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靖廷怔怔地注視著懷中人,實在難以置信,如此秀雅的他竟然能在戰場上流血廝殺,不輸於任何悍將勇士,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撐著他?
一種從未有過的慚愧之意湧了上來……
彷彿有一股清泉注入乾涸已久的心田,滋潤的土地上拱出了青嫩的幼芽,生生衝破了硬殼,一點點地頑強長大……
雖然戰場殺聲震天,可是高靖廷此刻什麼也聽不見,全神貫注傾聽著羅文琪的呼吸,一點一滴,都牽動了心弦……
無數的話,到了口邊,卻只變了一句:「你覺得怎麼樣?不行我立刻派人送你回邊城……」
「不……」羅文琪連掙兩下,方才勉強坐起,幽深地眼神直射入高靖廷的心底,「有酒嗎?」
「酒?」高靖廷手一伸,旁邊的親兵立刻送上一個皮囊,「你要酒做什麼?」
羅文琪剛要接,突然一隻手從旁奪了去,「笨蛋,他要酒當然是為了提神,受這麼重的傷,再喝酒,你要不要小命了?」桑赤松氣沖沖地撥開高靖廷,扶住羅文琪,遞過自己的葫蘆,「這是我配的藥酒,起碼能讓你支撐一天。」
「謝謝……」情勢緊急,羅文琪也不客氣了,連灌幾口,酒裡散發出強烈的藥味,難喝之極,喝下去之後,卻有一股熱氣流遍全身,精神為之一振。
「好孩子,你對高家的大恩,我桑赤松今生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桑赤松禁不住老淚橫流。
羅文琪淺淺一笑,「我說過,我只是為了救這十萬大軍……」挺身站起。
便在此時,一名探馬又飛奔而來,「大將軍,柔然大軍已經突破飛羽軍的防線,殺向我軍!」
高靖廷倒吸了口冷氣,提戟便走。
羅文琪一把抓住他,「難道摩雲你就放下不管了?」
高靖廷一僵,「我兵分兩路……」
「加上飛羽軍,我軍總共才十五萬,柔然已有十萬,摩雲也有十萬,敵眾我寡,不能硬拚。」
「你的意思是……」
羅文琪唇邊掠過了笑意,「我帶一千飛羽軍,引開摩雲,你全力對付柔然!」
高靖廷失聲驚呼,「什麼?你只帶一千人,分明是羊入虎穴……」
「不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你的帥旗做誘餌,調虎離山不成問題……」看著高靖廷震驚的面容,羅文琪燦爛地一笑,「放心,摩雲是我的囊中物,你不要爭了。」
高靖廷反手抓住了羅文琪,「不可,你重傷在身,我絕對不能放你獨鬥摩雲,就算是綁,我也要綁你回去!」
羅文琪笑了笑,輕輕拉開了高靖廷。
「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你是去送死!」高靖廷大吼。
「如果敕勒和柔然兵力一合,我們誰都要死。你和柔然激戰,也是生死未卜。既然生死都一樣,也就不用你我再選擇了……」
明知羅文琪說的是實話,可是要讓他這樣走,高靖廷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大將軍一向果敢決斷,怎麼今日反而婆婆媽媽的?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能夠馬革裡屍,那是我的光榮。」羅文琪一聲呼哨,雪光碎步跑來,不住地挨挨擦擦。
高靖廷知他心意已決,勸不回了,終於點了點頭。
瞭解一個人是這樣的不容易,剛瞭解清楚,轉眼又是生離死別……
高靖廷的心情從未像現在這般激盪,突然抱住了羅文琪。
「活著回來,這是軍令!」
縱身上馬,急馳而去,不想被人發現突然濕潤的眼睛。
羅文琪,給我一個機會,親口向你說聲:對不起……
軍機大事,桑赤松不敢多言,只將一堆藥塞入羅文琪手中,用力抱了抱他,便快步跑開了。
戰場上帶著血腥氣的風吹了過來,羅文琪微微一顫,這一次,真的是生離死別了……
再多的恩怨,面對死亡時,也不足一提了吧?
羅文琪突然想笑,原來冷酷的高靖廷也有被感動的時候,還以為他是鐵石心腸,永遠如金剛一樣……
「羅大哥……」隨著一聲哭泣似的呼喚,柳星瘋了一樣衝來,看見羅文琪一身的血,駭得面如土色,張著兩隻手卻不敢碰他,「你怎麼樣?怎麼樣……」翻來覆去就只會問怎麼樣。
「我沒事,你來得正好,大將軍要和柔然決戰,你率領九千飛羽軍保護大將軍,絕不可有閃失!」
柳星大急,「那你呢?我要保護你!」
「我帶一千飛羽精衛隊對付摩雲那個蠢材就夠了。」
「不行,我死也要跟你一起去……」柳星急得頭上就快冒煙了。
羅文琪厲聲道:「軍令如山,你敢不從命?」
「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去保護那個討厭的高靖廷!」柳星死都嚥不下這口氣。
「好,你若不去,我去!大不了,讓敕勒人殺一個落花流水,全軍皆輸!」羅文琪拽馬就要走,可是氣血浮動,一邁步,頓時天旋地轉……
柳星大驚,急忙去扶,卻被羅文琪一把推開,立定在原地,努力忍過這一陣強烈的眩暈……
剛才碰到的手冰冷似鐵,面色如雪,身體微微搖晃,站立都很勉強,卻仍然要為大軍操心……
柳星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抱住羅文琪跪倒在腳下。
羅文琪心中一酸,輕撫著柳星的頭髮。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柳星真的是傷了心嗎?
「你好歹也是個副將,當眾大哭,成何模樣?」羅文琪扶起柳星,「不要讓我有後顧之憂,明白嗎?」
柳星胡亂點著頭,泣不成聲地道:「羅大哥……要活,一起活……」
下半句他沒說,但他知道羅文琪一定聽得懂。
那是:要死,一起死!
「你可真會威脅人,好,我答應你……」羅文琪輕輕拭去柳星臉上的淚水,「你也要等我回來……」
此時相顧更無言,唯有沾衣淚不盡……
羅文琪翻身上馬,喝道:「精衛隊聽著,此番誘敵,九死一生,如不願前去者,就地留下!」
精衛隊都是飛羽軍中千挑百選出的精兵,駿馬利器,向來是飛羽軍的驕傲,人人皆以入選精衛隊為榮,此時齊聲大呼:「願隨將軍力擒摩雲!」
「好,各人保管好自己的敕勒軍服,將所有的旗幟綁在馬尾上,按我的計劃,分隊行事!」
殘陽如血,照耀著隊伍最前面高靖廷的帥旗,迎風一飄,反射出火焰也似的光芒!
戰場倏地靜默,只有呼嘯的風聲隆隆滾過大漠。
「出發!」羅文琪一聲令下,飛羽精衛隊縱馬齊驅,馬尾上拖著的旗幟掃起漫天的塵灰,交織成一條長龍,拖出數十里遠,彷彿是漢軍大隊向大漠深處撤退。
摩雲聽了探馬的稟報,親自登上高坡一望,哈哈大笑,「高靖廷果然是個蠢材,膽小怕死,被柔然軍一嚇,就想帶人先溜走了,好機會,看我怎麼生擒高靖廷!」
回頭一瞪格木爾,「你帶兩萬人馬去追殺剩下的漢軍,跑了一個,就別回來見我!」
格木爾適才被罵得狗血淋頭,心下好生煩惱,聽說去追殺漢軍,正合己意,忙不迭地點頭答應。
摩雲親自帶領八萬敕勒大軍向羅文琪追去。
飛羽精衛隊的戰馬全是從柔然國繳獲來的,每匹都是千里神駒,不在雪光之下,速度奇快,在無邊無垠的大漠上急馳,後面的敕勒大軍怎麼也追不上。時間一長,那些疲弱的戰馬便漸漸跟不上了,落在了後面。
摩雲和他的親兵隊騎得都是敕勒的駿馬,緊追在後,絲毫不覺自己的隊伍拉成了幾十里的長龍,身邊的人馬只剩下七八千人還能跟得上。
夜色深了,飛羽精衛隊仍然在疾奔。羅文琪回頭看了看後面越來越稀落的敕勒大軍,一縷微笑浮上了唇角。
「將軍,還能撐得住嗎?」一名偏將靠過來,極是擔心。
羅文琪拿出桑赤松留下的藥灑,狠狠地喝了幾大口,「沒事,不抓到摩雲,我不會放棄!」
現在他的身體已經極度疲累,支持下去的就只有意志。
算算時機差不多了,羅文琪命大家在一處河溝邊停下來休息,戰馬吃草飲水,將士抓緊時間吃飯。
雖然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他還是強迫自己吞了幾塊干牛肉,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體力。
經過短暫的休息,眾人都精神一振,除羅文琪之外,人人都換上了敕勒的軍服。
大漠一片蒼茫,天空繁星點點,決戰的時刻終於到了。
羅文琪環視著熟悉的將士,沈聲道:「準備好了,就按原計劃,每二十里就分散出去一百人,一定要在天亮之前辦到,我會在前方的青羊崗等候你們。」
青羊崗已經是荒灘石壁,再向前,就是大沙漠。所以,最後的狙擊點只能是青羊崗。
幾員偏將深知羅文琪的任務最為危險,更多的言詞也表達不出心中的敬意,只說了聲「將軍保重」,便帶著人分頭執行去了。
飛羽精衛隊又踏上了漫漫奔馳之路。
天邊現出一道微光,黎明來臨了。
當羅文琪登上青羊崗時,身旁只剩下一名執旗手和十名親兵。
遠處,摩雲率軍急追而來,能跟上他的已不到三百人。
羅文琪立馬昂立高坡。
此時,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彷彿一塊光焰奪目的瑪瑙盤,周圍霞光盡染。只一瞬間,閃出萬道光芒,將整個天地映亮!
金黃色的朝暉照在羅文琪身上,散出一圈淡淡的光暈,彷彿靈境仙人,光華不可逼視。
摩雲已登上了青羊崗,卻被眼前的異景驚得呆了。
「歡迎,伊沙可汗摩雲……」羅文琪的笑容一如陽光般耀眼。
摩雲回過神來,大喝:「羅文琪,下馬受縛吧!」一揮手,身後的敕勒兵一步步迫近。
「應該下馬受縛的人是你吧……」羅文琪銀槍一指,「拿下摩雲!」敕勒兵一湧齊上,刀槍齊出,包圍了摩雲。
「什麼,你們……」摩雲簡直不敢相信,仔細一看,這些人竟然全是陌生的面孔,自己認識的親兵一個也沒有。
羅文琪悠然的聲音響起:「你太大意了,沒留神在追擊途中,我的飛羽精衛隊換了事先準備的敕勒軍服,趁黑夜神不知鬼不覺地插入到你的親兵隊中,擠走了你的人,然後保護你一路上了青羊崗。」
摩雲呆若木雞,實在想不到這麼簡單的計策便讓自己輕易栽了個大跟頭。
「不……不可能,漢軍的馬怎麼可能跑得過我敕勒的良馬?」
「你還沒看出來嗎?飛羽精衛隊騎的都是柔然的駿馬,而且每人都帶了雙馬,輪流換乘,始終保持了充沛的體力。」
摩雲此時反而冷靜下來,「這麼說,高靖廷根本沒有逃跑?」
羅文琪撫掌而笑,「你總算明白這是誘敵之計了。」
怔了片刻,摩雲突然仰天大笑,「好,好,龍鑲將軍羅文琪果然名不虛傳,輸在你手上,沒什麼可遺憾的。」擲刀於地,抱住了雙臂。
羅文琪倒是欣賞摩雲的豪氣,「伊沙可汗,果然也是名符其實。」
「說吧,你想怎樣?抓了我摩雲,夠你發一大筆財的。」
「我的條件很簡單,只要敕勒退回,簽定和約,永不再犯我邊境即可。」
摩雲斜眼冷笑,「我是做得了主,你能代表漢人皇帝做主嗎?」
像是被狠刺了一刀,羅文琪立刻神色一僵,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冷氣,「只要你們肯議和,皇上一定非常歡迎。」
他是慕容翼飛的良臣,只要有利於國家百姓的建議,皇帝肯定會採納。
只是臣子,永遠也不會是情人了……
敕勒後續大軍陸續到來,可是摩雲既已被擒,又被化妝深入的飛羽精衛隊斬殺了絕大多數領兵將領,群龍無首,人數再多也無濟於事,只得聽命投降。
羅文琪下令敕勒軍全部下馬,又命九百飛羽精衛隊收攏住所有的馬匹,繳了武器,用馬匹馱著,先行返回邊城。
敕勒人自幼生長在馬背上,一離了馬,雙腳站在地上,便如魚兒離了水,完全不知所措,再失了武器,一點反抗之力也沒有了。
羅文琪命令敕勒軍返回敕勒,自己帶了一百飛羽精衛隊押著摩雲向來路趕去。
失血過多加上勞累過度,人在馬上已快坐不住了,可是如今是關健時刻,怎麼也不能倒下,否則就會前功盡棄!
兩名親兵左右夾著他,以防他不支跌下馬,但前路茫茫,還能支持多久?
傷口已經痛麻木了,人處在半昏暈的狀態中,只憑著一股毅力,始終沒有昏過去。
摩雲用眼角的餘光不住地窺探羅文琪的動向,心中轉著念頭,雖然暗恨自己貪功心切,誤中羅文琪的計策,可他是個絕不認輸的人,怎會甘心束手就擒?眼看羅文琪不支,便開始尋找機會逃走。
中午的太陽異常熾熱,西北邊卻升騰起一大片黑壓壓的雲層,迅速擴大。
風忽然變強了,強勁的氣流刮得人睜不開眼,沙塵捲著草葉,遮天蔽日。
羅文琪在邊關日久,對大漠的天氣也有所瞭解,定睛細看,忍不住失聲叫道:「龍捲風!」
大漠春天的氣候最是變化無常,暴風雪、沙塵、龍捲風十分頻繁,萬想不到在這個時刻會遇上。
「快,頂著風走,千萬別順風跑……」羅文琪大喝,剛掉轉馬頭,龍捲風已然橫掃過來。
剎時,天昏地暗,一股巨大的旋風裹住了他們,力拔而起,擲向天空!
大漠的狂風肆虐了幾個時辰,終於逐漸停息,千里烏雲沈沈,扯天接地,沈悶如死。
一聲聲顫抖的嘶鳴,喚醒了昏迷中的羅文琪。
遊目四顧,但見周圍黃沙流動,堆積成丘,不見絲毫綠色,空氣非常乾燥,吸進肺裡都覺得刺癢。
這裡哪裡?其他人呢?被風吹散了嗎?
身子一動,才發覺下半身埋在沙窩裡,掙了兩下,分毫不能動彈。用力稍大,便覺陣陣眩暈,險些又昏了過去。
禁不住心中苦笑,好不容易才智擒摩雲,誰知道半路會刮起龍捲風,以至吹散了飛羽軍,功虧一簣。
忽然,一股濕潤的氣流噴在臉上,轉頭便看見了雪光那雙大大的深藍色眼睛,濡濕的鼻子輕輕拱著自己臉頰。
不知怎的,像看見了親人一樣,不自覺地眼圈發熱,伸手抱住了它的頭,喃喃低喚:「雪光……」
雪光似乎看出了羅文琪的處境,低頭咬住了他肩頭的衣服,拚命向外拖。羅文琪用沒受傷的手臂拽住韁繩,雙足使力一蹬,借勢從沙窩裡掙脫出來。
這一下使力過大,眼前金星亂冒,躺在地上,只剩下喘氣的份,猶如離了水的魚。
烏雲裂出了道道縫隙,燦爛的陽光一線線漏下,幻化不定,彷彿是極樂世界的指引……
如果就此長眠,倒也是一樁幸福的事……
猛然,雪光一聲長嘶,羅文琪眼光一甩,只見一道黑影直撲而來,危急中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個翻滾避開,挺身跪起,警惕地注視著對方。
那人靈活地一轉,精銳的目光似大漠雄鷹,凌厲得令人心驚。
羅文琪倒吸了口冷氣,是他,伊沙可汗摩雲!
四周是廣袤無邊的沙漠,對面是最強勁的敵人……
摩雲環抱雙臂,大笑道:「想不到吧,羅文琪,龍捲風幫了我的大忙,現在,是你我真正的對決!」
對決?自己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如果不能一擊而中,不用摩雲動手,他也會力竭而亡的……
死並沒有什麼可怕的,自從上了戰場,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來吧,摩雲,看誰才是真正的英雄!」
淡定從容的笑意從唇邊掠過,一瞬間,那憔悴的面容散發出耀人的光彩。
摩雲怔了怔,明明是垂死之人,居然還有這樣的鎮定和自信?
一聲大吼,和身猛衝,踢起的黃沙爆揚開,猶如奔襲的猛獸!
羅文琪盯住了摩雲的心口,反手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凝立不動。
留住最後一點力氣,一定要殺了這個勁敵……
塵沙濁飛中,摩雲一腿旋風般橫掃。羅文琪等的就是這個機會,腰間中腿的剎那,人已借力飛起,一長身,匕首疾刺摩雲胸口!
摩雲大驚,此時單腿撐地,根本無法轉身躲避,萬般無奈,向後一倒,重重摔在沙地上。
匕首從摩雲的小腹直挑向喉嚨,幾層衣服撲啦啦裂成兩半,一道長長地血痕猙獰而出。
羅文琪已經用盡了全部力氣,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從半空中摔了下來,跌在摩雲身上。
摩雲被壓得胸腹奇痛,大怒之下,一個翻身,雙手如鉗,死死掐住了羅文琪的脖子。
可惜,功敗垂成……
這是羅文琪最後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