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哥,別放棄,醒一醒……」
誰打擾了他的寧靜?
淡淡的光圈中,一個青衣身影若隱若現,澄若秋水的眼眸充滿了焦急。
雨南,是你嗎?
想說話,可是卻發不出聲。
溫暖的手輕輕扶住了他,悠悠的聲音似仙樂一樣在耳邊迴盪,「羅大哥,振作一點,你捨得下我們嗎?這麼多人都在等著你回來……」
不,我太累了,雨南,你讓我從此安寧,好不好?
「這不是你的作風,我的羅大哥溫柔又堅強,絕不輕言放棄……」
雨南,我沒有你說的那樣堅強,我只是普通人一個,這些年,我熬得太辛苦,再也不願苦下去……
「羅大哥……羅大哥……千萬別放棄……」
忽然驚醒過來,那遙遠的呼喚似乎猶在耳邊,呼吸卻異常艱難……
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嘴唇……
一睜眼,簡直不敢相信,那狂熱粗暴的吻蹂躪著他,幾乎令他窒息。
摩雲!
羅文琪怔了片刻,方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一揮手,「啪」的狠狠一記耳光,打得摩雲一跤跌在地上。
「混蛋!」羅文琪怒極,不管摩雲是殺是剮,他都視死如歸,唯有這等侮辱,絕對不能容忍!
順手就去腰間摸匕首,可是卻摸了空,憤怒之下,抓起黃沙一把把擲過去,砸得摩雲灰頭土臉,好不狼狽。
「別動手,你有傷,當心傷口裂了……」摩雲雙手亂舞,擋開沙塵,剛想近身,被羅文琪抬腿一腳,踢得直跳起來。
摩雲也急了,搶上前從後面一把抱住,制止住他的動作,吼道:「我才救活你,你又要找死啊?」
話音未落,衣領猛地被揪住,驀然間身體騰空而起,從羅文琪肩頭摔過,再一次跌了個結實。
「我殺了你……」羅文琪咬牙切齒,正要撲上,頭一暈,向前便倒,正好壓在了摩雲身上。
一雙強健的手臂抱住了他。
羅文琪已然精疲力竭,再也無力掙扎,大口地喘著氣,目光一瞥,晶亮的匕首就在不遠處的地上閃著光,伸手便抓去。
如果殺不死敵人,就殺了自己吧……
摩雲鐵臂一緊,死命地勒住了羅文琪,大吼一聲:「阿宣,你鬧夠了沒有?」
阿宣?
羅文琪立時如中定身法,僵在了那裡。
這是他的小名,天下除了他父母兄弟之外,外人絕不知曉,摩雲怎麼會叫得出?
慢慢轉過頭,呆呆地看著摩雲。那英武的面容被大漠的陽光曬得黝黑,剛硬的線條似刀在石頭上雕出的一樣,輪廓異常清晰。濃黑的長眉,灼亮的烏眸,高挺的鼻子,稜角分明的嘴唇,一點點在記憶中鮮明起來。
「五哥……」脫口一聲,時光似乎倒轉回了十二前的洛陽……
寒冬臘月,鵝毛大雪紛飛,白馬寺外的松林裡,十二歲的羅文琪一跤絆倒在雪地裡……
拂去積雪,埋在雪下僵硬的身體漸漸顯露,凝固的血已變成紫黑……
忍住驚恐,纖細的手指探在鼻端,微弱的呼吸時斷時續……
白馬寺廂房內,小羅文琪和醫治的僧人都被那身體上猙獰可怖的數十道傷口驚得目瞪口呆……
雪停了,日昇日又落,小羅文琪守在床邊,三天悄然而過……
當虛弱的青年甦醒時,飄著香氣的蛋花湯一勺勺便慢慢餵入他的口中,小羅文琪調皮地笑容如雪後盛開的白梅一樣清麗,「寺裡不能殺生,雞蛋也要偷偷地吃……」
滿含感激的目光深深注視著粉妝玉琢般的小羅文琪,一種異樣的情緒慢慢在心中醞釀……
「原來你是啞巴,也不識字,看來是沒有地方去,我和方丈說好了,留你在寺裡當夥工,你只要好好幹活,方丈不會趕你走的……」
寄捨在寺中的小羅文琪和這個無名的青年成了最好的朋友……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啊?」小羅文琪手托著雪白的嫩腮,認真地教他識字。
開心地笑容在青年的臉上浮現,提起不聽話的毛筆歪歪扭扭寫下一個「五」字。
聰明的小羅文琪很快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說你在家排行第五?那你姓什麼呢?」
青年的臉色黯淡了,眼光似乎投向非常遼遠的地方。
乖巧地看出了青年心中埋藏有深深地傷懷往事,小羅文琪拉住他,「我告訴方丈你叫五郎,我叫你五哥,好不好?」
青年雙掌反握住小羅文琪白玉般柔軟細滑的手,用力點著頭,眸中熱烈的光芒似夏日正午的驕陽。
冬去春來,春去春又回,一年的時光悄然而逝。
正如來時那樣突然,離去時也同樣意外。當小羅文琪從睡夢中被叫醒時,一件冰涼的東西已經掛在的脖頸裡。
「阿宣,我是五哥……」
陌生的聲音讓小羅文琪嚇壞了,「你……你不是啞巴嗎?」
「阿宣,什麼都不要問,我是迫不得已裝啞的。我要走了,幫我保管好這件寶物,我不能帶著它,不然容易被搶走……」
本能地感到一種危機,小羅文琪緊緊抓住了朝夕相處了一年的青年,「好,我一定會帶在身邊的,除非我死了……」
厚實寬大的手掌掩住了他的口,「不要亂說話,記住,一定要等我回來……」
一個吻輕輕印在了小羅文琪的額頭。
黑影如風一般消失了。
小羅文琪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伴陪了他一年的五哥走了,要過很久才能回來……
舉起掛在頸中的物件看時,卻是一塊沈重的烏木雕龍,手工很粗,大概屬於街邊三錢銀子就能買到的那種,實在不明白寶貴在哪裡。
既然答應了五哥要保管好,那他就隨時帶在身邊,永遠不離……
如煙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掠過,凝視著眼前高大英武的摩雲,實難相信他就是當年白馬寺的五郎。
摩雲身體微微顫抖著,臉深深地埋在羅文琪的頸窩處,喃喃道:「嚇死我了,我差點親手掐死你……要不是我的手硌在木雕龍上……」
他後怕得再也不敢想,只是用力將懷中人抱緊,唯恐這只是自己的好夢一場……
「五哥,真的是你嗎?」就在這一剎那,他彷彿還是那個十二歲的男孩,全心全意信賴著那個名叫五郎的大哥哥。
摩雲一迭連聲叫道:「是我,是我,我是你的五哥,你放心,沒事了,別緊張……」
雖然無數的疑問在心頭盤旋,可是繃緊的精神一旦放鬆,極度的疲倦便如波浪一般撲來,未及再說第二句,羅文琪已經軟倒在摩雲懷中,昏睡了過去。
「我終於找到你了,阿宣,這次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放棄你了……」摩雲又一次吻著羅文琪蒼白乾裂的嘴唇,怎麼也捨不得放開。
阿宣,你知道嗎?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放不下你了,這十幾年,我每天都想著你……
為什麼你不等我?我去找你時,方丈告訴我,你去了京城。皇宮大內,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你。我不甘心,可是形勢比人強,我只有重返大漠,徹底死了心……
老天待我終究不薄,竟然將你送到我面前……
從前,你掉一根頭髮我都會心疼,可是這次你不但因我而受了重傷,我還險些掐死了你……
你知道嗎?等你醒來的這幾個時辰,是我一生中最漫長難熬的……
你吃了這麼多的苦,就讓我用下半生照顧你,永遠不再分離……
阿宣……我的阿宣……
直到羅文琪不適地掙扎了幾下,摩雲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已被啃咬得紅腫的薄唇,目不轉睛看著那依舊清麗絕俗的面容,眉間的細紋忽然刺痛了心。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撫平,沒過一會兒,兩道細長的劍眉又皺了起來,形成了深刻的紋路。
阿宣,是誰,讓你在夢中也這樣不開心?
重逢的喜悅過去之後,摩雲立時便想到,兩人被狂風捲入惡劣的大沙漠中,如何活著平安地走出去成了一個大問題。
「水……」失血過多,加上沙漠的乾燥,羅文琪異常幹渴,昏睡中低低呻吟一聲,手無力地動了動,又垂在了一邊。
如果沒有水糧,自己尚可支持,可是身受重傷的羅文琪如何受得住?雖然給他餵了救命的犀牛角粉,那也只能多拖一時半刻而已……
目光一轉,突然看見一直守著不肯離去的雪光,頓時心中大喜,這下水糧全有了。
這匹該死的馬在羅文琪昏倒時連踢帶咬,拚命攻擊,死活不讓自己靠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它趕開,現在輪到他來報仇了。
輕輕將羅文琪放平在沙地上,過去撿起地上那把匕首,慢慢靠了上去。
心下盤算,馬血大補,馬肉是難吃了點,哄著阿宣多吃一點,重要的是恢復體力,這樣才能走出沙漠……
誰知雪光頗通靈性,一瞧摩雲不懷好意,撒腿便跑,一聲接一聲悲嘶,似是呼喚一樣。
摩雲幾回都撲了空,氣惱之極,戳指罵道:「沒見過你這麼狡猾的馬,我非割了你烤熟來吃不可……」
瞅準機會,突然一個飛身疾撲,搶到了馬韁繩,奮力一拽,雪光縱聲長嘶,騰空人立而起。摩雲一翻腕,匕首狠刺雪光脖頸!
刀尚未碰到雪光,突然一雙手臂從後面死死抱住了他,「你……你幹什麼……」
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摩雲嚇得急忙扔了刀,回身摟住了那不支跌倒的人,「阿宣,你不要亂動,等我殺了馬,讓你喝點馬血,就能緩過來……」
羅文琪被雪光的悲嘶聲喚醒,一睜眼就看到摩雲要殺雪光,又急又怒,不顧自己極度虛弱,拚命攔下了摩雲。此時聽摩雲居然要殺馬取血,氣得直發抖。猛覺心口一陣劇痛,大股的血從嘴角溢出。
「阿宣,阿宣……」摩雲驚得魂飛魄散,慌忙拿出犀牛角粉,卻被羅文琪一手推開。
「你……你要殺雪光,就……就先殺了我……」
劇烈的咳嗽中斷了他的話,人無力地軟倒在摩雲的懷中,鮮血從蒼白的唇邊流下,滴入沙中,轉眼便只剩下黑紫色的枯跡。
摩雲急得大叫:「人重要還是馬重要?天下好馬多得是,沒了雪光還會有更好的,要是我的赤龍在,我早砍了它來救你。」
羅文琪緊緊抓著摩雲的手,一絲淒涼的笑容掠過,「你不懂,雪光比我的命重要得多……」
「傻瓜,馬怎麼會比你重要?」摩雲暴跳如雷,「你先吃藥!」
「你答應我,不殺雪光……」
「沒有食物吃,在乾旱的沙漠裡,我們都要渴死餓死……」
羅文琪倔強地轉過頭,「不用管我,你一個人可以走出沙漠的……」
摩雲吼道:「要我丟下你?不可能!哼,我只管你的死活,別的一概不論!我要殺雪光,你攔得住嗎?」
羅文琪幽深如潭的眼睛默默看著摩雲,隨即合上了,細長卷密的睫毛輕輕顫動,兩行清淚慢慢滲出,從眼角邊悄然滑落。
無論怎樣的強勢對峙,摩雲向來心硬如鐵,自是毫不在乎。可是這充滿溫柔悲傷的眼淚,卻讓他的心一下子擰了起來,顫巍巍地無由自主,軟化成一池春水,漣漪紛起,倍生憐惜……
「好了,好了,我不殺雪光了,你別傷心啊……」心慌意亂地拭著羅文琪臉上的淚痕,只是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溫情的動作,未免顯得笨拙。
見羅文琪不理,摩雲更急了,「我發誓還不行嗎?要是我背著你殺雪光,我就不得好……」
一個「死」字還沒離口,已被羅文琪掩住了口,「別亂賭咒……」
連忙握住那溫軟的手掌,「你不生氣了?快點吃藥吧。」
艱難地吞嚥下犀牛角粉,休息片刻,漸漸止住了吐血。
開心地笑容在摩雲臉上綻開。
羅文琪歎了口氣,低聲道:「五哥,對不起……」
「不不,是我對不起你,害你傷成這樣……」
「我不是說這個……我們身陷絕境,理應用雪光救命,可是,我不能殺雪光……」羅文琪輕咳幾聲,仰頭望著摩雲英武的面容,「五哥,我知道我很任性,還可能連累你走不出沙漠……」
摩雲搖頭道:「要不是當年你救了我,哪還會有我摩雲的今天?我欠你的,怎麼也還不了。所以,你不要說對不起。」
羅文琪的聲音似悠悠歎息的風,「這輩子,我也只能在五哥面前任性這一次……」
就算摩雲生性粗豪,也聽出了這句話裡隱含的種種壓抑、無奈、悲傷與辛酸……
緊抱住那清瘦的身子,彷彿要把自己的力量傳送進去,「放心,只要有五哥在,就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
羅文琪淺淺一笑,昔日的時光慢慢在心頭流過,那個高大強悍的五哥總是把最好的一切留給他,雖然沒有聽過一句豪言壯語,卻是滿心的疼愛,不讓自己受一點委屈……
也許,有五哥陪伴的那一年,才是自己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年吧……
羅文琪澄澈的眸子忽然亮了,溢彩流光,如粼粼波動的春水,奇幻異常,凝視著摩雲,「五哥,謝謝你……」
摩雲卻大驚失色,這樣的異彩,是……迴光返照!
「阿宣,堅持住,不要放棄,不要離開我……」摩雲冷汗直冒,心如跌進了冰獄,寒透全身。
那雙靈動如水晶的眼睛合攏上了,一絲溫柔的笑意凝固在唇邊,似乎在做一個好夢。
「不,阿宣,別這樣走,你答應要等我的,阿宣……」
雪光突然靠了過來,不住地拱著羅文琪,又仰天長嘶,四蹄亂踏,激起陣陣黃沙。
摩雲怔了怔,畢竟在大漠長大,深通馬性,一把抓住雪光的鬃毛,咆哮道:「你是不是知道哪裡有水?」
雪光嘶鳴不已。
「要是阿宣出了事,我絕對殺了你陪葬!」
反正他會永遠陪著阿宣,違誓又怕什麼。
抱著羅文琪毫無知覺的身子躍上馬,狠踢雪光。雪光吃痛,狂嘶一聲,奮蹄奔向茫茫的沙漠。
羅文琪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幾乎已經感覺不到氣息的波動,重傷,戰鬥,吐血,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生命。
摩雲的心狂跳不止,恐懼如毒蛇一樣纏住了他,不能,他不能再一次失去阿宣,不能……
突然,他發了瘋一樣,舉匕首在手腕上狠狠割了一刀,然後將傷口按在羅文琪的唇邊。
鮮血如泉水般流入了那焦乾的口中,羅文琪本能地嚥了幾下,摩雲大喜,只要還有求生意念,那就有希望。
雪光拚命狂奔,風馳電掣,似一道閃電分開滔滔金色沙海,沙塵直騰上半空。
「堅持住,阿宣……」摩雲不停地說著這句話,傷口凝結住了,便立刻再劃一刀,大量的鮮血灌入,帶來了鮮活的生命力。漸漸的,那乾裂的唇開始輕輕蠕動吮吸,猶如蝴蝶的翅膀輕拂過花瓣。
摩雲大喜,「阿宣,我就知道你捨不下我……」
雪光猛然嘶鳴一聲,摩雲抬頭一看,遠處,隱隱出現一抹綠色。
那是沙漠泉水滋養出的綠洲!
「快,快……」摩雲大吼,死命地踹馬蹬,雪光雖然已精疲力竭,可還是奮起最後一點殘餘的力氣,衝向泉水。
就在接近泉水的一瞬間,雪光再也支持不住,前腿一軟,臥倒在地。
摩雲一頭跌了出去,百忙之中,將羅文琪護在懷裡,雙雙滾在水邊。
「阿宣,醒一醒,有水喝了……」可是那昏迷的人嘴唇微動,卻無法回應。
摩雲什麼也顧不得,含了一口水,捏開羅文琪的小口,吻了上去,將水餵入。
羅文琪仍然只是本能地吞嚥,摩雲一連餵了十幾口,一聲細微的呻吟從那柔軟的唇中吐出。
終於渡過最危急的時刻了。
準備再喂犀牛角粉時,才發覺已然用完了,心下大驚,羅文琪尚未完全脫離危險,若無藥物護身,只怕傷勢還會惡化。
出征打仗的人自己都會備一些藥……
摩雲伸手便探入羅文琪的懷中摸索。
手指倏地觸到那光滑細膩的肌膚,彷彿被電擊了一樣,差點跳起來。
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
強按捺下內心的悸動,仔細一搜,發現了好幾瓶藥,藥瓶上都寫著字。幸而他跟羅文琪讀過一年書,漢字大體認識,看了一遍,挑出一瓶雪芝九轉丹,倒在掌中一看,正好是九粒雪白如玉的藥丸,清香撲鼻。
含了藥一粒粒喂羅文琪吃下,又餵了他幾口水,這才放心。
「阿宣,我們一定會平安無事地走出沙漠,然後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摩雲還想再說什麼,可是眼前一陣昏黑,便倒了下去,雙手猶自緊摟著羅文琪的腰。
黑夜降臨了,籠罩住天地。大漠長風捲集而過,留下亙古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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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一簇簇雪白的茉莉花幽幽飄香。小溪中流水嘩啦啦,清可見底,無數細小的魚兒團團聚在一起,倏忽又散開無蹤。
「五哥,快下來,我教你游泳……」小羅文琪脫光了衣服,「撲通」跳下水,茉莉花一般玉雕雪堆的身子在清澈的水裡靈活地轉折,激起朵朵水花。
年輕的摩雲躊躇著,生長在大漠的他向來不識水性,看見流水就眼暈。幾次鼓足勇氣腳探到水邊,又嚇得縮了回去。
「原來五哥也有害怕的時候……」小羅文琪游到岸邊,瞅著摩雲嘻嘻笑。
摩雲不服氣,鼓起腮,揮拳向下一砸,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站在水裡,頓時腿腳發軟,不無論怎樣,就是死活不敢動彈。
小羅文琪眨眨晶亮烏黑的大眼睛,偷偷一笑,便自顧撲在水中盡情嬉戲。水流撫過他柔軟纖細的身子,反射出珍珠一樣的水暈。
摩雲看呆了,目光緊緊追逐不放,心裡卻想起了小羅文琪講過鮫人的故事。
這不就是一條快樂的小人魚?
忽然,小羅文琪驚叫一聲,似是被什麼纏住了,掙扎了兩下便沈了下去。
摩雲大駭,早忘了自己不會游泳,拚命衝了過去。靠近小羅文琪時,水已淹到了脖頸,身體一輕,腳步不穩,一下子滑入水中。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大手抓到了熟悉的小手,用力一拉,那小小的身子便飄然上浮,可是他自己卻一頭栽到了底。
大量的水灌進了口鼻耳中,異常難受,嗆得不能呼吸……
一股力量托著他浮上了水面。
「看,在水裡一點也不可怕,很好玩的……」小羅文琪笑得十分狡黠。
愣了半天,才明白這是一個小圈套。
怒氣勃發,拖著小羅文琪一路走到水岸邊,一手勒住那光滑水潤的身子,一掌接一掌狠狠打在雪白嫩臀上。
什麼都可以開玩笑,唯有生死大事不可以拿來開玩笑!
他知不知道,自己一生都沒有這樣驚駭過……
小羅文琪被打得哇哇大叫,手足亂劃,怎麼也掙脫不了。挺了十幾下,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五哥,別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聽見淒慘的哭聲,摩雲才驚悟過來,停手看時,雪臀已經被打得紅腫,道道赤紅的指印觸目驚心。
連忙抱起那哭成一團的人兒,輕拍著後背以示安慰,滿面都是歉意。
小羅文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咽著說:「我……我只想讓你下水游泳不害怕……不是故意騙你的……」
摩雲打著手勢,連連道歉。小羅文琪越加大哭,鬧得他手忙腳亂,暗自後悔,明知阿宣的性子外柔內剛,受不得一點委屈,卻偏偏下這樣的狠手……
只好認罰,罰什麼都可以……
小羅文琪忽然吐了吐舌頭,拍手大笑,「你說的啊,罰你抄寫四書一遍……」
又上了個大當……
秀麗絕倫的臉上淚痕未乾,清新的笑容猶如盛開的茉莉……
癡癡地看著,倏然發覺那纖軟光溜的小身體緊貼在自己赤裸的胸膛,滑膩如脂,自己撫慰他後背的手不知何時也變成了輕輕地摩挲,一陣陣的火熱從掌心直傳遍全身……
心中一悸,慌忙壓抑住綺思異念。
亂跳的心臟幾乎蹦出了口,不自禁地打著手勢問:「阿宣喜歡五哥嗎?」
「喜歡,我當然喜歡五哥。」開心地抱住了青年的脖頸,渾然不知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一股熱血湧遍了全身……
阿宣,我要你的人,要你的心,我等你長大,把我的一切都給你,你的一切都給我,我們永遠不分離……
記住,你十二歲那年,就已經許給了我……
迷迷糊糊中,摩雲喃喃著:「阿宣,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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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骨的寒氣凍醒了摩雲。
春天的大漠白天十分炎熱,堪比火爐,晚上卻非常寒冷,滴水成冰。
趕緊用自己的身體蓋住羅文琪,又去拽雪光的韁繩。雪光極有靈性,便走過來臥倒在旁邊,溫軟的腹部貼住兩個人,陣陣熱氣便傳了過來。
一低頭,忽見如星光般閃亮的眸子正看著自己,不禁大喜,「阿宣,你醒了,真是太好啦……」聲音不自覺地發顫,竟如哭泣。
羅文琪慢慢拿過他的手,凝視著手腕上交錯的刀口,「你太傻了,為什麼要這樣救我?」
如果就此長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為國捐軀,多麼榮光,塵世間一切情緣,都將化為無形。
「因為你是我最喜歡的阿宣……」摩雲眼睛迸射出火焰也似的熱烈光芒,彷彿要燒融羅文琪。
這眼光實在太熟悉了,曾經,自己的眸光也是同樣的熱烈與深情,在看向慕容翼飛的時候……
「可是,你不再是從前的五哥,而是伊沙可汗摩雲,老天真會開玩笑,讓我救了你,又要我們在戰場上刀兵相見……」輕輕撥開了話題。
一瞬間,羅文琪淒楚的眼神生生割痛了摩雲的心……
「不會的,我發誓絕不會再有戰爭,你說過,我們可以議和,從此睦鄰友好,永不交戰……」語無倫次,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無法接受在戰場上和阿宣相見,這一身的傷,說到底都是自己造成的……
活了三十年,所有的痛心全是為了懷中人……
羅文琪苦笑,就算沒有戰場上的敵對,那又如何?這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了……
天缺了,女媧可以煉石補天,心缺了,再也修補不得……
「馬鞍上掛著的布袋裡還有一點牛肉乾,你拿過來,我餓了……」
心知羅文琪是不願再提這些煩惱事,摩雲默然,伸手取下布袋,倒出幾塊拳頭大小的牛肉乾,一點點細心撕開,餵入羅文琪口中。
「幸好聽了你的話,沒殺雪光,不然,也找不到這個泉水……」
羅文琪一怔,歉疚湧上了心頭。
只因雪光是那個永遠也忘不了的人所贈送,他才如此任性地保護……
拿起匕首割下一塊乾淨點的布條,從懷中挑了瓶金創藥,塗上摩雲手腕的傷口,再用布條細細纏繞住。
摩雲一動也不動,目光隨著羅文琪的動作轉,幾次話到口邊,卻怎麼也說不出。
阿宣,我喜歡你,我一定會給你幸福……
不用問,羅文琪也知道摩雲想說什麼,換了任何人,他都可以冷靜而巧妙地回絕掉所有的異想。可是,面對摩雲,他竟不忍心……
少年時不懂五哥異常的舉動,等他懂得愛一個人之後,便逐漸理解了那些無言的情意。
他愛了慕容翼飛十四年,摩雲卻愛了他十二年,上天讓他為無望的愛而絕望時,卻又給了他一份真摯的情……
為何上天總愛如此捉弄於人呢?
自己深嘗過的痛楚,難道也要付諸在摩雲身上?
轉開眼光,不去面對摩雲眸中熱切的眷戀,低聲問:「五哥,當年,你怎麼會被人追殺到洛陽白馬寺的?」
阿宣分明是在逃避,甚至不讓自己有表白的機會……
一如少年時那樣聰穎絕倫,事事佔得先機……
你不想讓我愛你嗎?那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是捨不得我傷心,還是說不出拒絕的話?
睡夢中也緊皺的眉頭,是為了你喜歡的人嗎?
多想問個清楚……
然而,阿宣是那樣驕傲與自尊,怕只怕,說清問明,那一份曾經有過的兄弟情誼也就化作流水,再也不能挽回……
如果是這樣,那他寧可不說,只以五哥的身份去疼他惜他……
想到這裡,一個欣慰的笑容浮上了面容。
緊摟住羅文琪的身子,恨不能將他揉入身體裡,這樣的肌膚相親,能擁有一刻是一刻……
「我十七歲那年,父親去世,本來應由我繼承可汗之位,可我二叔勾結了斛律部、吐突鄰部等幾個部落,又聯合柔然,突然起兵,殺散了副伏羅部的精銳。部下拚死掩護我逃了出來。我二叔誓要斬草除根,一路追殺,我無路可走,就不停地向南逃,結果逃入天朝境內。原以為敕勒兵不能過境,誰知我二叔又買了殺手南下追殺,等我逃到洛陽時,身邊的衛士全部被殺光,我也受了重傷。要不是你發現了我,大概我早化成一堆骨頭了。」
驚心動魄的經歷,在摩雲口中說出來,卻是平淡無奇,彷彿根本沒當一回事。
羅文琪聽得冷汗直冒,「幸虧你藏在白馬寺,外人不能擅入,殺手沒找到你。那後來你離開,是你的族人找來了?」
摩雲微微一笑,「我有個同母的嫡親姐姐嫁給了敕力犍部的首領,她知道我二叔叛亂,便派人找到我,接我回大漠復仇。我花了四年的時間,聯合了袁紇部、敕力犍部、幡豆建部等部落,打敗了我二叔,奪回了汗位。然後我就回來找你,可是你已經去了京城,等我追到京城時,你又入了皇城。我到處打聽,都找不到羅阿宣,只能遺憾地回大漠……」
羅文琪哭笑不得,「阿宣是我的小名,長大成人後自然由長輩起官名叫羅文琪,你當然找不到……」
摩雲低低歎息一聲,「記得離開京城的晚上,我獨自坐在長盛樓喝酒,喝了整整一壇老燒春都沒醉。那天是五月初二,下著大雨,一夜雨聲到天亮……」
猶如晴空霹靂在羅文琪耳邊炸響,一剎那,天地都變成了空白……
那一夜,正是他踏入崔實大將軍府的日子!
不堪回首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以為早忘卻的痛苦竟如此清晰地深刻於骨髓之中……
強勁的手粗暴地抓捏著纖細雪白的身子,毫無憐惜,有的只是狂熱的侵佔與蹂躪……
身體被深深刺穿,劇烈的痛楚幾乎令他昏厥,極度的厭惡伴隨著眩暈模糊了他的神智,鮮血染透了潔白的絲被……
昏暈過去又被痛醒,長夜儘是無休止的折磨,不知道有多少次,每一次的輪迴都那麼漫長……
攥透了掌,咬穿了唇,拚命地忍耐,一切代價只為了入宮,去見愛了多年的天子。無論要他付出多少,他也無怨無悔……(詳見《九重帝心》)
從崔府出來時,天下著大雨,一步步那麼艱難,彷彿在刀尖行走。雨水扑打在身上,流到腳跟,變成淡淡的紅,一絲絲蜿蜒在水中,轉瞬即逝。
一陣狂風襲來時,眼前的道路旋轉如飛,什麼也看不清,不得不扶住了牆壁。
終於承受不住胃裡的翻騰攪動,拚命地吐,失去力氣的身子跪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任由無情的風雨洗刷……
雙臂緊抱著肩,蜷縮成一團。大股的淚水突然傾洩而下,無聲的痛哭更加撕心裂肺。
天昏地暗……
不知過了多久,無意間一抬頭,風雨朦朧的遠處,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慢慢走過,越行越遠……
是他,五哥……
「五哥,五哥……」他不知道自己在哭喊什麼,只是無助地向前伸出手,彷彿要抓住生命中最幸福的溫暖……
你為什麼不回頭看我一眼,五哥,難道你早已忘記了白馬寺的阿宣?
微弱的呼喚淹沒在狂風暴雨中……
走遠了,再也看不見了,世人都拋棄了他,從今而後,他只能靠自己,孤獨地面對所有的險濤惡浪……
「阿宣,阿宣……」誰在叫他?
一驚而醒,睜開眼,摩雲關切的面容深深印在眸中。
原來,那一夜見到五哥並不是自己的幻覺……
一剎那的錯過,人生便翻開另外一頁,不能再回頭……
「別怕,五哥在這兒。你做什麼噩夢了,一個勁兒叫我?」摩雲溫存地拭去他頰邊的淚痕,心疼欲裂。
從前的阿宣多麼活潑快樂,迥非現在這樣隱藏著無言地悲傷與憂鬱……
「沒什麼……」羅文琪勉強笑了笑,掙扎著坐起。
天已經亮了。
沿泉水四圍方圓幾里地綠意蔥蘢,水邊蘆葦搖擺,水鳥翩躚,野兔、黃羊等不時出沒,一派生機勃勃。
摩雲想辦法獵了一隻黃羊,哄著羅文琪喝了熱血,用匕首剝了皮,割了些干蘆葦,點火燒烤起來,青煙繚繞,香氣四溢。
衣服被挑裂成兩半,隨風撲擺,幾次差點燒著,摩雲索性脫了,蹲在火邊忙碌,火光將赤裸的上身映得通紅。
羅文琪倚在雪光身上,靜靜地瞧著摩雲忙來忙去,唇邊不自覺浮起了笑意。
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感覺這樣安謐了,自從到了邊關,一直在疆場上征殺,身心俱疲……
摩雲忽然跑了過來,拿一塊濕布小心翼翼擦淨羅文琪的臉,「你愛乾淨,不過身上有傷,別碰水,我先替你擦一下,在這裡養幾天傷,等好一點再洗澡,好不好?」
羅文琪「撲哧」笑了出來,「你怎麼知道我想洗澡?」
「瞧你一個勁兒盯著泉水,就知道你想什麼了。」摩雲嘿嘿一笑,愛憐的眼神直看進那清澈如泉的眸中。
PS:以前聽過一首歌,叫錯過,歌詞是:
它從我身後來像風一樣
掠過遠方逝去所有美景都是一場空
它從我身後來分分秒秒
一幕一幕流逝記憶塵封不能回頭
它從我身後來像箭一樣
靈魂身上留著淚水流滿的痕跡
它從我身後來我能怎麼樣
怎麼也抓不住你臉上寫的每一個迷惑
你臉上的迷惑我心中的失落
你遺忘的結果我遺憾的錯過
你不說的思索我一生的執著
人生有時就是這樣,一不留神就錯過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