醫——」
「別,」真夜一個箭步上前,手臂圈住亟欲離開的侍讀,長腿同時一掃,踢上艙門。」不要麻煩,陪我躺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好一段時間沒與她同睡了,等回到天朝後,或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被人熊抱住,又聽他語氣有些哀求的意味,不該心軟的,但黃梨江還是歎了口氣。」好吧,可是只能躺一會兒喔。」否則太子和侍讀大白天就窩在艙房裡睡覺的事,若被別人知道了,鐵定往歪處想。
真夜沒想到她竟然真的答應了。
黃梨江回轉過身,催促著有些呆愣的他,往後頭床鋪退去。
看著黃梨江俯身為他整理被褥時,真夜良心有點忐忑地道:「小梨子,我看還是算了,你的名節……」
「我哪還有什麼名節可言。」該睡的都睡過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名節這種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她又不嫁人。
「話不能這麼說……你畢竟是個……」真夜頓了一頓,才道:「是個名門子弟。」
她哪裡還管得著名不名門。當她陪著真夜走完這一趟海路後,就算出身名門也不能改變她是真夜的侍讀這樣的事。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儘管真夜確實是個不怎麼樣的太子,但他待她極好,她也是明白的。
這叫她怎麼開口,說她將離開他去赴考科舉,不想一輩子只當一個沒有力量的東宮侍讀。
手腳爽利地鋪好被褥,她脫鞋上床,扯掉束髮,拉開軟被一角,坐在床沿。
「快來呀,你不是想躺一會兒?」她催促道。趕快躺完,趕快放她走。
明知道他的小梨子心裡沒有邪念,純粹只是一時心軟。
然而他是個即將成年的男子,而她又是個美人,此刻不僅披垂著一頭極美的青絲坐在他床邊,甚至還叫他」快一點」,實在很難不令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動啊。
「你在磨蹭什麼?快過來呀!」等不及他遲疑,她倏地起身,拉著太子爺一起滾上床鋪。
將自己的手臂與肩膀大方借給真夜枕著,黃梨江半命令、半威協道:「要是等會兒你還會頭疼,我就要去找太醫過來了喔。」
「小梨子,別這麼急。」真夜埋首她頸邊,哭笑不得地道:「慢慢來會比較舒適。」
「我跟你睡,又不是為了我的舒適。」全然沒想到這番話有多麼引人遐思。
「那不然,是為了什麼?」真夜悄悄將手圈上她纖細的腰身,略翻過身軀,讓兩人得以並肩躺在床鋪上。
「當然是為了你的舒適啊。」不然她何須這麼犧牲!
若非他說頭疼……以前他也說過頭疼,可當時她沒相信……真夜說起話來,有時實在難分辨話中真假,但他晚上確實睡得不安穩,也許他說早起時會犯頭疼,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帶緣雖然伺候得十分周到,但這位大爺不見得每一件事都會讓人知曉。萬一他真有頭疾又不說……等一會兒還是去找太醫過來看看吧。
心又軟了。不僅讓他枕著她的肩,另一隻空閒的手還主動探進他髮絲裡,按摩他緊繃的頭皮,令他連連發出愉悅的歎息。
「啊,小梨子,好舒服。」她果真伺候得他極為舒適,讓他差點就要忘記了該把持的分寸。
她以指腹細心揉摩著他可能犯頭疼的部位。」老是像個孩子一樣,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好。」忍不住嘀咕。
真夜從沒感覺這麼輕鬆愉快過。他由著她嘀咕,也由著她寵慣他,她的每一個碰觸,都溫柔得教他幾乎為之心痛。假如他不是太子,不是生在看似富貴奢華、實則人心險惡的皇家裡,只是一名平凡人,可以盡情一切去實現年少時的夢想,該有多好!
「……小梨子,你喜歡我送你的如意環麼?」儘管不該問的,但還是忍不住想知道。
指尖動作稍停,她沒費事去看還戴在自己腕上的繩環。
「你是說那人人有賞的繩環?」回過神來。指尖撫過他長柳似的眉峰。這是一對毫無霸氣的眉形,卻意外地符合真夜的性了。
「呃,是啊。」人人有賞……
「謝謝。」
「為什麼道謝?」
「很好看,我喜歡。」既然人人有賞,她也決定只把它當一般饋贈來看。
「那,好極。」真夜放鬆地閉起眼睛,困意無預期襲來。」我睡一個時辰就好,別讓我晝寢太久……」這是他入睡前最後說的一句話。
我明白。她心裡如是說道。但真夜已經睡著了,她不想吵醒他。
做個好夢吧,真夜。
這趟漫長的海路之行像一場夢似的,等回到天朝,就是該醒來的時候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