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長的手指透過九層衣袖揭著青色鱗紋,沒有繼續,看不出是要扯落還是掀開。
望見門簾的織造者,他終於動作,不是奪門而出而是奪門而入,沒有鎖的文化不會硬闖的來人,他卻用力關門,用力靠在門上。
「絹……」明明說了要問他,事到臨頭仍然一個詞也說不出。「我……」
「……符希博士,」想不到竟然是他先開口了。
「對不起,我,我不是存心要騙你的……我……」咬了牙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我就是存心要騙你的。我知道這樣不對,我每天都……覺得自己很卑鄙……可是,想到,想到……想到……互換了紳帶……」
「絹……」
「即使你根本就不曉得,你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我……我還是高興……」
聽著他的聲調,怎麼樣都不想讓他難過。可是越想說就越說不出。「絹——」
「你一定覺得我很無恥吧,仗著你看不懂……」門板的陰力更加重沉,「我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
「絹——絹!」
「我知道自己罪有應得,遲早有一天會東窗事發,說不定早就有哪個民族學家觀察到了,記載下來,你一定有一天會讀到——可是……我還是貪戀著眼前的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繼續騙你……」
「絹、絹、絢!」
——壓在門扇上的力量瞬間變輕,然後益發巨大地壓過來。
「……」
舉右手輕輕敲在青龍簾上,隔著門板正觸在他左側背心:
「是這樣嗎?你說過……掛白虎簾的時候不能敲成人房的門……『叩扉』,就是這樣,對不對?」
聽不見回答,只聽到重重的一口呼息。
「要敲幾下?我知道不是兩下……到了正確的數目,你叫我停,好嗎?」
仍然沒有回答,門扇似乎也僵硬了。符希伸手,慢慢地,一下,一下,再一下。
一下,再一下。
一下。
再一下……
「不要!不要敲了——!!」
忽然間,他說。符希停手,「……八下嗎?我還以為是九下,因為懷衣一共九層——」
「……是九下。」聲調已經恢復平時。「你猜對了,可是停在八下,不要再敲下去。符希博士,你不知道這是在做什麼——」
仍然慢慢,叩上門扉,聲音也顫了。
「……我知道。」
儀式完成了而門仍然緊閉,符希想,是啊,他拒絕了,叩扉本來就是可以拒絕的。垂首默默站在自己織的青龍簾前,這就是他的答案了,我究竟在想什麼呢?學弟告誡過,不要說、不要去講清楚,事情澄清了就不再能有賴的空間,我現在知道意思了。可是我……還是想問……
久久、久久、不知道什麼時候,門開了。
「符……」
猛然抬頭,看著幾乎發不出聲:「……絹……」
「……」露出有點徬徨的神情,無言把門啟開,略略比了一下,自己慢慢轉身進去。符希忽然伸手:「……絢……」
他咬著下唇微微笑了。
「絢,教我……接下來……應該怎樣,好不好?」
「接下來……」
他把青龍簾正反翻轉背面朝外,然後輕輕解下紳帶。「轉了簾……表示請其他的人今天晚上不要再叩扉了,明天可以來試試看……」將紳帶縛在門簾下端,穿進成人房門扇刻著抽像花紋的狹長縫隙,「而看到繫了紳帶,就是表示……」
「表示……」
符希覺得,心臟把胸腔撞得好像生病,聲音大得彷彿耳鳴。絹帶符希走進門檻,將紳帶緊緊綁牢固定了門。形成只有兩個人的空間。「就是表示,以後,其他的人……都不必再來試了。」
符希和他對面,站在從來不敢跨入的地方,分不清是不是真實世界。「還是又在夢裡?大概不是做夢,」自己搖搖頭:「我沒有能力想像出這些……可是要說是真實,那也是……太不可思議……」
他卻笑了。「你夢到過?」
「……常常。」頷首之後低了下去:「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拿來這樣想……用那樣的念頭織了簾子,掛、掛在你入睡的地方……」
帶著戰慄仍然笑著,解下自己的掩。「你看我的領口。」
認真地回想辭彙,讀出那個一開始便學到了的句子。怔怔注視,怎麼會,太難想像,太難相信,「怎麼可能,我、我一點都……」
「沒有電紋,沒有請你織造電紋,」輕得宛然是對自己說話,「因為我不敢有那樣的自信……」
章。顯。抒。文。庸。質。思。枕。衷。腦海中一片空白,驚喜得帶了驚恐,符希看他從最內層裡衣「衷」的帶子上解下一片很薄很薄的紙張,打開了遞過來交在手上。
——我的……信用卡簽單?!
「這個日期,這間賣場是……」上面的印刷並不容易閱讀,仔細凝神才分辨得出;不只是因為超過一年,不只是因為複寫時劃出的青紫線紋,也因為經過了縱向撕裂和細細的補綴:「啊、是……行動電話?」
「……是。」低側著頭瞧著地面,微微笑著:「你把電話給我之後……我看到你對了帳,撕一撕扔了。上面有你的簽名,我……我有點捨不得。就把它撿回來拼好,帶在身上……」
「……」拿著說不出話,終於冒出一句,「早知如此,我應該簽端正些。」
他笑得連身體也側過去,順勢拾起落在地面最上一層的「忱」,虛掩披在肩上。符希幾乎又要看得失神,趕快奮力搖了搖頭,說。「可是,可是我一直以為,你心裡的人……是……是轅先生。」
「……遠長輩?」愕然轉回視線盯著符希:「你怎麼會這樣想。」
「他……他是你『特別的人』,不是嗎?你叫他……特別的名字。」
「確實是特別的人。」他沉思點頭。「是我的老師,是幫我寫下真正名字的長輩,是為了我的成年禮,忍耐著不死去的人……」——符希覺得自己又開始嫉妒——「不過,你應該知道的,我選了白虎簾在成人房門掛上的時候,遠長輩還活著呀。」
啊、對哦……右掌掩面,歡喜與慚愧一起暈紅了臉,半晌倏然抬頭。所以白虎簾確實是指獨身主義,這回終於得到了親口的確認,符希不自覺地取出筆記。對、還有轉簾和紳帶的部份,也一併記錄下來……
悶悶哼了一聲:「……你才是吧。我知道,不管留下來的是不是我,都沒有關係。只要是層雲族人,只要能給你紳帶……」
「不是!不是的!」
有很多很多可以解釋,最後只說出一句。
「你身上沒了織品,比有織品還要好看。」
聽得自己也嚇慌了,他卻俯著頸抬眼望來、「真的……?那你為什麼……只是一直說話……?」
更加慌了。「我、我……」
「被你……這樣衣著整齊看著,我……我不太自在。」
「啊、對不起、」連忙試圖低下視線,卻自己發現膠住了不肯移動。終於嘴上這麼說:「那、我、我不看了……」
「不是這個意思——」
「啊、啊!等、等等!這、這不會……不會太快了嗎?」
「……會嗎?」那你還說知道叩扉的意思。正坐起來,「好吧,你認為要等多久?」
想了一下。「不要等了。」
仍然維持著入定的姿勢疑惑望來:「你不是說太快?」
「太快。但是不要等了。」
是啊,喃喃在耳邊說,我也曾經夢過,即使在想像中決心要慢慢來,可是想到後來,還是忍耐不住……
再也沒有人……能夠否認我們之間的親密……
「……什麼、等一下,」絹蹙起典雅優美的雙眉,忽然再度坐起來沉思:「原來你在意的是轉簾?轉簾算得了什麼親密,要說確認關係,應該是紳帶比較重要啊——」
「我、我……」我不是比較在意——符希想要分辯,卻越想越覺得他的話無可反駁。可、可是,怎麼會這樣呢……說不出的難過,我不是……不是只在意……
「以前真的從來沒有想到,」喃喃帶著走上離經叛道之途的惶恐迷惑,「我竟然會在尚未轉簾之時,就把紳帶送了出去,怎麼會這麼大膽,怎麼會這麼激進……」
「……這個順序叫作激進……我,我已經完全混亂了……」
一起陷入沉思,終於符希做出了邏輯的結論。
——所以,我還是不夠層雲族化!「……絢、跟我說、跟我說——層雲人接下來,應該要怎麼做?」
接下來……他也怔了下:「接下來,我就沒學過了。」
「……好吧,」符希思考。「我們自行摸索。」
以前一直以為是生氣卻原來是靦腆的神情,輕輕靠過來:
「深入摸索……」
***
「嗯,就是這樣。……是啊,早跟你說他是我親弟弟,你就不——好、萬一不是,管他是不是,認定是就跟是沒兩樣了。……對,我們的文化是沒有近親通婚的禁忌,但是,也一點都不在意什麼滅不滅族、延不延續啊!……好啦,無論如何,現在釜底抽薪,你該相信了吧?……沒關係啦,不要道歉啦,等一下多『賠償』我就好了呀……嗯,嗯,嗯,我也想你……那我馬上回去,等我哦。」闔上行動電話的蓋子,一身時尚套裝的層雲女子對著螢幕上甜美的少女照片,隔空吻了一下。
「這下你總安心了,我的小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