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空中飄灑著灰塵一樣討厭的寒冷雪花時,他就窩在那個有籐花的家裡,喝茶,寫字。他已經學會寫字,可以寫一手飄逸飛揚的好字。附近有私塾問他願不願意當先生教小孩子,他很有禮貌地拒絕了。當然,他盡量避免和外界接觸,因為他的臉彷彿隔絕於時光之外,仍然光潔毫無皺紋。
時光緩慢而細心地改變著辛瑤瑤的臉。那張和邢楓一模一樣的美麗臉孔,近來已經變得和邢楓不太一樣。額頭和眼角增加了皺紋,微笑的時候嘴角的紋路讓她的笑容不復年輕時的甜美。同樣的,白霜也染上司徒持的兩鬢,當他和辛瑤瑤並肩而行時,兩個人仍然那麼般配。辛瑤瑤生了很多美麗的小孩子,每一個都有著漆黑的頭髮和桃花般鮮嫩的臉蛋,可惜沒有一個人保留了辛瑤瑤的容貌特點,反而都比較像司徒持。青湖看到那群兒女,不禁有辛瑤瑤這些年都在幹什麼,她做的全部是白忙的感覺。
偶爾和他們擦肩而過,辛瑤瑤早就認不出少女時傷害過她情郎的男子,連看也不看俊美的年輕人一眼。
司徒持一次狐疑地望著青湖離去的背影,喃喃說:「不像,不太像。年紀不對。」
辛瑤瑤仍和年輕時一樣愛吃醋,馬上回頭看看,青湖已經消失在人海中,她回頭諷刺丈夫:「是你在外面生的野孩子?你感慨良多啊。」
司徒持連忙噤聲。
每當看到周圍景物變幻時,青湖才意識到時光的流逝。
「景色變換時,便知流光逝。」他感慨地吟誦著,在作詩上,他沒有天賦,念出來的詩句常常不太通順,連平仄也不對。
矗立在時光之外,不受時光侵蝕的人只有青湖和邢楓而已。青湖感到強烈的親切感,邢楓不會老,她一直保持著年輕嬌艷的容貌。
青湖常常去掃墓。
他怕邢楓會寂寞。邢楓死後,他才恍然意識到她是多麼害怕寂寞的人。邢楓的墳墓上長滿青草,墳墓前的木牌也換成了石碑,上面的字是青湖一點一點鑿出來的。仍舊是「青湖之墓」四個字,雖然他早就會寫邢楓的名字。
埋葬她時他還不知道。其實埋在土裡的就是他自己。
邢楓剛死時,他常常看到和邢楓酷似的女子。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也能從容貌細節上找到和邢楓相似的那一點點痕跡。終於有一天,他回到墓地,他用鏟子小心地挖掘著邢楓的墳墓。是不相信邢楓真的躺在地底下,還是渴望再見邢楓一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突然,鏟子觸到堅硬的物體,他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好像寒流經過脊背一樣。他小心地挖開四周的土,棺材的一側露出地面。
他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恨不得立刻躍出胸腔,他手上不停,兩眼發直,汗水如雨漿浸透衣服,只有豆大的汗水流到眼睛裡他才用手背隨便擦掉。如果有人看到,一定會以為是瘋子在掘墓。
他將親手釘下的釘子一根根親手拔掉。
推開棺材蓋,惡臭立刻襲來。即使早有準備,青湖仍然感到窒息的痛苦,和可怕的屍臭相比,他更渴望見到她。
青湖首先看到的是邢楓的一隻腳。腳上的裙子已經爛掉了,露出白生生的一截腿骨,雪白得好像早春的梨花。
他鼓足勇氣向上望去,然後整個人變成了石像。
乾枯的黑色頭髮緊緊貼在頭皮上,依稀看得出是當初精心梳理的流雲髻。躺在棺木裡的女人一半的臉全部腐爛掉,爛破的嘴唇部位變成黑糊糊的窟窿。原本緊閉的眼簾也腐爛得只剩下漆黑的圓洞,猛一看,好像瞪圓的大眼睛。而她右邊的臉卻出乎意料地保持著原本的樣貌。
雖然右邊臉頰已經深深凹陷下去,呈現出即將腐爛的青灰色,但是漆黑纖細的眉毛,柔軟修長的睫毛和緊緊咬合的嘴唇仍保持著邢楓生前的美麗。
剛剛襲擊過他的惡臭已經不存在了,青湖小心翼翼地抱著邢楓。如果可以選擇,他更願意擁抱活生生的邢楓,可惜他沒有機會了。
後悔蠶食著他的心靈,他第一次嘗到悔恨的滋味,永遠不能挽回的痛苦。如果時光能夠倒轉,他一定要好好地擁抱邢楓,一定要告訴她,他有多麼思念她。
冰冷的液體流過他的面頰,掉落到邢楓的完好的半邊臉上,水漬漸漸攤開,她耳邊的鬢髮全部被類似清水的液體染濕。
他將她緊緊擁抱在懷裡,久久不願放開。
「邢楓——」
他小聲呢喃著心中人的名字,聲音迴盪在冰冷的空氣裡。他知道,即使放聲大吼,也不會有人回應他。那個名字漸漸變成他心中最動人的旋律,是一首只屬於他自己的歌。他也不願和別人分享。
「公子,公子——穿青色衣服的公子——請等等好嗎?」
他轉過頭,是個梳雙髻的嬌俏丫鬟,她一邊跑一邊喘著氣,好容易追上他的步子,忙說:「公子,打擾你真不好意思,我家老夫人想見公子一面,不知公子能否賞臉,到府中小坐?」
他不想和人結交,微笑著婉拒。
小丫鬟很著急地說:「我家老夫人是真的很老、很老啊,她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老。老夫人福壽無雙,已經是六代同堂了她還健在,你就去看看吧。」
小丫頭說得好像看她家老夫人比看雜耍更有趣一樣。青湖見她焦急得臉上冒汗,改變主意,說:「那好吧。」
老夫人躺在貴妃榻上,層層簾幕將萬丈紅塵擋在外面。
老夫人已經非常老了,臉上鬆弛的皮膚糾結著,根本看不清她的面目。青湖有種對面坐的不是人的錯覺。
久久無語。青湖以為她已經睡著了,剛要起身離開,老夫人突然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