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園此時隨侍烈楓身邊,心中亦是十分緊張。
時隔不久,第一批探子便已歸來,言是副帥龍千石在中軍帳中被人刺殺,已然身亡。
烈楓也不禁喜動顏色,向南園道:「那龍千石昔日在陳玉輝手下,便是有名驍勇的一名將領,又擅兵法,清明把他也除去了,真是妙極!」
南園聽了也自欣喜,或者他自己也未發覺,這份欣喜不是為了玉京,甚至也不是為了烈楓——他是為了清明。
清明果然就是清明,他心中暗想。
但是第二批、第三批探子歸來時,卻均未帶回什麼消息。只知中軍大帳封鎖十分嚴密,具體情形如何,竟是一無所知。
烈楓笑道:「清明又在做什麼,他不會是想把中軍大帳也一併拆了吧。」
他比清明年長數歲。記憶中,對八九歲時的清明印象最為深刻:聰明驕傲的小孩子,好穿白衣,爭強好勝,學武功很快,雜書看得多,當然,也任性。
再後來,再後來中間似乎跳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烈楓記憶中的清明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總是笑,似乎什麼都不大在意,主動開口的時候不多,開口時總是胡說八道,很少有正經的時候。執行任務的時候雖然認真,卻也多有出人意料之舉。
雖然,他自己也不大清楚清明究竟都做過些什麼。
第四批人進入廳堂時,面上卻大有驚慌之色,來到烈楓身邊低聲說了幾句。烈楓不禁也臉色一變,揮揮手要他退下。
他來回走了幾步,面色凝重,終於停下來對南園說:「無非被殺了。」
無非正是那個中軍帳的內線兵士。
烈楓和南園自然均不清楚無非叛變一事。他們更不知道,無非凌晨帶清明入城後,馬上便入帳向眾人告密。而潘白華在得知詳細情形,安排好一切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殺了無非。
烈楓對殺手生涯不甚瞭然,他雖然亦是年輕一代中有名將領,定力胸懷非同一般,也不免略有惶急。此時反是南園鎮定些,他想到以往清明幾次遇險,皆能在最意想不到之處反戈一擊,化被動為主動,這次也定然如此。但他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只是默然坐在一旁。
而潘白華與清明知己相交一事,因清明一直隱瞞得十分嚴密,故而他二人均不知曉。
天色一點一點暗了下來。
烈楓中間幾次離開,處理幾件要緊軍務。南園卻無事,只得枯坐一旁,面前一杯茶續了多次,已然變得白水也似。
便有軍士上前,逐次點燃燭火。到烈楓身邊時,他煩躁地揮一揮手,那軍士不敢言語,垂首退了下去。
南園想了一想,道:「烈大哥,或者那潘白華已被刺殺,但擁雪城中尚有其他官員,如青梅竹等人,亦是頗有才幹之輩。他們刻意隱藏消息,穩定軍心,也未可知。」
烈楓頷首,只因他對這場刺殺太過重視,反倒不如全神關注清明一人的南園看得分明。被他一語點醒,於是找來幾個得力軍士,吩咐他們入城後不必打探其他,只去探聽城中其餘幾個官員情形,若有異常,立即回報。
他這一邊尚未交代完畢,忽然一個兵士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雙眼發直,面無人色,卻是一個尋常的守城士兵。進了門後口唇打戰,竟是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烈楓向來治軍森嚴,又最厭憎膽小懦弱之人,便斥責道:「慌慌張張的,成什麼樣子!誰准你進來的!」
那軍士被烈楓一喝,反倒鎮定了些,聲音雖仍有些發顫,卻已能勉強成句,「烈……烈將軍,擁雪城上面掛了一顆人頭,他們說……他們說是清明雨……」
他一句話未說完,忽然重重挨了一個耳光,踉踉蹌蹌連退了好幾步,竟是一向穩重守禮的南園出手,他臉上氣得變了顏色,伸手指著那兵士:「你胡說八道!」
幾乎是與此同時,烈楓也怒道:「你胡說八道!」
便是清明失手,也已是極度不可思議之事。南園固然一直為清明擔憂不已。但在他內心深處,所能想到的最壞結果,也不過是清明任務完成晚了一些時日,又或身受重傷一類。
清明會死?
清明怎麼會死!
就在此時,又一個中年軍士走了進來。他原是烈軍舊部,後來派給烈楓做隨身護衛,極是老成幹練的一個人,烈楓對他也頗為倚重,正是進入擁雪城的密探之一。他進門後先是一拜,「將軍恕罪。」
「敵軍主帥潘白華安然無恙,刺殺一事已然失敗。」他口氣平淡,因這名軍士原在烈軍手下,故而對殺手一事也頗有些不以為然。又續道:「擁雪城頭上掛了一顆首級,下面又貼了告示,經屬下驗證……驗證……」
說到這裡,他不禁也猶豫了一下,畢竟他在烈楓身邊日久,深知烈楓與南園、清明等人的交情。但很快便接了上去,「正是清明雨。」
話音方落,一陣冷風忽然驟然而起。
他們所在這廳堂頗為空曠寥落,但門窗皆關合得十分嚴密,竟不知這陣風是從何而來?廳內人不多,雖均是久經沙場之輩。但這陣風平地生出,實在奇怪,又兼那中年軍士方才一番言語,竟是都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這陣冷風又迅又疾,在廳堂內迴旋一周,燭火皆滅,窗外星月無光,黑暗中目不視物,眾人只覺週身一陣冰冷,那個最先上來報信的守城兵士更是叫了出來。
南園仍然站在當地,恍惚間,他覺得面前似乎多了一個人,一片漆黑中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覺那人身上似有一陣寒氣,更有一陣極清淡的佛手香隱約傳來。
他忽然想起少年時,他和清明兩個人一起去逛夜市,人群中他和清明被衝散。他急了,四處去找,卻怎樣也找不到。最後他一個人走了許久,在一戶人家的門洞裡坐下休息。那一剎那,身邊忽然傳來一陣淡淡的佛手香。
他一抬頭,卻見清明左手拿一個貓臉面具,右手拎一盞竹葉燈,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清明因身份所限,極少使用熏香。但一旦有機會,他用的一定是佛手。
一念至此,南園再不遲疑,叫道:「清明!」
一時間他也忘了晃亮火折,伸手向前,欲留住那道熟悉身影。因動作急了,手臂帶翻桌上茶碗,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也不理,疾走兩步又去尋覓。
他的手臂穿過的只是虛空。
那陣佛手香也不見了蹤影。
南園大急,又四處向前摸索,終於被他一把抓住一個人。他大喜,方要說些什麼,忽然間,廳堂中一道亮光照過來,正是有人點燃了燭火。
南園手中抓住的,卻是方纔那個被他打了一掌的兵士。
——南園出身寒江飛刀沈家,只不過他是旁系出身,七歲時被段克陽帶至玉京,他離開時雖年幼,卻也聽過沈家一段傳聞佳話。
傳說飛刀沈家有一位先輩,與北方冰海處一名劍客交情十分深厚。二人一南一北,相隔既遠,相聚亦是不易。於是約定,每年的二月初七,無論身有何事,都要來到北方某地相會。
這樣過了十幾年,每年一到二月初七,那劍客一定一早便來到約定之處,二人把酒言談,相聚甚歡。只是有一年,沈家那位先輩自早晨等到傍晚,卻一直不見人來。
他心中焦急,卻也知那名劍客絕非背信棄義之輩,想是途中有事耽擱,於是耐心相候。直至三更,那名劍客終於現身:一襲白衣,容顏慘淡,素來珍視的佩劍也未帶在身邊。他連盡了三杯酒,一言不發,轉身便走。沈家先輩大驚,詫異好友為何如此。急忙追趕,卻見黑夜茫茫,再覓不得那劍客白衣身影。
數日後,沈家那位先輩方才得知,那名劍客原來在二人約定的前一日,便已在一場決鬥中被人殺死。那日前來的,竟是那劍客的鬼魂。他感念好友情義,竟也隨之自盡殉友。
這段逸聞在沈家流傳至今,南園後來到了玉京,也曾把這個故事講給清明聽,清明聽後未加議論,反笑道:「世上哪來的鬼?」
南園聽這故事,自來不過是感念這二人高義,倒未想過這個問題,反問道:「你又不是鬼,怎麼知道這世上沒有鬼?」
這句話問出來,清明倒也無言以對,笑道:「好好,將來我死了,一定去看看你,不過你就不用自殺了。」
清明從不諱言生死之事,南園卻不同,急忙以其他言語岔開。
當時思及身後事,而今都到眼前來。
南園怔怔站在當地,眼前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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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這一晚,潘白華分兵三萬,急攻玉京。烈楓抽調到丹楓城的一萬兵馬原是城中精銳,大驚之下急忙連夜趕回玉京,南園卻留在丹楓城中。
烈楓原也擔憂南園,但見他雖有傷心之色,卻還鎮定。又兼軍情緊急,他自己連難過的時間也沒有,更無暇顧及其他,簡單囑咐了南園一句,便匆匆離去。
南園在得知清明死訊後一直默然不語,心中卻已早定下了主意。
將至三更天,他走出自己房間,身上卻是極整齊的一身夜行裝束。
與隨意不羈,厭穿夜行衣的清明不同,南園自來處事嚴謹,連這等小事也不例外。何況這一次,他是因了自己的意願,去做一件極重要的大事。
南園只未曾蒙面,這次不是行刺,他無須隱藏自己形容。
此刻擁雪城中尚有數萬大軍,一眾高手,然而南園要做的,是在這重重防衛之下,奪回清明首級。
清明所做的許多事情,南園其實並不知情。
比如清明在他面前苦苦隱瞞玉京願降一事,以免他被拖入漩渦;
比如清明隻身去闖藏影樓,之後隱藏身中寒毒一事;
比如清明當街刺殺燕然,近乎以命相搏;
再比如清明與潘白華相交五載,清明仍寧可一人入擁雪城行刺,其中固然諸多原因,亦有不願南園冒險之意。
這些事情,南園一概不知,他倒是有許許多多其他的想法:
比如說,他一直認為是清明負了阿絹;
比如說,他覺得清明這幾年四處尋花問柳,輕薄無行;
比如說,他想清明對烈家父子,對寧王、對玉京的態度從來不夠認真尊敬;
但是,就是這樣的南園,為奪回清明的首級拼上自己性命,甘冒奇險。
只有南園。
他抄小路,很快來到擁雪城下。尋一處極隱蔽的所在立住,見擁雪城城牆極高,乃是青石所築,修建得十分牢固結實,觸手粗糙。若是清明或是青梅竹在此,藉著城牆凸凹不平之處與石塊間縫隙,便可縱身而上。
南園沒有那麼好的輕功,他有他的辦法,笨一些,但是實用。
他自懷中掏出一對精光閃耀的短刀,刀鞘上分別以青銅雕了一個虎頭,飾紋古樸,鋒利無匹,乃是他當年藝成時,段克陽所贈。
南園拿起一柄短刀,插入了石塊之間的縫隙處,要知即使是縫隙,也用沙漿灌的十分堅固,但短刀入牆,並無阻礙。
他用手試了一下,確是承得住自己體重,於是將另一柄短刀插入稍高處,他身子懸在空中,一手握住上面那柄短刀,一手卻拔下下面那柄,又插入了更高一些的地方。
就這樣一替一換,不多久,南園已將至城頭,他身體緊貼在城牆之上,遠遠望去,便如城上掛了一隻極大的壁虎一般。
然而愈是向上,愈是危險。一來易遭守城兵士注意,二來短刀雖然鋒利,卻也是薄脆易折之物。它什麼時候會斷,誰也說不準。
南園絲毫不敢大意,他心道未將清明首級帶走,自己絕不可白白送了性命。手下動作更輕更穩,幾是毫無聲息。
無奈人算畢竟不如天算,他離城頭不過數尺之遙,其中一柄短刀終於承受不住,啪的一聲斷成兩截,直摔到城牆下面,發出極沉濁的一聲響。
這兩個聲音其實都不算大,但因在更深人靜之時,便顯得分外清晰,城頭軍士紛紛叫道:「誰?」「什麼聲音?」燈籠火把也一併照了過來。
南園一咬牙,他原想悄然掩到清明首級示眾之眾,但此刻行蹤已洩,無奈何,一手按住短刀刀柄,一翻身,便躍上了城牆。
城頭上忽然跳上一個人來,一時間諸軍士不由一驚,但飛龍騎畢竟不同凡響,極快便反應過來,一眾軍士各持刀槍而上,更有人去調配了箭手,通報上級,動作十分迅捷,絲毫不顯慌亂。
南園大急,這些軍士倒還不在他眼裡,但他來這裡並非與人纏鬥,又恐引來其他高手,一抬眼見夜色昏暗,無星無月,靈機一動,掏出一把飛蝗石,向空中擲去。
他暗器雖不如清明,卻也頗為了得,「撲撲」幾聲,四周的燈籠火把多被他打滅。南園記得清明首級示眾的地方是在東南方,發足便向那邊奔去。一路上若有人攔阻,皆被他以留風掌擊飛出去。
但時隔未久,又有人點燃了火把。五六隊黑衣軍士隨即掩了上來,將南園圍在當中。
這些黑衣軍士與方纔的守城官兵又不相同,精悍威武,顯是訓練有素。也並未一擁而上,兩隊軍士先上前圍攻南園,其餘幾人卻站在場外。時間略長,圍攻中的一隊便即撤下,另一隊即刻補上,恰如車輪戰一般,絲毫不給人喘息餘地。令人更加頭疼的是,便在這替換之時,竟也一無破綻。南園幾次想藉機衝出,均被擋了回去。
這個陣式,原是當年定國將軍陳玉輝所制,專為對付江湖人物,又或殺手死士。這些軍士雖非一流高手,武藝卻也不俗。南園武功雖高,一時間也被困在其中,身上反受了幾處輕傷。
此刻又有一個隊長模樣的人叫道:「快,調十名忘歸歸來,這人厲害,到時看他飛上天去!」
南園一驚,殺心大起,也不顧惜內力,留風掌力用到十二成,七八個軍士應手倒下,包圍圈被他硬生生撕出一個缺口,身子已到了圈外。
然而與此同時,十名頭紮黃巾的忘歸卻已掩了上來。
忘歸之威,在於狠、準、遠三字。
三十年前神箭江涉立於京都城頭,一箭射死城下萬千軍士之中,身穿寶甲的寧王。要知當時寧王身份是何等尊貴重要,身邊豈無人保衛?原因就在當時絕無人能想到,在這等距離之下,還有人能達到這樣的準頭,這樣的凶狠。
那一箭,實也是到了江涉自身能力的極限。
而江陵一手訓練出的這一隊忘歸,自是比不上當年的江涉,卻也頗曉這三字要訣。
就在這緊要關頭,噗噗之聲又響,燈籠火把不知被什麼人一併打滅,這一手暗器功夫竟比南園還要高明幾分。黑暗中一隻極瘦削的手一把抓住南園手腕,低聲道:「隨我來。」
這聲音十分熟悉,一時卻分辨不出是誰。南園心頭猛地一跳,不由自主跟著那人便走。
這人輕功極高,對擁雪城又似十分熟悉,三繞兩轉,帶著南園來到城上一處極隱蔽的角落。
此處並無旁人,只牆上掛了一盞暗淡燈火,那人放鬆了手,南園一抬頭,藉著昏黃光芒看清那人面容,不由驚道:「是你!」
這人身形削瘦、眉眼秀徹、年紀尚輕,竟是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京城第一高手,吏部冷面侍郎,太師重要心腹。
青梅竹。
「你是來盜清明首級的是不是?」他開口,聲音冷淡,一如平日。「我勸你不要去了。清明雨罪太重,仇家也太多。莫說此刻陳玉輝部下,朝裡也有一半官員恨他入骨。出征前朝裡就對他下了重賞,並嚴令一旦拿住,立即就地正法,首級示眾。眼下他首級木架上,有影衛、玄武與三十名神箭手看守,以你武功,衝不過去的。」
南園驚訝的看著青梅竹,這個人語氣雖冷,卻並無惡意。
「話雖如此,我怎能任他屍身被如此對待!」
「我來處理。」青梅竹望著那盞暗淡燈火,神色平靜,「你的意思,無非是想讓他能好好安葬。你帶走他首級又帶不走他屍身。反正朝裡也未說示眾幾日,明日我便提出放下他首級,他的身後事,我負責。你趕快離開,越快越好。」
青梅竹在京城中,是有名的辣手無情,扎手不好對付之人。然而另一方面,他卻也是有名的一諾千金。
南園此刻心情,實在是複雜莫名之極,「你……你本是石派高手,為什麼要這樣相助清明?」
青梅竹看了他半晌,忽然極輕地苦笑了一下,這在他臉上實在是難得一見的表情,跳躍燈火打在他眼中,自來冷冽的目光竟似有幾分迷茫柔和。
「相助他?我不知道……可是如果我在段克陽手下,他被石敬成收養,我的結局無非和他一般,而他,一定也會這樣對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