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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記 十六 一笑難逢 作者:清朗
    清明逆旅客途之時,烈楓與南園正立於丹楓城上。

    這丹楓城是玉京周邊五城之一,離擁雪城極近。自清明離開玉京之後,烈楓便帶了一萬兵馬,悄然開赴丹楓城,只待主帥一死,便乘機攻城。

    夜色漆黑如墨,唯城頭上燈籠火把照耀通明,城內燈火卻頗為寥落,烈楓遙望遠方,神色鬱鬱。

    南園知他心意,正要出言安慰,忽見天際東南角,一陣流星驟落,細碎如屑,紛飛若雨,便如放了一天煙火也似,煊嘩燦爛之極。

    他忽然想起,少年時的烈楓帶著他和清明,年幼的阿絹也跟在後面,四個人一起去放煙火。

    帶頭的是烈楓,點火的常是他,阿絹拍著手跟在後面。

    最喜歡看煙火的,是清明。

    那麼燦爛,那麼轉瞬即逝的煙火。

    他不禁看向烈楓,見烈楓手扶城牆,看的卻是遠方的擁雪城。

    此刻城上兵士也多看向天邊,議論不已。只是這如雨流星來得疾,去得也疾。不消片刻,已全然不見了蹤跡。

    烈楓忽道:「南園,方纔那一陣流星如雨,是什麼徵兆?」

    南園一驚,原來烈楓對星象占卜之學從來不信,然而此刻竟然連「徵兆」二字都說了出口,可見他心緒已到了怎樣的地步!然而南園卻不比清明,對這類雜學向無涉獵,想了一想,也只得勉強答道:「想是吉兆。」

    烈楓「哦」了一聲,不再言語。

    南園也自默然,然而二人雖不開口,心中卻都轉著一個念頭:清明,清明,現在你已到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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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未及拂曉,清明便已入城。按事先與烈楓定好的計劃,找到了那個中軍帳內的內線兵士。

    按照原先計議,那兵士帶著清明先到自己城中另一所住處。他久聞清明雨大名,原想定是慷慨激昂一類人物,誰知面前這人不過二十幾歲,身形亦不高大。面目雖生得不錯,然而臉色蒼白,眼神渙散,甚是委頓,倒像是大病一場的模樣,忍不住便問道:「大人,您……身體還好吧?」

    這話其實已是說得僭越了,若是段克陽手下,定然訓練有素,無半句多餘之語。清明也知他不比從前部下,又想他是一番好意,於是笑道:「我向來便是如此。」

    那兵士答應一聲,神色反倒擔憂起來。

    但清明也覺自己掌心滾燙,因昨夜高燒未退,至今雙手仍有顫抖之意。他心道真真豈有此理,伸手握住袖中淡青匕首,說也奇怪,他方與匕首接觸,手指霎時便穩定了下來。

    那兵士偶然抬頭,一眼看去卻不由一驚,不過片刻時間,方纔那個若有病容的年輕人便似換了一個人一般,面色雖然依舊不好,一雙眸子卻似打翻了珠寶盒,光彩閃耀,亮得驚人。

    真正面臨大事之時,不管周圍或是自身情形如何,清明永遠能把自己調整到最佳狀態。

    這才是「愁聞一霎清明雨」,出道十年,從無失敗的玉京第一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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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擁雪城中,中軍帳內,除主帥小潘相潘白華外,尚有六個身份不同尋常之人,其中四人就座,另外兩人卻侍立一旁。

    四人中,位居首位的一人錦衣金冠,面目英挺,正是戎族三王子燕然;次座一人一襲青衣,容顏冷冽,卻是青梅竹;第三人赤銅盔甲,此刻帳中除一般兵士外,如潘白華亦是輕袍緩帶,只他一人甲冑在身。這人原是陳玉輝手下有名將領,名喚龍千石,武藝嫻熟,深通兵法,眼下任軍中副帥之職。第四人文士打扮,卻是范丹臣,他在朝中亦有官職在身,此時便陪了末座。

    侍立的兩人其一卻是玄武,他官職不高,便認做青梅竹隨從;另一個人三十多歲年紀,與眾人不同,這人看上去實在是尋常普通到了極點。這樣人在大街上,真是隨手便能抓出十個八個,卻不知是何身份。

    潘白華素衣玉帶,清俊優雅之中另有一種威儀,令人莫可逼視。這一日他升帳之後,並未議什麼軍務,卻道:「今日有一道密旨,閒雜人等暫且退下。」又隨手指一個兵士,「你且留下,侍候筆墨。」

    那兵士應了,垂手立在帳下,這一來,帳內便只餘下八人。

    潘白華自桌上拿起一個黃綢卷軸,微笑道:「大家且看這裡——」

    下半句話尚未說出,青梅竹與那面目尋常的中年人忽然同時出手,快如疾風。青梅竹銀絲軟劍渺若清風,武功稍差的人唯見一條銀線沖天而起,卻不知他如何出手,攻的是右肩;那中年人掌風中隱有風雷之聲,舉重若輕,竟是江湖上失傳多年的「風雷九天」掌法,攻的卻是後心。

    這二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這兩招不但出手前一無徵兆,而且配合得默契之極,絕非隨意為之,真是事先演練好了一般。而他們聯手攻擊的,竟是方才被潘白華留下的那個兵士!

    三道人影在帳中微一交錯,便即分開,那面目尋常的中年人收掌而立,面上仍無表情;青梅竹銀絲軟劍並未入鞘,劍上微微的一道血痕;那兵士卻依然站在當地,身體挺立如劍。

    他躲過了那中年人的致命一掌,青梅竹那一劍卻再難避開,終被刺中三分。

    潘白華微微一笑:「清明雨,你之行刺計劃早被識破,何必再遮遮掩掩?」

    那兵士似乎也笑了一下,面上卻不見任何表情,頗為詭異。他隨即脫下身上衣甲,摘去頭盔,又自面上揭下一層極薄的人皮面具,笑道:「好眼力。」

    眾人不覺眼前一亮:面前的年輕人二十三四歲年紀,白衣,窄袖,覆蓋至腕,笑吟吟一派灑脫,面容生得直是秀麗之極。

    帳內諸人雖均知他是玉京城裡有名縱橫無忌的第一殺手,當此時,心中卻都不由讚歎一聲:果然只有此人,方當得起清明雨三字!

    清明面上並無慌亂之色,反笑道:「我的易容自己倒也信得過,說是你識破,我卻不信,嗯,是那個內線告的密吧。」

    潘白華見他一眼便識破真相,暗自感歎,道:「你縱橫一世,最後卻折在小人手裡,倒也可惜。」

    清明此刻也想到初進城時,那個兵士種種不同尋常之處,自己當時卻只當他不慣於此,又兼自己身體不適,並未留意。但他生性高傲倔強,不願表露,笑道:「折在君子手裡還是小人手上,又有什麼區別?只是眼下時候尚早,你便敢下此斷言麼?」

    他口中雖如此說,卻也暗自觀察帳中形勢,片刻之間,七人方位卻已改變:潘白華與范丹臣仍在帳中,青梅竹與玄武守在帳口,燕然守在東側,那面目尋常的中年人與龍千石在西側。除龍千石外,其餘六人皆是高手。其中唯有那中年人他不識得,心中暗道:這人究竟是什麼來路?

    他卻不知,這個看似隨處可見的中年人,乃是靜王側近的影衛。

    本朝規矩,凡親王皇子,自幼身邊皆有一名影衛保護,這些影衛與他們一同長大,武功既高,身份又極隱秘,對主人從來忠心不二,倒真如主人的影子一般。這次潘白華出征玉京,靜王心傷江涉之死,又擔心潘白華蹈陳玉輝覆轍,於是派了影衛跟隨,一來起到保護之責;更重要的,是替代自己,除去清明。

    眼下清明見六人幾成包圍之勢,心念一動,抽出袖中一對淡青匕首,身形飄忽,瞬息之間,向這四方各攻了一十二招。

    一方一十二招。

    四方便是四十八招。

    這四十八招疾如星火,千招萬影,令人眼花繚亂,但清明出手目的,卻不在傷敵,在擾敵。

    他輕功極高,若能擾亂帳中局勢,便有可乘之機。

    然而帳中這六人卻均非等閒之輩,武功既高,定力亦非尋常,他一輪急攻下來,眾人不過應手拆招,並不擅動方位,只玄武一時忍耐不住,方要還擊,卻被青梅竹冷冷一聲叱喝回去。

    清明暗叫不妙,他自知眼下氣力,絕無法支撐太久,一抬首卻見燕然立在東側,眼神若有不忍,心中又有了主意。

    他身形如電,這一次卻是向燕然攻去。

    清明意在纏鬥,出手便不似原來迅急,燕然鐺鐺兩刀架開,火星四濺。

    二人打在一起,清明有意出招慢了幾分,時間略長些,不出所料,范丹臣、青梅竹、影衛三人便掩了上來,清明要爭得便是這一刻,他高聲叫道:「燕然,你也是大漠上有名的武士,以多打少,實在丟人!」

    燕然自然也知道這是清明激將之法,無奈他出身戎族,生性豪爽,最珍重的便是武士名譽。清明這一句恰戳到他痛處,不由一呆,手上招式便緩了一緩。

    四面合圍,正是危急之時,燕然這一緩其實十分短暫,但清明輕功何等高妙!一瞬間他已晃出包圍圈,直向潘白華方向而去!

    正是這一瞬間,他已由極被動的局勢,轉成了主動的一方。

    也只有清明這等心計輕功,方能如此。

    范丹臣大驚失色,此時帳中高手大多被清明引到東側,潘白華身邊幾已無人。他離清明最近,一掌便向他後心擊去。清明也聽得身後風聲,縱身躲避雖也可以,卻失了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他拼著硬接范丹臣這一掌,身形反借這一掌之力,去勢更疾,尚未到潘白華面前,右手一柄淡青匕首,已經飛擲而出!

    匕首既出,他一口血也跟著湧了出來。

    尋常清明招式,已是十分的迅捷毒辣。此刻借此一擲之力,更增聲勢。潘白華躲閃自是不及,但他事先亦有準備,左手驚神指風倏出,右手卻提起天蠶絲所製折扇,向前一擋。

    驚神指風擊中匕首,不過使其聲勢略減,那匕首鋒芒一現,已刺入折扇,去勢驟然緩了下來,又刺入潘白華胸前衣衫,未及肌膚,終是止住。

    這匕首一擊,折扇一擋,與五年前二人相逢情景,何其相似!

    便在這時分,那影衛卻已悄悄掩至,一掌便向清明左手擊去,這也是他心思縝密之處:若攻清明要害,他防衛森嚴,未必能得手,不如先廢其一臂。

    清明此刻匕首已然出手,不知是何緣故,竟有瞬間失神。影衛這一擊正中他左手手腕,另一柄淡青匕首脫手飛出,而他左手腕骨,亦被這一掌擊得粉碎!

    骨骼粉碎的喀嚓之聲,大帳之內,聽得分外清晰。

    這時青梅竹也已趕到,他出手更快,霎時間,清明肋下肩頭,又各中了一劍。

    清明冷笑一聲,不理身上傷勢,速度竟不稍減。一掠如風,卻是向西側而去。

    西側站的卻是龍千石,他原是陳玉輝部下,雖也思及為定國將軍報仇一事,但亦知自己戰場上功夫雖也可以,在這裡卻只有妨礙別人的份兒,因此一直站在一旁,此刻卻見清明直奔他而來,心中不由大喜。

    若是平常,他自然對清明十分忌憚。然而眼下清明手中沒了兵器,左手又廢了,又兼身上多處受傷。他自己一身甲冑,從頭到腳遮掩的十分嚴密。心道:真是天教我為陳將軍報仇了!舉起手邊一柄大斧,風聲呼呼,照著清明直劈下去。

    清明口角邊閃過一抹笑意,不避不閃,手中幾個動作詭異奇捷,那柄大斧未至頭頂,氣勢已洩,倒在一邊,一柄腰刀卻已插在龍千石咽喉處,他張大了口,未及出聲,便已氣絕。

    龍千石一身甲冑,唯有頭盔和身上盔甲之間,方有一分空隙,薄如紙片,那柄腰刀原先佩在龍千石腰間,正是由這一分空隙之間插入,眼力之毒,手法之準,直是匪夷所思。便如潘白華、青梅竹等人,也不過見得清明彷彿是右手一抽一壓,至於具體動作為何,竟是無一人看得分明。

    清明一擊得中,再不遲疑,飄身而出。

    眼下在帳外,正有一隊「忘歸」等候著他,雖只百人,卻是江陵一手訓練而出,神箭之威,天下聞名。這卻是潘白華出征之前,特地從江陵手中抽調而來。

    清明雖不知詳細情形,卻也想到帳外定有埋伏。

    儘管如此,也只有出了大帳,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縱身幾躍,清明已至了帳門附近。

    他身上多處受傷,幸運的是,影衛雖擊碎他左手腕骨,但不過是左臂活動不便;范丹臣那一掌後患無窮,但發作陰緩纏綿,又兼吐出了一口淤血,一時還應付得來;而青梅竹的銀絲軟劍劍身薄細,雖中了數劍,但流血不多,尚可支撐一時。

    何琛一直守在帳外,他從前雖為定國將軍陳玉輝身邊副官,但自身官職並不高,亦無資格進大帳。正等候間,卻見一個白影自中軍帳內一掠而出,光天化日之下,身法竟如鬼魅一般。他雖知此人定是那清明雨,卻苦於自家輕功實在相差太遠,追趕不及。正焦急間,卻見那白影一個轉折,竟然一下子落了下來。他大喜之下,幾步趕上,一劍刺了下去。

    清明人在空中,正欲提氣之際,週身忽然一陣寒冷,如墜冰窖之中,內力空蕩蕩的全無了著落。那寒毒竟趕在此時發作!

    他心中暗自苦笑,卻奈何不得,身形便直墜下來。正在這一刻,又覺後心一涼,他低頭一看,一截鋒銳劍尖猶帶著鮮血,已自他胸口直透了出來。

    清明一生經歷多少風險,只消一眼,便知這一劍已然無救。

    當此時,他尚有心情胡思亂想,身上傷口既多,也不覺這一劍如何疼痛。心道這一劍究竟是誰刺來的?於是微轉過身,見得身後那人竟是何琛,手中仍死死握著劍柄,面上神色又是喜悅,又是驚疑,想是仍舊不信自己已手刃了這個刺殺將軍的天字第一號仇人。

    不知怎的,清明忽覺有趣,心道自己原來是死在他手裡,後人傳開,定然說什麼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又想自己這二十三年,殺的人固然無數,亦有未曾相負之人。從頭思量,倒也並無後悔之事。

    眼前一片模糊,似有許多人影晃動卻看不清晰;又似乎有人在他耳邊大喊些什麼,一樣是聽不分明。清明自知大限已至,他也不在意依然留在身體裡的那截劍尖,抬眼望去,口角一挑,卻是微微一笑。

    「傍晚時你喝了那許多酒,身上又受了傷。清明,清明,你向來都是這般不顧惜自己身體麼?」

    「三年前我在這裡埋下的桂花酒,想著等你下次有機會一起喝的。」

    「若是我以後這樣叫一輩子,你又待怎樣?」

    「清明,我這一生,只得你一個知己。」

    「清明,水銀閣為你而設,已有五載,此時可否留下?」

    「清明,清明,清明!」

    花開花落昔年同,

    惟恨花前攜手處,

    往事成空,

    山遠水重重,

    一笑難逢,

    已拚長在別離中。

    這一場刺殺,實是驚心動魄,曲折離奇。其中清明雨易容不成反被告密,六大高手帳中攔截,玉京第一殺手重傷之餘一刀刺死龍千石,卻又在出帳之時為武功低微的仇人何琛所殺。這些情由,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也生出許多傳說。直到數十年後,街頭巷尾猶有說書人談論清明雨陣前行刺故事,每每令人歎息不已。

    當年清明刺殺龍千石尤為詭魅,雖只一刀,卻是融了輕功、擒拿手、劍術,幾是清明畢生武學之精華所在。日後如青梅竹、燕然等在場高手回想起來,也不由一身冷汗:若是那一刀竟是向我刺來,我又能否避開?

    至於清明最後這一刀為何又不刺向主帥潘白華,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是他當時傷勢嚴重,並無把握,所以選擇了帳中身份重要但是武功卻最低的龍千石下手;也有人認為是其他原因。

    只因清明已死!真實情形如何,卻是再無人得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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