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兵馬,已經被李承毓巧妙地安置在西山的各個角落中,每一處人馬各有各的分工,行動隱秘,軍紀井然,讓她這個常常帶兵的人也不得不佩服。
「這些人這麼聽你的話嗎?」她還有疑惑,按說只有自己一手帶出來的人馬才會最聽話好用,而他手下的人,不過是公冷安臨時借給他用的。
李承毓因為發現她的雙膝磨破出血,所以堅持幫她擦藥。此時他單膝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將止血的藥膏塗抹在她膝蓋上,清涼的感覺暫時止住了傷口的疼痛。而他手指的溫度觸摸過她肌膚時,頓時讓她的心頭像是被春風吹開了一片漣漪,必須很努力才能使自己靜下思緒。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些招數自然是要用的。當然,最關鍵的一點是要許之以「利」。我已經暗中告訴他們,如果剿匪有功,山賊窩裡有多少金銀財寶,我都會轉請六部合議,分發給這些辛苦剿匪的弟兄,他們聽了自然高興,也會賣命做事。」
聶青瀾好笑道:「這……只怕於法不合吧?」
「不合也沒有辦法,這是現在最管用的招數。」
「六部會同意嗎?」
「除了吏都,應該無大礙。」
「又是吏部!」她皺緊眉,「他們還真是你的心腹大患,你有應對之策了?」
「剿滅山賊之後,辦法就有了。」他說得隱諱,但臉上沉靜自信的神情讓她相信他必然胸有成竹。
子夜整,鐵雄忽然點燃了身邊的一簇篝火,夜晚風直,將火光送上夜空,濃煙瀰漫,方圓兩里之內都可以看得清楚。
聶青瀾從半山腰的高度向下看,只見山壁之上,荊棘之間,竟不知何時已埋伏了許多的人馬,在煙火的召喚下,整齊地一起湧出,衝向前面不遠處的另一座山頭,而那座山頭上掛著一面大旗,還有一些房舍,顯然就是山賊的老巢。
「要確保山賊一個都不會溜走,我聽說一直有人在暗中給山賊傳遞消息。」她還有顧慮。
「山賊一共四百五十二人。」李承毓目光炯炯,望著對面的山頭,「昨日有十一人下山採買,還有二十三人在各處站崗,其餘盡數在那片房屋中。我事先安排了一些煙幕戰在山的外圍,他們以為官兵找不到進山的快捷方式,始終和我們游鬥於山外,怎麼也想不到我們已經悄悄潛入了他們的腹地之中。」
「可是萬一有內奸……」
「內奸一共七人,斬了三人,還有四人已被羈押,看守他們飛虎營是公冷安最驍勇的兵馬,而公冷安和吏部向來不和,絕對會在此時放水。」看似平平淡淡說出的每一個數字彷彿都烙印他的心上,讓他可以信手拈來。
聶青瀾這才徹底明白,為什麼他對今夜這一戰如此自信!做為一軍統帥,事無鉅細,都應瞭若指掌,而他做到了!
原本寂靜的山谷中忽然到處響起喊殺聲,這意味著兩軍人馬已開始近身肉搏。
官軍人數佔優,山賊憑借地利天險,彼此拉鋸得非常厲害。
她瞇眼細看,回頭對郭躍說:「郭將軍,你帶一隊人馬去對面山上,拔了他們的大旗,喊話說山賊頭目已經死了,趁他們軍心大亂的時候再放一把火。」
他領命正要離去,李承毓補充一句,「那山賊的頭目叫呂鐘,他們都叫他「雙口大王」,你只要喊「雙口大王死了」,其它山賊就必信無疑。」
聶青瀾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他回以一笑,「但也沒有想到你這一計妙招。」
她想著,問:「這算不算我們兩人第一次連手退敵?」
「自然。」
「但願有個好結果。」
「會的。」
兩人並肩佇立,靜靜地看著對面山上逐漸燃起的火光沖天,聽到亂烘烘的吵嚷,雖然黑夜中分不清哪些是血月的官兵,哪些是郭躍的人馬,又有哪些是山賊,但是他們彼此心中都明白,這一戰,戰局已不可逆轉,官軍必勝無疑!
天色將明時,此戰已全面結束,李承毓要求屬下清點俘獲的敵人人數,不論死活,一個都不能少。
此時,聶青瀾和他不是站在半山腰上看戰局,而是在山賊原本的老巢內,被山賊們稱作「太平宮」的地方,喝著一壺茶,悠閒地聊著天。
「山賊也真是有趣,這麼小小的一處院落,怎麼就敢叫「太平宮」?可惜啊,太平宮不太平。也不能保他們一世安寧。」她舉著茶杯笑道。
李承毓本來要請她喝酒,被她婉拒。這個時候,他們更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不敢懈怠,所以就以茶代酒了。
「山賊能有多大的眼界氣量?若不是有人背後撐腰,他們早就是刑部大牢裡的犯人了。」他此時的笑容,在輕鬆中帶點鄙夷。
「對了,刑部大牢中怎麼關著這麼多的司空朝將領?我私自放他們出來,又要給你惹麻煩了吧?」
「你是未來的女皇,既然你放了人,就放了吧。」李承毓忽然顯得前所未有的淡然,「戰後,全血月都會知道你的功勳。」
「我有什麼功勳?說要來救你,其實也沒有幫上忙。」她苦笑著搖頭,「真是小題大做了,只怪我對你還不夠信任。」
「怎麼會?你來了,我的心反倒靜了,否則這一戰不會贏得這樣漂亮。」李承毓衝著她晃晃杯子,「青瀾,我早說過,血月為臣民們送來一個你,這便是我的幸福。」
聶青瀾很喜歡看他這樣得意張揚的笑容,這幾乎是以前難以在他臉上看到的。
只是剿滅了幾個山賊,對他來說卻彷彿卸下了千斤巨石一般,看來他期待這樣的勝利,實在是期待太久了。
過沒多久,李承毓手下的兵士前來回報,「丞相,抓獲山賊一十一人,屍體兩百五十九具。下山負責採買的那十一名山賊已被扣押在山下,還有一人在逃,正在全力緝拿。」
「一個也不能放掉!」他沉聲道。
聶青瀾傾身為他倒茶,卻發覺茶壺冷了,她起身要去找熱水,忽然覺得眼角有光亮閃動。她對這光芒異常敏感,反身喊了一聲,「小心埋伏!」說著已躍到了李承毓身前。
他一驚,挺身而起,剛要按倒她,一支飛箭已呼嘯著射向她胸口。
她一低身,也看不清到底有沒有中箭,倒是李承毓被激怒地喝道:「來人!」
「不必麻煩。」聶青瀾咬著牙冷笑,反手一揮,那柄桃花刀就如流星般飛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不遠處的樹叢中立刻傳出一記悶哼。
楊帆和鐵雄也在此時湧上前去,將那已經斷了氣的最後一名在逃山賊,幾乎是剁成了肉醬。
「青瀾!」李承毓將她緊抱入懷,驚恐和緊張瀰漫在他的臉上,他顫抖地伸出手去摸她胸口的那支箭。
她艱難地呼吸了幾口氣,小聲笑道:「還好沒扎到要害,多虧有這件東西護在心口上。」
長箭被她猛地撥出,上面果然沒沾到什麼血漬,但他依舊心有餘悸地看著她,只見她從懷中緩緩掏出了一件東西,那東西對他來說異常的眼熟。
那是一個布包。
聶青瀾手一抖,布包展開,從裡面跌落出幾截已經碎裂的玉鐲殘片。
原來那一箭,不偏不倚射到鐲子的一處,擊碎了玉鐲,卻護住了她的心。
「我去找能工巧匠幫你重新修補好。」李承毓為她心疼,欲撿起那些碎片。
但聶青瀾搖搖頭,按住了他的手,「不必了,這是天意。」
天意是在告訴她一個道理:她已經回不去司空朝了,就應該全心全意做個血月人。這雙玉鐲,和玉鐲背後代表的那個人與她再無關係,她也不應再去惦念。
曾經,她以為人與鐲會是生死相連,但是……當她不再是青龍將軍的時候,這鐲子也不再具有當初贈與她珍藏時的那個意義了。
「碎了的,就補不回來了。」她喃喃說著,努力想讓自己顯得平靜,卻不知道為什麼有淚水拚命地湧向眼底。「我做人從來不喜歡後悔,但近日來我的心卻總像柔軟了許多,變得不像我了。它碎了也好,碎了,反而堅定了我的心。」
李承毓擁著她,沒有鬆開手,靜靜地聽她這番傷感的言詞之後,他卻輕聲吟誦了一首詩,「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聶青瀾怔住,因為這詩中溫暖的含意,因為吟詩的人溫暖的聲音,因為此刻這溫暖的感覺,都是她過往不曾有過的。
忽然間,她意識到自己還緊靠在對方懷中的這個姿勢是多麼不合適,楊帆和鐵雄就在身側不遠,若看到他們現在這個樣子,豈不是要猜忌他們的關係?
她趕快掙扎著站起,李承毓還是不放心地扶著她,怕她因為那一箭傷到心脈。
「叫軍醫來幫你診視一下吧。」他關切地說。
「你看我其實已無大礙了。」聶青瀾笑笑,走到那山賊的屍體前。
楊帆已經從山賊的脖子上抽下她的那柄桃花刀,遞還給她,刀刃上還殘存著一絲血痕。
她苦笑道:「在司空朝時,我殺血月人,到了血月國,我還在殺血月人。我與血月似是有結不完的仇怨。」
李承毓搖搖頭,「但這一次,你殺人卻是與血月締恩,所以不必掛懷。血月全國上下百姓若知道了,會無不感激你的,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用為了山賊而寢食難安了。」
聶青瀾轉身,不再去看山賊的死相,她緩步走著,低聲問:「你殺過人嗎?」
他就跟在她身邊,同樣輕聲回答,「戰場之上,誰不曾兩手血腥?」
抬起頭,望著天上皎潔的明月,她慨歎道:「聽說一般人在初次殺人的時候都會矛盾、會痛苦,習慣了才沒有感覺。不過我第一次殺人時,倒不曾矛盾和害怕過,因為情勢所逼,不允許我去矛盾和害怕。你呢?」
李承毓苦笑,「我不如你,我怕過,當那人在我眼前揮舞著刀撲過來時,我甚至想轉身逃跑。」
她秋波流轉,衝著他頑皮地笑道:「原來你也會怕?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膽子奇大的人,否則也不會冒險拉我這個仇敵來幫你。」
他幽幽地望著她,「拉你,是因為我信你。」
「哦?你這份信任從何而來?」
李承毓悠然低語,「從……過往的記憶。」
聶青瀾覺得,李承毓身上還有很多謎是自己未解的,或者說,是他並沒有告訴她謎底。時至今日,他們其實依然沒有做到坦誠以待,她沒有說明自己來血月的目的,他也沒有告訴她,為什麼他要輔佐她做女皇?
但她的秘密在他那邊,應該早不算是秘密,他肯定是能猜透的。
而他的許多秘密,對於她來說是真的難解,而且時時都在。
天亮時,她草草看了眼戰場,竟發現昨夜李承毓的兵馬佈局好像她的七星陣。
只是,她的七星陣原是為了防守而創,但他將其稍作改動,成了進攻陣法,經過昨夜的實戰演練,可以看出頗為奏效。
如此她更應心悸,因為這樣的修改,說明七星陣的優點和缺點已被對方掌握。
倘若是在戰場上對決,李承毓要攻破這個陣法,幾乎是輕而易舉。
她曾想問他,是如何掌握這個陣法的?但他藉故繞開了這個話題,很顯然,他並不想說。
因此她的情緒忽然低落下去,說不出是因為曾經讓她驕傲自信的陣法被人破解而不開心,還是因為經此一戰之後,他和她依然做不到坦誠相待讓她傷心。
「將軍,千萬別忘了,李丞相是血月國的丞相,而您是司空朝的將軍啊。」楊帆似也看出他們兩人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忍不住提醒她。
她知道楊帆話中的意思,是讓她牢記自己的身份和任務,不能忘本,可是她的心……怎麼好像越來越不堅定了?
離開西山的時候,周邊城鎮的村民百姓得知山賊已經全被剷除,不論十里八鄉的道路如何,全都敲鑼打鼓地跑到官道兩旁,歡送李承毓的隊伍班師回朝。
這樣的情景,聶青瀾在司空朝也曾經見過,但現在畢竟是第一次感受異國百姓的熱情。她自付自己與血月結仇多年,在百姓心中的她,絕對是人人得以誅之的仇人。前次燕兒下毒害她,已經讓她的心涼了一半,不敢設想自己在何時何日能得到血月百姓的喜歡。
所以在班師返程時,她讓人找來一輛馬車,自己坐了進去,避免和百姓直接接觸。
沒想到李承毓卻主動在百姓面前大聲提起她——
「各位可知這一回是誰出奇兵打敗了山賊?是司空朝的青龍將軍聶青瀾。是她不辭辛苦,千里奔襲來幫我們,司空朝的新帝之前之所以會撥下重資來幫我國,也是聶將軍一手促成。聶將軍說,百姓是一國的根本,她願意畢生致力於幫助兩國的和平,不再以兵戈相向,願血月和司空朝世代睦鄰友好!」
他的一番話,煽動得百姓們熱淚盈眶,按照他手指的方向,大家捐棄前嫌,紛紛向聶青瀾的馬車方向或拜倒或躬身,連聲喊著,「多謝聶將軍!」
她只好走出馬車還禮,人群一下子湧上來,衝在最前面的就是之前給她引路的那位婆婆。
婆婆激動的仰望著她,連連啜泣道:「好姑娘,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人啊!」
聶青瀾的眼眶熱了,這些純樸臉龐上流淌出的那份對安定生活的渴望,與司空朝的百姓一般無二。聽著耳畔那些滾燙暖人心窩的話語,面對著這些可愛的面容,她在心中暗暗自問:她來到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是否真如李承毓所說,是為了兩國的和平?還是只為了司空晨一人吞併兩朝的私心?
她抬起眼,遙遙望著遠處的李承毓,他正微笑地望著她。
好個李承毓,你真是逼得我……無路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