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博士你請說!
上回你在全館整合研討會的演講……為什麼試管會繁殖呢?
這——不、不是的!我們只是用試管來作繁殖和老化的模擬實驗!試管的損壞相當於老化;如果每過一個時間週期沒有損壞,我們就視為還具有生殖能力,添上十支試管當作它的後代。最後清點各年齡的數量,這樣就可以模擬生物族群的狀況!
哦,我懂了……那、那試管是怎麼繁殖的呢?
……
學門迥異又互不熟識的幾十個人要坐在一起吃一頓太長的飯,如果不想雞同鴨講或者相對無言,在典型東方的茶米合眾國,好像只有一種做法。
我敬你!
干了!
「學弟,你姓符是吧?」記得符希的名字、符希卻不記得他名字的學長舉杯:「來,符學弟,干!」
學姐為什麼要把我抓住搶著到這桌來坐,符希端起杯子,五點已經過了三小時二十八分,一秒一秒越來越晚,為什麼我還要坐在這裡,「謝謝學長。」
「咦、你哄我、這顏色根本就是果汁嘛!」
「……呃……學長,我等一下要開車,」——還是想不起對方的姓,說到等一下說要開車倒是精神一振——「嗯、我等一下開車!不能喝酒!」
「啊,這樣不夠意思啦,誰不開車啊?還不是照喝!」
真的,其實以前的確不曾把喝酒開車的事放在心上。本州民風就是這樣,連酒後駕車的法律訂立都沒幾年,相關宣傳根本才剛起步——可是,最近好像真的比以前還要怕死,也不曉得是為什麼:「我等一下要開山路!真的不能喝。」
「山路……?」
華學姊滿面微笑插進來:「是啊,他要在山道開車,千真萬確。黎博士?」舉杯和對方幹了一盞,提高音量:「噢,說到他,很拚唷,每天都來回四個小時,用私人時間上山做層雲族田野調查。尤其是層雲族的民族織品,累積了很多成果吶!」
黎博士腦海中浮現出一片乳黃膩白,「民族脂品」?」
「對呀,他的領域主要在織品,發表過很多論文哦!」
是很感謝學姊替我擋酒等一下可以開得快些,可是說得這麼灌水膨風,我的論文實在沒幾篇,離「很多」還不知道多遠——
「哦?」
一個不熟悉卻一定認識的聲音忽然傳來:
「你對織品有興趣?」
為什麼是現在,現在一點講的心情都沒有,「我——」
學姊在背後向前推:趕快回答呀,你不是最喜歡嗎,館長問你呢。
「——是,我主要把注意力放在民族織品。」
「有趣,很有趣。」沉吟著點點頭,民族學一起整合進去。抬眼微笑著向符希:「眾香國織品研究所所長三月的時候找我談,他們政府向來樂意撥經費給織物研究。我也弄到了一筆預算。我們會派修復和鑒定人員,還有相關歷史、材料、藝術部門的幾個同仁過去,進行一些合作和技術交換。你也一起去。這幾天想一想有什麼可以做的,寫個兩個月的小計劃過來。」
「……知道了。」
館長笑一笑,繼續跟旁邊符希不認識的行政部門人員說話去了。
「眾香國織品研究所……」呆坐椅上,符希沉思。
眾香是舉世聞名的服飾大國,文獻上這麼形容:從髮釵到腳鈴,從古物到時尚,從精緻昂貴的設計品到便宜粗製的大量翻模,產業一應俱全。愛美深入眾香的文化思想,就連宗教典籍、哲學論述、數學命題乃至於現代的電腦軟硬體,無不充滿塗飾香發,以纓絡飄帶為喻。人再窮得不知這一頓飯何在,至少路邊野花要簪幾朵。
這樣的地方,符希本來早想造訪。
「成功了!」學姐向半空做了個經過壓抑不太誇張的握拳動作,眨眨眼睛壓低音量:「加油!」
「謝謝學姊……」
——然而符希總覺得,夙願得償的喜悅,好像只有一點點。
「我跟學姐一起到門口攔車,幫學姐記計程車號。」
每個人都枯坐捱著、不明白自己幹嘛要撐在這裡的冗長「慶功宴」終於結束。拖過了他就寢的時間,反而槁木殆灰般冷靜下來,不趕這幾分鐘了——向著理論上應該已經超過酒駕標準的學姐,符希說。
華團仍然精神奕奕一如平時。「不用。我會自己撥行動電話記錄下來。」
「那,」剛剛瞬間消失的學弟不知道從哪裡忽然冒出來:「學姐跟我一起到門口攔車,學姐幫我記計程車號。」
「不要,你自己撥行動電話記錄下來。」
「啊~~~學姐一點都不擔心我,萬一我被捉走賣掉怎麼辦~~~」
「你學生會笑你的,馮、博、士!」
「被笑又不會痛~~~」
「先說,你剛剛跑到哪裡去?我本來想介紹你跟王學長認識的——」
「學姊介紹你爸爸給我認識~~」
學弟哭鬧聲中,學姊明明拒絕了卻不曉得為什麼還是三個人都到了博物館正門。「學姊陪我一起坐,可以省錢省交通流量也可以保護我~~~」
「夠了,你趕快滾回去睡覺,明天不要遲——」
疾言厲色忽然停頓。向來篤定的臉上露出少見的不確定,望著館前廣場上模擬DNA形狀構成的科普裝置藝術:「你是……唔、哪位勇士?」
這是……召凱族語?符希順她眼光看去。正正站在雙螺旋間的氫鍵上,黑暗中仍然隱約見得到頭冠上綬帶鳥兩根長長的尾羽,夜晚背景襯出巨大的身形輪廓。
「娃奈!!」
直到半天高的龐然形體一躍而下朝著這邊飛奔而來,路燈照在黝黑喜悅的臉上,符希才看清楚。
這個大漢,應該不會超過十八歲。
「娃奈!找到你了!果然高的地方看得清楚!」
娃奈?召凱族以飛禽走獸製衣,不喜編織,符希對召凱族語接觸不多。只有大一修課時丁老師愛拿自己研究的召凱族當說明用的例子,為考試多多少少學了一些。「娃奈」好像是——不覺瞠目結舌望向學姊,娃奈,娃奈的意思是——
「什麼,學姊!」學弟已先講了出來:「那你不就是叫作,『華圓圓』哦?!」
娃奈的意思就是,圓。其實也沒有錯,符希想,「團」確實有「圓」的意思,但、但是……
「這名字真的滿不適合你的耶學姊。」學弟說。
「給我閉嘴!開會的時候裝死人開完會嘴巴就復活啦?!」罵了之後轉頭向那召凱少年:「你是哪位勇士?」
「我是,」挺胸一口氣念了出來:「巴挽·席冶之子、席冷·帕申之孫、達曖家族一百六十七世傳人、擒能者莫沙·巴挽!」
「啊……你……你長這麼大了……能夠一個人打敗黑熊了啊……」
學姊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完全想不起來。可是巴挽勇士非常高興:「是啊!這裡!」指指身上的背心,果然是帶著白色V形的深黑毛皮。「娃奈,我們趕快回去!族裡一直找你都找不到,長老們在眾會所看到上個月的新聞匯整,才知道你在州立博物館,開會決定把任務派給我,帶你回去!」
回去……?符希沒翻學姊的著作出來看過,然而這麼一想,以前學姊確實是在丁老師研究室。
「啊——?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嗎?」
得意的神情一瞬之間轉為凝重:「珈娜阿婭病了,長老們說她和祖靈合一的時間快要到了。阿姬說,想再見你一面!」
符希已經記不清楚,「阿姬」是指「嬸嬸」還是「婆婆」:「學姊,你寫一份委託書,我幫你請假,職務也可以代理——」
「我已經請人代理了!」拒絕之後再度轉頭向著召凱少年:「這一陣子我沒有辦法過去,涸族要抗議部落變成水庫預定地,接下來我都會忙這件事。」
顯然是個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莫沙一臉吃驚。「……你不回去?要多久?」
「看州政府何時取消把部落淹沒的決策,少說也要幾個月吧,幾年也有可能。」
從驚訝轉為激動:「阿婭不可能等那麼久!」
「沒辦法,我一定要到場。絕對沒有留著群眾抗議、發起人卻自己跑掉的道理。大家都準時,訂日期的人怎麼可以不準時?」
少年盯著對方不再說話。
甚至可以數出青筋一條一條地浮起,嘴角的形狀幾乎整個變了,空白畫布般純真的臉,一旦轉為負面的情緒,沒有半點掩飾便將全然的惡意顯現盡致。這樣看了三分鐘五分鐘甚或更久,莫沙轉身跑開,像飛奔而來時一樣迅速。
「……」
是學弟開的口。「學姐,我都沒聽說你是召凱族人。」
學姐沒好氣:「你當然沒聽說。」
「啊?」
「因為我根本就不是。」
轉為幾乎聽不到的輕聲歎息:
「只不過我的博士論文,是在召凱族做的罷了……」
似乎不想多談,學姐攔下一輛計程車迅速走了,果然來不及記車號。學弟發現之後目送已到道路盡頭的車子消失,呆呆站著看了半晌,轉過頭來:「這樣我不花錢了,學長我坐你便車。」
並不「便」啊,可是,反正……他已經睡了……
路上不像一貫作風地沉默,學弟終於說。「學姊又沒有義務,對方太一廂情願了。」
「……你覺得學姐做得沒有任何過度?」
學弟難得的正經神情,轉動眼珠逼視過來:「那就要看你支持保羅的客觀學派、還是風簷氣寒的融入學派了。」
說得也是,這向來是民族學、人類學乃至生態學上的爭議課題。只是,進入實際研究細節以後,就很少會去思考基礎方法論了,或許我也需要檢討,學弟這樣一問,我到底,認為哪個研究態度合理呢……
車行十餘里,忽然緊急煞車,悚然而驚。為什麼……為什麼我剛剛思考這件事,完全不是用方法論的角度呢……說是倫理學倒有一點像,但是……
但是,為什麼我沒有站在研究者的角度,而完全是用研究對象的角度來想呢?不對……更加精確地講,與其說是廣泛的研究對象,還不如說是特定的那一個——
「我說、學∼∼長∼∼啊∼∼」學弟從前座的玻璃上把額角抬起來,伸手用力揉:「你不是沒有喝酒嗎?怎麼開成這樣,我一輩子難得想好好裝嚴肅沉思一下,馬上就被你破功,我一點防備都∼∼沒∼∼有∼∼」
「對不起,對不起。」
倒真的低頭沉思起來,看起來卻沒有什麼「嚴肅」可言,自言自語:「還好天晚了路上沒車,不然這就真是我的『一輩子』了。到時你會來看我嗎?」
「會的!!我很抱歉!」
「……你『會』什麼啊……」
把學弟用安全帶綁起來送回住處,囑咐了要觀察傷勢,再道歉一次,終於回到山上時,其實離該開車下山去上班也沒有多久了。
站在他的成人房外,以為平靜下來的急躁又忽然清清楚楚。好後悔,說不出的後悔,在他睡了之後才回到山上……
今天好像白過了一樣。
——怎麼會這樣想呢,我每天都只為了晚上而活嗎。
「符希……博士?」
看見他揭開白虎簾走出來,符希幾乎說不出話。第一次看到——「你怎麼醒著?」
隱隱慘澹卻綻出一個微笑:「我睡不好。」
「啊,怎麼了?太冷了嗎,」仔細注視,他只著「衷」和「函」,難得衣著這麼單純而且單薄,「今天怎麼沒有穿『掩』?」
似乎是有點疑惑:「掩?我不是很久沒穿了?」
「我之前歸納,以為夜間寒冷便會披上掩……」
輕輕搖頭:「不是這樣。」
「原來是我判斷錯了。」稍稍思考了一下,還是顧念著:「為什麼睡不好?」
「因為——」停頓了好一陣子,重新轉身。幾不可聞,「沒什麼……你平安就好了,我要回去再睡了。」
「啊?你要睡了啊——」……當然是要睡了,這麼晚了。我到底在想什麼。「呃,那,晚安。」
站住腳步立了一會兒,然後說:「符希……博士……如果,」吸了口氣,「如果我死了,紳帶就送給你。」
猛然抬頭。想要笑著照當時組上沙盤推演過的遊說台詞說那至少還要幾十年吧,卻怎樣都說不出口。明明曉得只是假設語氣,語文帶來的想像卻從心底慌出來直到手腳,微微顫抖:「你、你別把死活掛在口上。」
沒有回首看符希,他背對著直直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輕聲說:「那麼,晚安。」
看他再度穿越白虎簾,符希忽然明白自己的立場已經完全偏到召凱族那邊了。
不希望不開心的狀況加在他身上。
不想做讓他不認同的事,即使是對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