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時分仍是沁寒,但日陽一出,風裡便帶來春花春草的香氣,遠遠的,輕輕的,從郊外一路拂進城中。
十字大街上較以往擁擠,除本地小販,還來了不少外地商人,春信剛至,百業跟著興動,兩旁店家更是大展紅旗,圖個吉祥,要不,也得將門面重新修葺整理,盼個新來旺。
一匹灰毛駿馬喀躂喀躂地踱進城西大門,守衛的兵勇瞧見馬背上的男子,嚴肅表情一轉,立刻慇勤地挨了過去,熟絡地道--
「永瀾師傅,您回來啦。一早就見您騎馬出城,今兒個沒上龍亭園吧?」
年永瀾微微笑著,從馬背上一翻而下,順手拂著青衫。
「是。我請詠霞和詠菁兩位族妹前去照看。」
「那敢情好,兩位姑娘的手段咱兒真見識過,上回那三個刀疤淫賊還是兩位姑娘合力給擒拿的。年家好啊,人才濟濟,男女都是將才咧。」
「您過誇了。」他仍是好脾氣地笑。
「是您太謙虛啦。對了,年家老太爺百二十歲的壽誕就在這些天吧?咱兒聽說還廣發帖子,邀請武林各大幫派的人物前來共襄盛舉,那場面肯定熱鬧滾滾哩。」
「是。屆時也會公開宣佈,讓我家永勁族兄正式接任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之位。那一日,年家大宅和龍亭園廣場將分別設宴,您若不嫌棄,也請來喝杯水酒。」
「呵呵呵,一定、一定。」
拱了拱青袖別過,年永瀾遂牽著大灰駿馬沿著石板大道行來。
此刻已至未時,他尚未用午膳,大街兩旁店家林立,亦見不少吃食小攤,忽地,他步伐頓下,被淡甜的香氣吸引,巷弄轉角處,只見一家不太起眼的饅頭鋪子,高高疊起的蒸籠不斷冒出奶白煙霧,全是甜味。
「老大娘,勞煩您給我三個饅頭。」
那忙著揉麵團的老大娘一抬眼,登時眉開眼笑,微褐的胖臉淨是皺紋,響亮地道--
「是永瀾師傅哪,今兒個怎地有空逛到城西來著?來來來,咱兒請您吃奶饅頭,別見它平凡無奇,這裡頭可大有文章,和著香芋泥和山羊奶咧,您得嘗嘗,是咱老婆子獨創的口味,僅此一家,別無分號。」說著,老大娘熱心熱懷地揀了好幾個冒煙的饅頭,用油紙一包,硬塞過來。
年永瀾接下,再從懷裡掏出錢來遞上。
那老大娘偏偏不收,雙手急揮著。
「不成的、不成的!是咱兒請您吃的,怎能收錢?!更何況,也不是啥值錢玩意兒。」
「那更得收下,您攢的是辛苦錢,永瀾不能白取。」青袖往前一探。
那老大娘雙手乾脆縮在身後,不接他的錢。
「您再硬塞錢過來,咱兒可要生氣了!」
忽地,鋪子前多出一抹紅影,嬌聲清脆--
「盛大娘,您甭理他!他這人就是……就是這臭德行!」
似乎每回聽見那般嬌亮的聲嗓,他左胸便要隱隱一抽,側過雙目,那姑娘花似的容顏泛著薄紅,櫻唇微抿,柳眉略攏,卻不知又因何心中不快了。
老大娘率先反應過來,呵呵笑道:「妳這丫頭誰都不放在眼裡,這會兒,連永瀾師傅也罵了。」盛大娘的饅頭鋪子在城西已開張三十餘年,從年輕時候和姚嬌嬌的奶娘童氏便是手帕交。
「有些人就是骨子裡犯賤,專找罵挨。」姚嬌嬌好似氣得不輕,說話夾槍帶棒的,驀然間,她竟莫名其妙一把搶下年永瀾懷裡的油紙包,跟著由腰間取出一錠小銀,直接放在盛大娘揉麵團的檯子上。
「這些奶饅頭我買了。」丟下話,她掉頭便走,瞧也不瞧年永瀾一眼。
「姚姑娘?妳這--」年永瀾大大怔然,瞥見盛大娘在旁挑眉笑著,他峻頰沒來由地燒起熱意,頷首拱袖,連忙牽著馬兒追了去。
那襲火紅的明媚春衫走得好快,迅速彎進前頭巷中,年永瀾眉心淡蹙,亦跟著步進。
巷弄裡少了大街的熱鬧景象,多是百姓人家的後院,兩邊皆是石牆,翠綠枝啞攀牆而出,微風下,發出沙沙輕響。
「姚姑娘?」他還得牽著馬,慢了不少時候,在巷裡繞回,竟不見紅衫嬌影。
灰馬蹭著他的肩,低嘖著氣,在原地輕踱,他拍拍馬兒的頰,苦笑--
「唉,咱們跟丟了,那姑娘……也不知生誰的氣?」拉著馬,便欲循原路離去。
「喂!」突地,石牆後閃出一團火紅,姚嬌嬌動作迅速地擋在他面前,圓潤的唇嘟得半天高,「你、你找也沒找,便要走嗎?!你這人……一點誠意也沒有!」
簡直是欲加之罪呵。
年永瀾俯視著她,早習慣這姑娘的辣嗆脾性,見她香桃似的臉紅鼓鼓的,心裡無奈也好笑。「我肚餓,想先回去買幾個饅頭裹腹,吃飽了才生得出氣力,屆時再來尋妳。」
聞言,姚嬌嬌方寸微震,以為他說話蒙人,可那張削瘦的臉龐如此認真,黝黑眼瞳深幽幽的,半點也不像在說笑。再有,他這人悶透了,懂得說笑才怪。
「拿去。」被瞧得有些彆扭,她把油紙包往他懷裡一塞,甩掉那古怪的羞澀,粗魯地道:「趁熱快吃啦你……看什麼看?!」
年永瀾斂下眉眼,唇欲笑,又連忙忍住,取出一粒白胖饅頭嚼著,口感和香味果然一絕。
「妳不吃嗎?」他問,中低柔嗓在巷弄裡淡回著,如絲竹彈奏。
姚嬌嬌也不懂自個兒怎地回事,明明氣他、惱他,可教他一瞧,氣惱歸氣惱,又有某種感覺滋生著,沒說上幾句話,頰已紅了好幾回。
「不吃、不吃,氣都給氣飽了。」螓首偏向一邊。
年永瀾歎氣。
「妳不是答應過,不隨便同旁人鬧脾氣?修養心性是太極入門重要的一環,要讓氣息吞吐綿長,徐徐生意,心性一穩,循序漸進,才能進而達到所謂的中正安舒、婉轉如意--」
「你別來長篇大論,我又沒同誰鬧脾氣,我、我氣的自然是……是你!」
「我?」咀嚼的動作一頓。他何時又招惹她了?
俏臉陡地轉正,直勾勾地瞪人,一根蔥嫩指兒戳著他胸膛。「你……你說,今兒個永勁哥哥跟你上哪兒去了?」
年永瀾將饅頭嚥下,微順了口氣。「妳想找永勁族兄嗎?他尚未返回,往城外巡視堤防工程去了。」前些年黃河發大水,幾淹進開封城裡,自此,年家太極便與官府合力,召集民間力量,治水利、修河堤,而這事一向交由年永勁照看。
聞言,嬌臉上的亮眸陡地細瞇。「我找他幹啥兒?」
年永瀾怔了怔。
她私下向永勁族兄提親的事,前幾日不知怎地傳進祥蘭兒耳裡,原以為祥蘭兒要傷心流淚,定會好好質問永勁族兄一番,可什麼事都沒發生,年家大宅裡依然太平,正因如此,更教人憂心,宛若暴雨前的沉靜,處處伏流。
他選擇沉默,胸口的悶氣正在集結。近來已熟悉如此感受,似乎牽扯到這姚家姑娘和永勁族兄的事,他氣息便窒悶起來。
如此兒戲,如此莽撞,她將一池春水攪得波瀾隱隱,卻又撒手不理嗎?女兒家的、心思,實在難解呵……
見他不語,姚嬌嬌又問:「今早為什麼沒去龍亭園?我說過,我、我只要你教太極,不要旁人。」
今晨,她早早便至廣場,卻沒等到他的身影,拐彎抹角地問了守福,那小少年總愛同她鬥嘴,老惹她想刮他幾個耳光,好不容易才套出他大清早便跟年永勁騎馬出城的消息。
年永瀾眉峰略弛,頰邊一捺,仍是那柔雅聲嗓,揉進微微無奈--
「我的兩位族妹對於年家太極亦有獨到之處,尤其是詠霞,她精研太極劍多時,妳跟著她們學,定也獲益匪淺。」
「我不要!我就要你、就要你而已。」她嚷得好急,語氣衝動了些。
兩人皆是一怔,彷彿瞬間被點住穴道,動也沒動,就怎麼你望著我、我瞅著你。
此時,大灰馬鼻頭裡噴出熱氣,在原地踏了幾下,像挺不耐煩這兩個木頭人似的,重重地甩著馬頭,搖著馬尾巴。
年永瀾首先捉回心志,手溫柔撫著馬頸,這氛圍著實詭譎,教人方寸大亂。他暗自調息,神情有些憂悒,莫之能解。
半晌,他聲音持平--
「城外運河上,昨夜又傳來有三艘商船遭搶,行兇之徒手段極是凶殘,殺人越貨,船上無一人生還。而二月中旬至今,已連連發生好幾起類似事端,我相永勁族兄今早出城,便是去城外運河河口瞭解此事。」事實上是地方官府擔心河運受阻,追查案情又無絲毫頭緒,只得向年家太極求援,欲藉年家在江湖上的聲望和勢頭,查明此案。
望著她,他微微-笑,已恢復慣有的徐朗神色,又道:「妳要我教,我便教,可妳不是想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嗎?多觀摩別人的長處,反省自身的短處,如此截長補短,豈有不好?」
姚嬌嬌紅唇輕抿著,有些倔強意味。她明白自己任性,某些時候甚至是刁蠻的、不講理的、意氣用事的。
當她對著別人發脾氣,常常,對方亦頂著一片火待她,然而這古怪的男子,從相識至今,每回她衝著他發蠻性,打了他、罵了他、刁難著他,那張殘容總這般沉靜。
偶爾,會在他眉間和嘴角尋到一點點莫可奈何,這一點倒與阿爹相像,但爹是寵她、愛她,將她放在手心裡呵護,任她予取予求,而這丑顏男子卻拿著他那對深沉的、黝黑的眼瞳,旁觀著她的一切,如同澄鏡,每每面對著他,總要反映出她難堪的、淺薄的、近乎幼稚的一面。
此一時刻,腦中光束閃掠,她忽地明白了,在他面前,她、她竟是自慚形穢?!
莫不是瘋了?!做啥兒有這等心思?!
她較他好看千倍、萬倍,又是富豪家的千金,青春可喜,年華正茂,她、她沒來由自卑個啥勁兒?!
雙頰染上紅花,心猶因適才嚷出的那句話狂跳,她甩甩頭,把不及成形的意念丟出小腦袋瓜,故意粗著聲音--
「我不管,不是你教,我就不學!」別人可以退而求其次,她姚嬌嬌不行,既要習拳,就要最好的名家來教。她如此對自己道。
年永瀾對她的執拗感到微微訝異,眉淡挑,卻道:「往後,我若臨了有事,無法前去龍亭園教授太極,定想辦法早些知會妳,咱們可以挪到午後來練,可好?」
姚嬌嬌輕咬著軟唇,胸口熱熱的,彷彿正漫開一泉溫潮。
他待她……到底與其它習拳的人不一樣吧?不能否認,這一點教她竊喜,心緒飛揚。
點了點頭,她眸光靦腆微斂,瞧見他單手捧著的油紙包,不禁啟口:「你不是肚餓?饅頭都要涼了,還不快吃?」
「嗯。」他微笑,伸手再取一個饅頭,斯文地嚼著,邊牽著馬,往大街方向緩步而行。
姚嬌嬌想也沒想,小跑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側。
行板巷道,兩人靜靜地並肩而行,一沉一盈的腳步形成相諧的韻調,然後是駿馬蹄聲,慢條斯理地穿插其間,喀躂喀躂,頗有幾分悠閒味道,而大街便在前頭。
一時間,姚嬌嬌不太管得住意志,或者,那疑問早早在她心中埋了根,悄悄困惑著自己,此刻陡然由腦中閃過,便順口問出--
「你的臉……是誰把你傷成這模樣的?」若無那橫七豎八的刀痕,他是好看的吧?又有多少姑娘將傾慕於他?她模糊想著。
他明顯一頓,諧和的步調打亂了。
他側目瞧她,似在估量什麼,瞳底躍竄著兩簇異光。
姚嬌嬌迎視著,略偏螓首,眸光輕緩地在他每道傷痕上梭巡--
「還會疼嗎?」
左胸一震,他有些狼狽地別開臉,聲調略僵:「十三歲時的舊傷了,距今也已十多年,早無痛覺。」
她點點頭,蔥指不自覺輕絞,又問:「那……你報仇了沒?那人他、他為什麼要怎麼待你?他是你們年家的大仇人嗎?」
仇是報了,幹得十分徹底。
他殺了他們,一刀一個。
一張又一張的臉,他記不得,反正全殺了,乾乾淨淨,殺得痛快,不能留任何活口,那是骯髒的……污穢的……可恥的……絕不留活口……
頭忽地沉重起來,彷彿誰從後腦勺給了他一擊,眼前景象頓時霧成一片--
好貨!
不--
他試著綿長吐納,寧定心神,可週遭擠迫著一股無形力量,如陷囹圄,而背脊竟滲出薄薄冷汗。
「年永瀾?」
誰在喚他……
「年永瀾,你怎麼了?!」嬌聲清亮,猛地一記醍醐灌頂。
他狠狠一震,眼前渾沌被風吹開,倏地四散隱去。定神瞧著,姚嬌嬌正彎下身,拾起不知何時從他手中掉落的油紙包。
「連捧個饅頭的氣力也沒,你真餓過頭啦?」立直身軀,姚嬌嬌拍了拍油紙包上的塵灰,麗眸與他的目光相銜,不禁一頓--
「……你、你臉色好白,額上都是汗哪。」未經思索,她抬起紅袖貼近?輕觸他的臉。
他下意識屏住氣息,直到胸臆疼痛難耐,終是重重喘出一口氣,隨即,又把姑娘家似有若無的嬌美馨香融進鼻肺,他霍地一驚,這才發現兩張臉靠得著實太近。
「妳、妳……不必麻煩。」身軀急退,他有些結巴,接著瞧也不瞧她一眼,牽著坐騎,幾個大步已踏出巷弄。
「年永瀾?」姚嬌嬌衝著他的背影喚道。
她不懂他眉心的峰巒,不懂他忽隱忽現的憂悒,不懂那張殘容背後的故事,也不懂自己的心湖剛剛飄落了什麼,她好似聽見騷動,咚地一響,盪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喂,別走,你等等呀……」她跺了跺腳,仍追了去,也不清楚為何要喚住他,總覺得……多說說話也好,她不想他就怎麼走開。更何況,他尚未完全解開她的疑惑,怎地便走?
此刻,兩人再次置身於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吵嚷喧囂瞬地淹湧過來。
年永瀾半側臉容,眉目淡斂,原想要她別再跟來,話未啟,一匹好俊的銀駒已策至他身邊,頓下馬蹄。
銀駒背上是一名白衣女子,面若粉芙,如瀑的烏絲只隨意用一柄牛角小梳往後輕攏,露出晶瑩秀額。
「沒想到剛進城,就在這兒遇見了,永瀾哥哥。」她喚得好輕,輕到幾已教週遭的吵嚷淹沒,卻依然漾出濃濃的歡愉,那眉、那眸、那唇,柔且清淨,婉轉自持。
年永瀾先是一怔,峻顏頓時柔化,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銀駒上的姑娘,緩緩地,他薄唇終是揚起了笑弧。
姚嬌嬌亦是一怔,方寸猛地繃緊,她唇微張,眸光來回在他們兩人身上穿梭……
好雅的姑娘呵……她下意識抬手壓在胸口,欲減去那份突來的不適,臉頰熱熱的,喉間卻漫出一抹怪味,好酸,酸得嗆人,嗆得她眼睛發熱,幾要流淚……
永瀾哥哥……那姑娘竟如此喚他?!
永瀾哥哥?!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我怕……永瀾哥哥,別走、別走,我不要一個人……」
「寧芙兒乖,躲在這兒千萬別出聲,我把那些惡人引開,一會兒就來尋妳,好不好?」
「你別去,這裡好黑,我怕……我、我背好痛,永瀾哥哥,我背好痛,你別丟下我一個……」
「別哭,妳乖乖的,先忍著點兒,等年家和鳳家的人趕到,咱們就安全了。妳別哭、別怕,我會護著妳的……噓--那些人來了。」
猛地,年永瀾渾身一震,雙目陡睜。
夢中那張淚痕滿佈的幼弱小臉清晰可見,緩緩的,和眼前這張瑩玉般的臉蛋合而為一,她俯視著他,眉宇間的驚懼已不復見,淨是恬淡風情。
「臨窗小睡,也不蓋件薄袍,這春還有些寒呢。」鳳寧芙柔聲責備,手中攤開的暖袍已覆在他身上。
年永瀾寧定心神,微微一笑,半臥在躺椅上的身軀已然坐直。「原想著幾件事,不知怎地竟睡著了。」
素手為他端來一隻瓷杯,裡頭泛著澄黃茶香。年永瀾輕聲道謝,接來啜飲,跟著聽見她言語--
「聽守福說,昨夜,你和永勁哥哥讓官府給請了去,耗了一整夜沒回大宅,今早又趕到龍亭園教授太極,早、午飯也沒好好用過,難怪要躺在這兒睡著了……永瀾哥哥,你作了夢嗎?」
啜飲的動作微頓,仍徐徐將一杯茶喝盡,他抬起頭,笑得平靜。
「沒事的……對了,永舂族兄前些時候已從九江返回,他離家十年,原來一直躲在九江當教書先生。妳見過他了嗎?」
「嗯。這三日我住在祥蘭堂姊那兒,永春哥哥來探望過幾回,我們三人聊了許多。」鳳寧芙沒再追問他的夢境。
年、鳳兩家世代交好,此次,她是跟隨海寧鳳氏家族的叔伯們前來拜會,帶來兩車的賀禮,因七日後將是年家老太爺一百二十歲的壽辰,亦是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的正名大會。
年永瀾點點頭。「妳多陪陪祥蘭兒吧,有些事,她總藏在心底。」
她靜凝苦男子的殘容,眸光含意,片刻,她幽幽地問:「那你呢?永瀾哥哥……你心底不也藏著許多事?」
「……為什麼怎麼問?」
她唇一抿。「能為什麼?對你,我始終有份愧疚,怕你要怨著我。」
年永瀾怔了怔。「妳別胡思亂想。」
鳳寧芙軟軟歎息,跟著,與他並肩坐在躺椅上,側眸瞧他。「當年要不是因為我,你不會教人毀容,更不會被--」
「當年的事別再提,都過去了。」他截斷她的話,語氣輕啞,眉宇間憂鬱淡浮。忽地,他牽唇,坦坦然地直視著她,「不是妳的錯。」
靜默相凝了半晌,鳳寧芙輕眨眼睫,回給他一抹柔淨的微笑。
「永瀾哥哥,我小時候送你的簪子還在嗎?」
他頷首。「妳要我立下誓言,得時時帶在身邊,我照做了。」說著,從懷裡掏出小小方巾,裡頭裹著一根青玉簪。「妳要討回嗎?」他著實不懂,當年小小年歲的她,為何硬將女兒家的玩意兒塞進他懷裡?
鳳寧芙忙掩嘴輕笑,美眸如波。「送你便是你的,豈有討回之理?」略頓了頓,她斂下眼睫,輕笑轉為輕歎,吐氣如蘭--
「永瀾哥哥,其實……其實……我該嫁你為妻的,一直以為,我最終要嫁給你,一輩子待你好、一輩子服侍你,見你快活,我心裡也才快活……」
「啊?」饒他性情恬靜溫淡,此際亦教她的話嚇得張口無言。
她抬頭瞧他,臉蛋嫣紅,眸中有兩汪麗水。
「你莫訝異,當年我把簪子送你,原就有私訂終身的決心,只是……只是現下我、我、心裡……」
「只是妳心裡,已有了別人的影兒。」年永瀾替她接下,短短時間,神情已然寧定。
她臉色更赭,並未回答,卻聽他沉靜又道:「我很歡喜。」
他與她情分雖濃,卻並非男女之情。
他明白她的用意,之所以想委身於他,皆因對他的憐憫和歉疚。但他不需要,一點也不。
鳳寧芙抿了抿唇,小手悄悄覆在他手背上,輕輕握住。「永瀾哥哥,對不起……我該要一輩子在你身邊,一輩子待你好……我真希望你能天天快活,什麼煩惱也沒有,笑口常開……」
他反手握住她,但笑不語。
「對啦,我還希望,你能遇上一位好姑娘,那姑娘比我待你好一千倍、一萬倍,一輩子憐惜你、愛護你,永瀾哥哥……你已經遇到這樣的姑娘了嗎?」
他又是怔然。
腦中有些凌亂,似乎閃過某張臉容,既嬌又俏,還有一對燦燦的麗眸……不,那姑娘從來就不懂得溫柔,卻是率直坦然,火熱脾氣的表相下,有一顆火熱的心……
頭下意識使勁一甩,他眉峰微攏,已將那朦朧的身影甩掉,掀唇正欲言語,敞開的房門竟閃進一道人影,揚聲嚷著--
「年永瀾,你真在這兒,那掃地的小丫鬟沒騙我,果然教我尋到你啦。我、我想問你、你你--」姚嬌嬌猛然間定住腳步,嬌容上的笑意一僵,張大明眸,瞬也不瞬地瞪住坐在臨窗躺椅上的男女。
他、他握著那姑娘的手……
他為什麼要握著人家的小手?!
姑娘家的手是不可以隨便握的,他難道不知嗎?!登徒子、好色鬼,還不快快放開?!
當日大街上,那美貌姑娘一出現,他神情彷彿浸了水般,溫柔極了……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喜歡人家呵……
呼……好酸……一股怪味又嗆得她難受,眼眶泛熱,都起霧了。
呼……好痛……胸口像被針刺似的,隱隱作怪,疼得她好想咬人。
呼……呼……
「姚姑娘?妳--」年永瀾全然沒料到她會在此時出現在自個兒房中,思緒街沒法回轉,只定定與她相望。
此一時際,門外廊道傳來急奔的腳步聲和叫嚷,下一刻,守福也跟著衝進來--
「姚大小姐,妳怎地硬闖咱們家永瀾少爺的院落?咱兒都說會幫妳通報的,妳急啥急?還有啊,妳的那匹大紅馬無端端在咱們家門前拉了一坨屎,唉唉唉,妳說,該怎麼處理啊?!」
姚嬌嬌快要不能呼吸,感覺似乎有兩汪熱潮威脅著要溢洩出眼眶,嚇得她轉身便走,一手搗著唇,匆匆地跑了出去。
「姚姑娘!」永瀾倏地立起,心下愕然,未及思索,便跟著追去,才跨出門檻,驀地思及什麼,忙轉回身,由床榻內側取了一物,隨即又急匆匆地奔出。
守福忍不住在他身後大叫:「永瀾少爺,您、您小心哪,別踩到大門前的馬糞啦!唉,好大一坨,那匹大紅馬可真會拉!」
房裡,坐在躺椅上的鳳寧芙收回沉思的眸光,若有所悟,掩嘴輕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