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新有些頭痛,「二姐,煥真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她的聲音拔高兩個首階,「為什麼我不知道?」她凌厲的眼光朝著父母身上掃去,健新趕忙說:「爸媽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真卿不怒反笑,「好,太好了。果然是長大了,翅膀硬了,連結婚都不用跟家裡人講一聲,我算什麼?!」她發起脾氣,「故意把我調開?我到底是不是這個家的人?」
「二姐,不要生氣。」健新試著安撫她,投給煥真一個祈求的眼光,「我們到爸那兒坐一下,消消氣。」
「是該坐一下,」真卿冷笑著,「我替這個家作牛作馬幾十年,扮黑臉扮慣了,現在不想扮行嗎?」她高窕的身影快步移動到達客廳,一股腦坐下來,「喂,你!」
煥真的牛脾氣馬上被激發出來,「二姐,我姓蘇,蘇煥真。」
「誰是你二姐?」真卿一點都不掩飾她的厭惡,「幾歲了?跟老弟交往多久?」
煥真的臉孔馬上鐵青,正想轉身就走,三雙哀求又楚楚可憐的眼睛盯著她不放。好吧,大哥也為難過健新,算是一報還一報好了。
「顏小姐,我今年二十五歲。跟健新交往兩個多月了。」
「兩個多月就訂婚?你手腳很快嘛。」真卿撇撇嘴角。
「手腳快不快,顏小姐應該詢問令弟。」她得把這幾年職場磨練多年壓箱底的教養通通拿出來用,才能阻止自己破口大罵這個自以為是的二姑。
「什麼學校畢業的?作什麼?」
煥真盡量禮貌的回答,只得來冷冷的幾句:「私立大學?我們小弟可是公立大學研究所畢業,你不覺得學歷不配?遊戲企劃啊……真是不倫不類的工作,帶壞小孩子沉迷電玩荒廢學業,跟販毒有什麼兩樣?」
「阿卿……」顏爸爸想開口替煥真求情。
真卿聲色俱厲的說:「爸爸!小弟要結婚是怎樣的大事!他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丁欸!你們連問也不問,隨便什麼野女人都放進來家裡,萬一有問題怎麼辦?」
「二姐,我都三十歲了,我自己的生活會自己安排。」健新說話了。
「你閉嘴!」
「你才給我閉嘴啦,」顏媽媽臉一沉,「嘸是安怎?我是死了咻?當我的面削我未來媳婦的臉!」
顏媽媽保護的抱住煥真,不慣肢體接觸的她有些尷尬,更多的卻是一種在母親懷抱般的感動,她又委屈又覺得安慰,心裡很是複雜。
「麥在那兒給我大小聲啦!這個家是你賺錢的沒錯,你還是從我肚皮裡滾出來的。你放心啦,會如你所願,家裡的財產都是你和健新的,可以吧?秦卿已經放棄了,你高興了吧?不要來干擾我的媳婦啦,煩死了。」顏媽媽揮揮手叫她走。
真卿霍然站起來,「你就只會幫著外人!你是我媽欸!」她哭了起來,「我到四十歲還不敢嫁出去,盡心賣命替這個家,隨便一個外人進來地位都比我高些!我也不過問了幾句,你就這樣堵我!你到底是不是我媽啊?我這些年的努力算什麼?」
「要嫁去嫁啊!」顏媽媽也生氣了,「我從來沒有阻止過你嫁人吧?跟你介紹了那麼多對象,你連正眼也不看,怪誰呀?」她把煥真推到身後,「阿新哪,先送阿真回去,這個媳婦我要定了,誰說都沒用啦。你敢對人家不好,當心我剝你一層皮。」
「我嫁?!我嫁了的話這個家早垮了!你們吃的喝的用的哪樣不是我的血汗錢?健新,你敢走?!我還沒點頭!」真卿開始摔東西。
顏爸爸默默的送他們出門,「沒事啦。他二姐就是這樣。」無可奈何的歎氣,「阿真哪,不要放心上。他二姐只是不高興我們都瞞著她,藉機發作而已。」
他慈愛的摸摸煥真的頭,「來,阿爸沒來得及給你見面禮,」他脫下手腕的勞力士,「女孩子戴是有點粗啦,不過,阿爸的一點心意,不要推辭了。」他悄悄的對他們講:「阿有空我和阿母去找你們喝茶啦。」
健新牽著煥真,逃命似的逃出戰場。
煥真把手一甩,臉孔發黑的自己開車門進去,雙臂一叉,氣得拚命咬嘴唇。
「煥真……」千算萬算,哪知道二姐臨時會跑回來。
「有這種二姑……」她氣得聲音都不穩了,「我想婚事還是考慮一下好了。」居然還有大姑,想到就令人暴走。
「喔,不要這樣啦。」健新揉了揉額角,「我們結婚後又不跟爸媽住一起,不會碰到她。」
「我不要這種親戚。」她拚命忍著淚,想到剛剛的侮辱,滿心都是委屈。
「煥真……」他很困擾,「你或許會覺得家人都讓著她。但是她的確為這個家犧牲了許多。」
「我不想聽。」她開始有點發脾氣,「我要回家。」
健新也就不再說,直接把車開回去。
「我說我要回我家,不是回你家!」煥真不肯下車。
「我不喜歡把事情擱到明天處理。」他輕輕的拉著她的臂膀,「我也不希望你把二姐看成瘋婆子……雖然她的作為蠻像的。」
悶悶的跟在他後面,健新先倒了冰開水給她,才去翻出大本相簿,「我家很喜歡照相,爸媽都會加洗幾張好讓家人都有完整的相簿。」
看到相簿成功的轉移她的注意力,健新鬆口氣。「我娘也說了,我們家是田橋仔。其實說得算誇張了。我爸媽在東區是有些祖上留下來的土地,零零星星的這裡幾分那裡幾分的,上地貧瘠,也只能種些蔬菜雜糧。我們還小的時候,老爸開了家小小的螺絲工廠,老媽自己種地。祖父祖母部過世了,父母親養我們這三個蘿蔔頭也滿吃力的。不過一家和樂,也算不錯的。」
他指著相簿裡清秀飄逸的女孩子,「這是我大姊。不過,她出家了,所以你看不到她。」
「出家?!」這個年頭還有人出家?
「對啊,當修女。」他歎了口氣,「現在在台東。有機會說不定可以見見,如果她的教會不要偏遠得太厲害。上次那個教會我走了三個小時山路。」
「二姊。」少女時代戴了個眼鏡,嘴巴緊緊閉著,像是攝影師跟她有仇似的瞪著鏡頭。「她從小功課就好,比我大了十歲。我媽不到十六歲就嫁給我爸啦,十七歲生了我大姊,十八歲生了二姊,隔了十年才生我。生我那年,剛好是爸爸的工廠開始有起色,媽媽把地給別人種,過去工廠幫忙。大姊早就立志要當修女,對世事不聞不問,我等於是二姊帶大的。」
他摸摸煥真的頭髮,「對我來說,她亦姊亦母。她功課那麼好,卻只念了五專。我的父母親你也看到了,他們太天真,要大富大貴根本不可能,別被朋友拐騙一空就算祖上積德了。二姊對家庭責任感很重,所以早早畢業幫爸媽打理工廠,那時剛好遇到石油危機……」
他搖搖頭,「真的很慘。頭寸軋不過來,債主臨門叫囂。老爸整天借酒澆愁,老媽也只顧著以淚洗臉。是二姊那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站在大門口,拿掃把把來搬東西抵債的債主趕出去,拍胸脯說就算下海陪酒,也會把債還清的。」歎口氣。
「她的一生幾乎都耗在家裡的事業上。大概是債主逼債的恐怖記憶,她對事業和家產有著異樣的執著。青春耗費殆盡,幾次有良緣她都放棄了。到底放不下家裡。」
煥真和他相對無言,翻著相簿,照片裡的二姊像是從來沒有笑過。
「爸媽覺得虧欠二姊許多。早早就徵得大姊同意,家產將是我和二姊平分。我本來是不願意的。這龐大家產幾乎都是二姊賺來的,我憑什麼不勞而獲?但是媽媽心意又很堅決,我也拗不過她。」
健新注視著煥真,「煥真,老實告訴你。如果爸媽百年之後,我會放棄所有遺產的。所以你若嫁給我,就只有我雙手賺來的財產。我不想從二姊那兒掠奪任何不該屬於我的東西。這一點,得請你……」
煥真反而鬆了口氣,張臂擁抱他,「太好了。」
吃驚的擁著煥真,健新的笑意漸漸擴大,將她擁在懷裡,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你不怪我?這麼多的家產……」
「我從不指望不勞而獲,物質慾望也不高。」她用臉摩挲健新的胸膛,「我的確很生氣二姊的頤指氣使。」她拉低健新的脖子,「我嫁的是你吧?健新?我喜歡爸爸媽媽,但是我可以不喜歡二姊吧?」
當然,可以的話,他希望家人都和諧相處,當然包含他的二姊。但是二姊對抗意識這麼強,沒必要讓煥真受這種委屈。
「你可以喜歡任何人,也可以討厭任何人。」健新親親她柔軟的小臉,「不要討厭我就是了。」他的眼中出現一絲不忍,「但是對她……對二姊,還是溫和一些吧。」
「我盡量就是了。」輕輕的歎口氣。
不過,兩個禮拜以後,她又不那麼確定。
顏真卿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騷擾她,恐怕也派了徵信社調查,任何小小的瑕疵都會讓真卿高興的侮辱很久,煥真實在忍無可忍,以後接到她的電話,就放到旁邊讓她講個高興。
她沒有把這些騷擾告訴健新。雖然每天健新都會擔憂的問她二姊有沒有吵到她,看他這樣的憂心,她反而不忍心說,畢竟健新一直很愛他的家人,尤其崇敬二姊。
但是這樣的騷擾的確嚴重影響她的生活,如果健新在她身邊,還會覺得好一點,偏偏最近究美接了個很大的案子,健新領軍的小組忙得不可開交,連睡都睡在公司裡,她更沒有機會跟他說什麼。
等他的案子結束再說吧。每每快要忍耐不住的時候,她都這樣告訴自己。現在讓他煩惱也沒有什麼用處。
但是這一天,她心情特別不好。每個月的經期像是她的受難日一樣,總是痛得面青唇白,正在吞普拿疼的時候,又接到顏真卿的電話,真是生如不死。
「你也只想著要我家的財產而已。我告訴你,你這種撈女我看多了,這麼愛錢不會張開大腿去賺?不要臉的臭女人!」磨了這麼久還沒有效果,總是頤指氣使的顏真卿開始沈不住氣。
煥真氣得干噎,「顏真卿!我尊重你是健新的二姊,說話客氣一點!我不言不語不是怕你,你如果不能自制,我直接告訴爸媽!」
「爸媽?叫得真自然!」顏真卿冷哼一聲,「去說啊!你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我告訴你,我已經安排健新跟名門閨秀相親了。你這種一點家底也沒有的女人,不用想進顏家的大門!你不信?不然明晚七點來凱悅看看啊。你這個……」接著是一串污言穢語。
看著煥真的臉越來越發青,建革把電話拿起來,聽著話筒那邊的破口大罵,「夠了沒有?天天打來,讓人受不了。小姐,你沒別的事情好做?你最好別再打來,我已經錄音了,你再打來我就報警。我?我是第六波的同事!你打來第六波人人管得。哪來這種沒有教養的老處女?」匡的一聲,他用力掛掉電話。
心疼的看著臉色極度難看的煥真,他泡了杯甜甜的熱可可,順手拿來了一包濕巾,「又痛了?」
她滿懷感激的啜著熱可可,「謝謝。」
「每個月這樣痛不是辦法。」建革拉了椅子,坐在她對面,誠摯的,「怎麼不去看醫生?」
「看過了。」她用濕巾覆住臉,「這麼多年了,醫生總覺得只不過是經痛。」
建革默默的遞上幾條七七乳加巧克力,煥真經痛的時候,最喜歡吃這個。
接了過來,突然百感交集。這樣的對話,是多麼熟悉。她生理上的變化,建革一直很清楚。每個月痛得死去活來,他一直不會忘記幫她泡熱可可和買巧克力。去當兵的時候累得跟狗一樣,沒有時間寫信,卻包了幾條巧克力代替情書。
如果不是他意志不堅,準備跟煥真步入禮堂的,應該是建革而不是健新。
這麼多年的感情一朝化為流水,她突然覺得感傷。非常感傷。
「顏健新也不管管他的家人。」建革很不諒解,他的家人對煥真疼愛非常,換女朋友的時候,媽媽氣得三天沒跟他講話。
「他最近有個大案子,我不想讓他煩心。」煥真勉強笑了一下,咬了一口巧克力,「謝謝。沒想到你還記得……」
「你的一切我都記得。」他清了清嗓子,「煥真……我、我跟美期分手了。」
「喔。」她又咬了一小口巧克力。
「建革!開會了!」同事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