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華特聰明地走了後門,要不然給人看見從一輛沒有標記的馬車裡下來的竟是這樣一個邋遢的貧民進了伯爵大人的府邸,一定會成為明天城裡最熱門的話題。
真是伯爵得力的管家,伊利斯不無譏諷地想,抬頭看著夜色下仍然看得出很華麗的建築,自己是今晚痛快地死在這裡,還是在活地獄裡生存,全看這間房子的主人了。
從後門進來,真是好主意呢,就算齊美拉李奧找來了,也不會有人說看見自己真的進了這個地方,自己的失蹤就是一樁無頭案了,再也沒有人會知道。
「伯爵在等您。」康華特禮貌地說,做手勢請他快走。
伊利斯在心裡冷笑了一聲:真的這麼急不可待嗎?其實憑你的身份,你現在在朝中的權力,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我活活打死也沒有人敢說一個字的,這麼遮遮掩掩幹什麼?還是你自己也知道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情?
他不在乎地走進了伯爵府的後門,幾乎是立刻,鐵門在他身後『砰』地關緊了!
「請跟我來,」康華特恭敬地請他走在自己身邊,穿過一條長走廊,走上一道狹長的樓梯,轉了幾個螺旋之後,又進入一條甬道似的走廊,牆上都掛著大幅大幅的掛毯,伊利斯沒有細看,但是從他偶爾一眼就可以知道,全都是值錢的東西。
在一幅掛毯前,康華特停下了,伸手撩開掛毯,後面竟然是一扇門,他意味深長地看看伊利斯,伸手敲門:「伯爵,您等的人來了。」
握住黃銅的門把手,沉重的橡木門應手而開,康華特微笑著做個手勢:「您請進。」
伊利斯深吸一口氣,大步地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書房,寬大的房間在伊利斯眼裡好像一眼望不到邊一樣,四周全是高大的書櫃,擦得發亮的木框和銅把手,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無數的書籍,舒適的傢俱是盧塔倫式樣的,簡單,但是實用而舒服。
厚實的絲絨窗簾遮住了窗戶和可能會有的好奇的視線,和地上的地毯是同樣的顏色,地毯柔軟得腳全陷在裡面,說不出的舒服,伊利斯幾乎不敢踩下去。
地毯的那頭是一個還沒有生火的壁爐,壁爐的上方掛著幾天前才成為王太子妃的伯爵小姐的全身肖像,有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畫像前,似乎伊利斯進來之前他一直在欣賞畫像,聽見門的聲音才慢慢轉過身來。
沒錯!儘管已經五年沒見面了,伊利斯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來,仍然是那麼英俊挺拔,高傲自負,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就是比從前多了幾分冷峻,幾分霸氣,曾經有過的溫柔消失無蹤!
艾瑞克·德拉威伯爵,王太子妃的兄長,目前王國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身兼數個要職,國王父子最信賴的人……
也是殺了我的父親,逼死我母親,把費司南這個姓氏從吉尼亞徹底抹殺的人……
已經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艾瑞克了……伊利斯在心裡歎息了一聲,那時侯他們還是年齡相當的玩伴,貴族學校的同學,那雙黑眼睛也不會是這樣冷酷地盯著自己看,好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剝了才甘心……
雙方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伊利斯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
他笑了。
很開心地笑著:「我覺得我這種人站在這個地方真有點滑稽呢,伯爵大人,不如請您快點說正題,然後我們該幹嘛幹嘛好不好?」
艾瑞克緊繃的臉似乎因他的笑容有些放鬆,別過臉去,淡淡地問:「還好嗎?」
伊利斯諷刺地說:「托福,過得去,假如沒有你的話就更好了。」
艾瑞克彷彿沒聽見一樣,走近花梨木雕刻著玫瑰花的小桌子:「坐吧,想喝點什麼?」
伊利斯看看自己襤褸的一身衣服,還散發出一股工作後的臭汗味,再看看那些精緻的椅子,乾脆地搖頭,「在伯爵大人面前,我沒有坐的資格,就站著就好,請您有話快說。」
艾瑞克沒有勉強他,自己倒了一杯紅酒,慢慢地啜飲著,猶豫不定地轉動著杯子,濃黑的眉毛鎖緊了。
伊利斯心裡冷笑一聲:想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嗎?本人奉陪到底好了!他拿定主意也不說話了,就這麼站著。
終於,艾瑞克開口了:「我找了你很長時間。」
雖然語氣很平淡,伊利斯卻像是聽見了警報一樣豎起了全身的毛,無比警惕地說:「費心。」
艾瑞克又喝了一口酒,單手插在褲袋裡,一身純黑的便服襯得他更加瀟灑不凡:「我以為你去了國外,還托人到特裡亞,盧塔倫找過,都沒有消息,沒想到你就在城裡。」
伊利斯乾脆冷笑出聲了:「我能問一下您大人找我到底有什麼事麼?」
艾瑞克遲疑著,扭頭看著伊利斯,雖然衣杉襤褸,狼狽不堪,常年在外的工作而致曝曬成黝黑的皮膚……看上去是那麼憔悴,但是一雙眼睛還是沒變,清澈晶瑩,不屈不撓的,瞳人裡彷彿燃燒著小小的火焰,不管是過了多少年,不管在多少人當中,他還是會一眼認出來。
「過去的事……」他開口了。
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伊利斯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打住!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艾瑞克吃了一驚地看著他,看見他那詫異的樣子,伊利斯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快意,白天的恐懼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現在的他,全身充滿鬥志和憤怒,不管面前的是什麼人都不在乎了!
不就是一條命嗎?給你好了!
「伊利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低沉悅耳的男聲,「怎麼能忘呢?我是不會忘的。」
什麼都能忘記,可是仇恨是不能忘的,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吧?伊利斯自失地一笑:「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你一直在找我,我也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可是,我已經重新開始生活了。」
艾瑞克沉吟著,沉鬱的眼睛看向他:「你結婚了?」
「對!」伊利斯大聲地說,「我結了婚,我妻子是個很好的女人,我也有朋友,有娛樂,有自己的工作……我過得很好!本來我可以這樣過下去,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可是,你來了,你出現了,就像巨人玩弄螞蟻一樣,一下子就把我的生活給毀了!」
那種莫名的憤怒又來了,太陽穴在突突亂跳,心也跳個不停,他不得不握緊拳頭不讓自己太激動了。
艾瑞克的表情是怎麼回事?是……憂傷嗎?他為什麼要憂傷呢?
「你……過得很幸福?」他試探著問。
伊利斯堅定地點頭:「沒錯,如果你不出現的話。」
「我出現的不是時候了?」
伊利斯豁出去地大喊:「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永遠不出現!」
房間裡一片寂靜,良久,艾瑞克才慢慢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伊利斯沒有注意到他也握緊了拳頭,低著頭說:「所以,我求求你,以前的事,讓它過去好不好?我很抱歉,真的……但是,我真是好不容易才達到目前的生活,有了妻子,也許將來還要有孩子……我求求你,放了我吧,讓我過自己的日子,我很抱歉以前的事……求求你……放了我吧……求求你……」
他低聲下氣地說著,但是心裡也明白這件事並不是那麼容易的,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先把德拉威家害得家破人亡,據說艾瑞克的父親就是在流放地一邊詛咒著自己的父親一邊自殺的,後來多虧了他母親宮廷裡還有那麼幾個朋友才從流放地回來……然後,就是他鹹魚大翻身的時候了。
他和家人在流放地也吃了不少苦,整個家業被充公了,原先的伯爵府被燒成廢墟,現在的還是後蓋的,雖然裝潢一新,但是代表著德拉威家族的很多紀念品都被付之一炬了,對一個貴族來說,這是最大的恥辱!
這樣的仇恨,這樣的痛苦,是自己短短的幾句話就可以補償的嗎?
如果是,他也不會花上五年的時間和精力來尋找自己了,現在,自己就站在這裡,他會放棄復仇嗎?換了自己,會嗎?
伊利斯不由抬起頭來看著艾瑞克,他僵硬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紅色的液體在燈光的照耀下,晶瑩透明,就像鮮血的顏色一樣。
「你現在過得很幸福?」他像是問伊利斯,又像是問自己,「所以你希望我放過你,繼續讓你幸福下去?」
他突然把杯子摔向伊利斯,好在沒有摔中,價值不菲的玻璃杯子摔在牆上四分五裂,裡面的酒和玻璃碎片濺了伊利斯一身!
伊利斯嚇呆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像頭獅子一樣怒吼著:「你過得很幸福?要我放過你?!你知不知道這五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啊?!從你出監獄那一天起我就在找你!每一天都在找!每一天!現在找到你了!你要我放棄!休想!休想!」
他暴怒地叫著,整個書房充滿了他的吼聲:「那麼容易就能忘記嗎?!你說得真輕巧!休想!」
艾瑞克突然衝到伊利斯面前,鐵鉗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肩膀,迫使兩人正面相對,冷酷的黑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他,近在咫尺的兩人,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聽好了!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我捉到了你就不會再放手!你是我的了!你一輩子都是我的!別再想著你的什麼幸福生活!從今天開始,你就給我老實地呆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你要付出代價!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聽見沒有?你聽見沒有?!」
伊利斯被嚇住了,什麼也不敢說,肩膀象被擰斷了一樣地痛,艾瑞克忽然放開了他,回身抓起酒瓶狠狠砸在壁爐上,要是裡面生著火,這一下就能燒起來!
艾瑞克背對著伊利斯,寬厚的肩膀聳動了幾下,回過身來時已恢復了冷酷的表情,平淡地說,「太晚了,我們明天再說,等會兒管家會送你到住的地方。」
說完他打開了另一扇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伊利斯這才感覺到雙腿發軟,渾身冷汗,站都站不住了,只好顫抖著在牆邊蹲了下來,平和一下自己嚇得亂跳的心臟。
真是那麼深的仇恨啊,剛才的憤怒壓迫得自己連喘氣都困難,面對他的怒氣的時候,真以為他要當場掐死自己,那麼有力健壯的手臂,只要輕輕一下,自己就會完蛋了吧?
可是,他留著自己了,要等到明天再說。
明天,又是什麼在等著自己呢?
門無聲地開了,康華特走了進來,看見他蹲在牆角,驚異地問:「您……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伊利斯斬釘截鐵地回答,忍著眩暈站了起來。
「伯爵吩咐帶您去休息,請跟我來。」
伊利斯不做聲地從他身邊走出書房,康華特領著他在迷宮似的走廊裡走著,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奇怪的是,路上也沒有看見一個僕人,這裡是德拉威伯爵家秘密的地方嗎?專門為了他而準備的?
康華特示意他停步,打開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門:「請進。」
整潔的房間,不太大,簡單的傢俱,一張舒適的小銅床,鋪著看上去十分柔軟的白色被褥,令勞累了一天的伊利斯有一頭撲上去的慾望。
「您還滿意嗎?如果有什麼要求,請隨時提出來。」康華特點亮了桌上的蠟燭,恭敬地說。
「我只有一個問題。」伊利斯回頭看著他,「我在這裡,是一個囚犯嗎?」
「您說什麼?」康華特輕鬆地笑著,「您當然是伯爵的客人,讓您滿意是我的職責。」
伊利斯凌厲的目光逼得他竟然有心虛的感覺,這才發覺眼前的青年雖然衣著邋遢,卻不是一個平凡的角色。
「很好!」伊利斯冷笑一聲,「那麼,請費心把上面的窺視孔關掉,我不習慣在別人的監視下睡覺。」
康華特略有些尷尬地鞠了一躬:「馬上照辦。先生。您還有什麼需要沒有?」
「謝謝。沒有了,」伊利斯諷刺地說,「那我已經很滿足。」
他關上房門,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室內的環境,沒有多餘的東西,還真像艾瑞克的作風呢,討厭一切過分奢華的擺設。
在鋪著柔軟鵝毛墊的床上坐下,渾身的疲累湧了上來,伊利斯再也不想動了,索性向後仰躺在床上,徹底放鬆自己酸痛的身體。
不管怎麼樣,先好好睡一覺恢復精力吧,明天的事,就到明天再說好了。
他要打要殺,自己要死要逃,都是明天的事了……
不需要任何的催眠,頭枕上枕頭的幾秒鐘之內,伊利斯就像一個毫無心事的孩子一樣,扯著滿足的鼾聲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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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早已習慣的時間,伊利斯按時醒來,起初,他有那麼一陣子想不起自己是誰,在哪兒。
這也是習慣了,從夢裡醒來的一瞬間,經常會恍恍惚惚地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以往,都是由齊美拉做早飯的聲音把他拉回到現實生活中來,今天,周圍一片寂靜,什麼聲音也沒有。
也就是說,自己就算大聲喊叫,也沒有人會聽見吧?
也許伯爵府的僕人已經接到了命令,不准靠近建築的這一邊?這是一個只有他和他的心腹才能來的秘密監獄?
伊利斯的臉上泛起不尋常的冷笑,翻身敏捷地下了床,一夜的好覺,使得他的精神和體力都恢復了大半,不管他現在怎麼樣的落魄潦倒,他始終曾經是費司南公爵家的少主,不允許自己就這樣束手待斃,成為命運玩弄下的棋子。
黑暗中他的眼睛突然閃閃發光,很久沒有過的興奮在全身流動,是那種接受挑戰的興奮。
他一步閃到門邊,仔細地聽了一會兒之後小心地轉動著把手打開了門,不出所料!沒有上鎖,沒有警衛,長走廊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伊利斯沒有耽誤時間,輕手輕腳地閃出了門,腳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地向遠處奔去。
艾瑞克你也未免太放心了,還是你認為我是一個標準的紈褲子弟,對自己陷入的困境只能悲傷地哭泣,怨恨命運和老天的不公麼?
伊利斯唇邊噙著一抹冷笑,旋開了走廊邊上的另一扇不起眼的小門,沒錯,是間雜務室,凌亂的室內堆著清潔用品,還有一個小小的窗口。
他把頭探了出去,天還黑著,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所有的人,在這個時候都應該是好夢正酣。
除了採石場的工人,和他們的家人。
這是三樓,處在府邸的後方,沒有看見什麼警衛,光滑的牆面上鑲嵌著德拉威家的家族勳徽,不遠處,有一根排水管道。
伊利斯忽然感到心跳加快,額頭上微微滲出了冷汗,大概是一天沒有進食的關係,連雙腿都有些輕微的顫抖,並不是很遠的那根排水管道,看起來似乎是遙不可及。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涼意的空氣,精神為之一振,望著地面所帶來的些微恐懼也消失無蹤了。
咬緊牙關,他在心裡鼓勵著自己,錯過這一次,就再也沒有逃脫的機會了!一定要成功!
齊美拉!我一定會回去見你的!等著我!
他艱難地從狹小的窗戶裡探出身體,把一條腿伸了出來,盡量地伸長手臂夠住了排水管道,冰涼的石質管道光滑得似乎抓不住。
伊利斯鼓足了勇氣往前一衝,身子僅靠著雙手的支撐懸吊在空中,無法固定在管道上的雙手一滑,一下子就向下滑去!
全身的血液猛地湧到頭上,伊利斯好笑地想:難道自己的死法是作為一個小偷摔死在高貴的伯爵府的地上?也行!只要能讓艾瑞克失望,自己死得悲慘一點也行。
幸虧在二樓的高度有一根斜伸開去的管道,伊利斯的雙手重重地碰在分岔的地方,雖然痛得他齜牙咧嘴,但是下滑的勢頭卻停止了,他慢慢地調整自己的姿勢,用雙腿夾住管道,順利地向下滑著。
終於到達了地面,伊利斯望著圍牆外的天空,心在砰砰亂跳,自由就在眼前了!
回頭望了一眼伯爵府華麗的外觀,他的唇上不出聲地浮起微笑:再見了,艾瑞克,你和你的仇恨都留給這座壯觀的府邸吧。
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身手敏捷地輕易翻過了圍牆,動作之嫻熟好像他以前曾多次幹過一樣,落地的時候也悄無聲息,連一隻路過的野貓也沒有驚動。
寬闊的街道上冷清清的,但是天邊的夜色已經開始逐漸轉為灰藍,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可以聽見隔壁的街道上管理員在清掃的聲音。
沒有絲毫遲疑,伊利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飛奔,消失在街道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