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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弦五十 第十章 作者:鴻雁
    十月,蒼涼的秋。

    枯坐於八角小亭中,似麻木無黨,似若有所思,誰能知她冷漠的面容下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皇上留她性命,在別人眼中是特例、是奇跡,曹錦瑟自己卻覺得這是痛苦的開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即便供俸減半,侍人遠離且處處被人監視,但日子仍然這樣過。是一世囚徒?是行屍走向?她就這樣困在這突然變得冷寂淒涼的宮院等待皇上要加諸於她身上的折磨。但一日又一日,皇上始終沒來,而她已成為另一個靠回憶過日子的女人。想到開心時,縱聲大笑;想到傷心時,號陶大哭。她知道在那些閃爍的目光裡,她已成瘋女,但是她不在乎,就算是瘋了都比現在這樣好呵!

    原來,世上最痛苦莫過於想死卻死不成,想瘋瘋不了。而曾經的轟轟烈烈、熾熱狂情都化為蝕骨腐心的毒藥。

    或許,皇上囚禁著她卻不以刑痛折磨她,就是等著她被自己的痛苦逼瘋吧?

    她終於癡癡地笑出來,看得劉妙蓮、關秀梅膽戰心驚。雖然這些日子來也見慣了她的癡癡狂態,但仍禁不住怕呀!

    對望一眼,劉妙蓮俯身低聲道:「娘娘,天涼了,奴婢去為娘娘取披風來吧!」

    聽得她低聲「嗯」了一聲,關秀梅也忙跟了出去,回首見她仍是眼神發直,面無表情,不禁低歎:「看娘娘這樣子,好像不大好呢!」

    「別胡說!難道你也不想活了?」劉妙蓮低斥,慌張看去,卻見曹錦瑟仍是呆呆地坐著,也不知聽沒聽到。

    聽得兩個婢女的聲音越去越遠,她的嘴角不覺微揚。她也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夠瘋掉,卻偏頭腦越來越清楚。

    她緩緩抬頭,看見走向她的人不覺呆了呆。雖然這裡守衛也算嚴密,但楊金英能夠進來,她一點都不奇怪,畢竟這些御林軍總還是墨窸的舊部。但她身後那面籠黑紗的女子又是誰?

    「別來無恙。」黑紗女子看著她,忽然嬌笑,笑得花枝亂顫,嬌媚惹人,但曹錦瑟卻覺她面紗後的目光與笑聲中俱是陰狠怨毒,「沒想到連你都不認得我了!」低低一歎,卻是無盡的哀怨傷。

    「你——」不眨眼地看她,曹錦瑟霍地站起,驚道:「王寧嬪?怎麼……怎麼會是你?」她疑惑地看她,然後忽然苦笑,「也是,這麼大的笑話,你焉有不看之理?」

    王玨瑛笑著,舉手欲理凌亂的發,但方舉起即垂下,令得本優雅曼妙的動作僵硬異常,這瞬間曹錦瑟已瞥見她原本嫩藕樣的手臂上猙獰縱橫的傷痕。

    勉強笑笑,王玨瑛回身,目光再現犀利,「人家都說端妃已經瘋了,但今日一見,看來頭腦依然清醒。正好,咱們姐妹也可好好地談談。」

    曹錦瑟微怔,不解這向來與她交惡、深懷敵意的人怎會在她落難之時如此大量。按常理看,痛打落水狗出胸中悶氣才是她這種人會做的事呀?「兩位請入內詳談。」

    見了楊金英二人,劉妙蓮、關秀梅亦是驚疑不定,稍一遲疑仍衽襝道:「奴婢叩見寧嬪娘娘。」

    「兩位妹妹快請起,今日的王玨瑛早已不是昔日的王寧嬪了。」王玨瑛上前扶起二人,謙和得竟似換了另外一個人似的,全找不出昔日的半點心高氣做。

    「很奇怪嗎?人——總是會變的!」低語,她突然取下面上黑紗。劉、關二人乍驚之下,不禁猛退兩步,就連曹錦瑟也黯然垂首。

    她的臉該——還算美麗!但也因此才顯得那道橫過鼻樑的傷痕愈顯猙獰可怖,彷彿是一條醜陋的蛆蟲俯在白玉上,只會讓人感到噁心。

    「你瞧我這張臉。曾經笑過你貌醜,但現在卻連你的一半也比不上。」王玨瑛低語,竟還能笑得出來。

    「你、你若有什麼話要說就儘管說好了。」曹錦瑟垂著頭,實在沒有勇氣再看一眼那令她愧疚的臉,「妙蓮和秀梅都是我的心腹,你儘管放心好了。」

    「我怎麼會不放心呢?」王玨瑛揚眉,忽道:「你一定以為我會很恨你對嗎?」

    曹錦瑟牽牽嘴角,卻沒有說話。別人的愛恨與她何關?這世上她最在乎的兩個人已經離她而去,一切都對她再無意義。此時尚存的軀殼不過是為他人而活罷了!

    「情敵固然可恨,但負心人更可憎!」她半側身,目光犀利,「其實,現在你我可算是同病相憐——不!你該比我更恨那個暴君,因為他殺了你這一生最愛的人。」

    退一步,曹錦瑟強忍揪心之痛。墨窸死了,是熄殺死了墨窸——這是她最不願面對的事實,卻被她逼得不得不再想起。

    好恨!好恨!即使她根本沒有資格、沒有立場去恨,但每每想起,卻禁不住恨意滿懷。她真的不想去恨聰——他對她已經夠仁慈了!

    「你不必掩飾自己的恨——因為這宮裡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是恨他的。」王玨瑛逼近,一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堅決,「恨他的無情無義,恨他的另寵新歡,恨他的冷落,恨他的荒淫獸行,更恨他從不把人當人看的肆虐!」

    她的眼濕了,聲音顫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秀梅妹妹額上的傷是被暴君用酒杯砸破的。而妙蓮妹妹卻早在服侍洪妃之時就被那個好色的暴君強奪了童貞。至於我,不說你們大家也知道了。」

    看關秀梅低頭,劉妙蓮更是面如死灰,曹錦瑟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你今天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非要剝開所有人的傷口,讓大家再痛一次嗎?」

    「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妹妹應該很清楚的……或許,你已經在心裡想過一千遍、一萬遍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曹錦瑟望著她陰森的笑,只覺得心寒。

    「你明白的——哼!既然你不肯說出口,就讓我來說好了。我要結束所有人的痛苦!」王玨瑛直視她的眼,冷冷的聲音像寒風過耳,讓她禁不住顫抖,「殺死暴君!」

    跌坐在椅上,曹錦瑟嬌喘吁吁,額上冷汗細細。許久,她猛地抬頭,定定地看著楊金英,「這也是你的意思?!」

    「不單只是我的意思,還是許多姐妹的意思。」楊金英冷冷地看著她,「墨窸死了,為他報仇是我活著惟一的理由。」一旦大仇得報,就是她相隨之時。

    「許多姐妹?」曹錦瑟搖頭苦笑,「你們瘋了!」

    「瘋?是,我是瘋了!當我奢望墨窸會愛上我時,我就已經瘋了。我若不瘋,又怎麼會任狂喜沖昏了頭,陷入不真實的夢呢?我若不瘋,又怎麼會讓你擺佈卻還把你當成恩人呢?我瘋,知道墨窸愛的是你,看著墨窸死,我更是瘋得徹頭徹尾,不可救藥!」

    曹錦瑟搖頭,「你不該來找我,更不該告訴我這些話。」

    王玨瑛笑了,「我們本就沒打算還能活著。就算你不加入我們,我們也一樣會照計劃進行的。」

    「既然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為什麼還要來找我?難道不怕我洩密嗎?」

    「若不能接近那暴君,再好的計劃也是枉然!」王玨瑛笑著,眉間仍有嫉妒的陰影,「惟一能靠近皇上而又使皇上毫無戒心的人只有你一個呀!」

    「你錯了!皇上現在連見都不屑見我,又怎會來『融馨宮』呢?」曹錦瑟冷笑,「你們走吧!我會當你們今天沒有來過,我也什麼都沒有聽到。」

    「如果你想用這件事會討好皇上,儘管去告密好了!」楊金英撇嘴斜脫她,「這對墜子的承諾,你自然也不打算遵守了!」

    曹錦瑟倒吸一口氣,顫抖著手接過耳墜子,聲音虛弱,「你到底要怎樣呀?」

    「殺朱厚熜!」楊金英再逼近,氣勢洶洶,「殺朱厚熜!」

    曹錦瑟退無可退,只握緊了椅背,指甲泛白。

    「好了,別逼她了,我看妹妹是要好好想想的。」王玨瑛輕輕拍著她的肩,「你也不想囚禁在這兒任寂寞、孤獨、痛苦折磨一輩子吧?」看她蒼白的臉色,情知已略打動她的心,「暴君不除,不止你一個人受折磨,就連你的親人也會隨時受到威脅呵!」

    曹錦瑟身子一震,只呆呆地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妹妹好好想想,若想清楚了就於十九日到冷宮來見我。」王玨瑛細語而去,臉上猶帶得意的笑。

    果看著晃動的門,她的身子僵得連手指都無法動一下。

    「娘娘!」關秀梅急了,「娘娘,咱們快去告訴皇上吧!」

    「住口!」

    一聲斷喝驚醒曹錦瑟,她茫然抬頭,見一向溫婉寡言的劉妙蓮柳眉倒豎,滿面怒容,不禁輕喟:「妙蓮——」

    「那樣的暴君死有餘辜!」胸膛起伏,劉妙蓮壓抑不住激動的心情。觸到曹錦瑟明瞭的目光,她的鼻子一酸,眼淚如泉湧出,「他根本就不把我當人看!根本就不把我當人看……」

    曹錦瑟緩緩張開手,掌心的珠墜似她未流出的淚——美得讓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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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廿一年十月十九日,夜。

    沒有燈光,她只藉著月光行在佈滿落葉的小徑上。身後兩個宮女粗粗的喘息,讓她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只要想到王玨瑛森森冷笑的臉和怨恨的眼神,她就不禁手腳冰涼,汗濕衣襟。

    自古來,弒君篡位的人多得是,但宮女弒君倒真是今古奇聞。她無法開口指責任何人,因為她知道即使是最軟弱的人,一旦被激起深埋心底的仇恨,也會由綿羊變成老虎。尤其是女人——狠起來的時候絕對更勝男人百倍。

    殺一個暴君,她會緊張,會害怕,但絕不會愧疚不忍。但那暴君是聰,如果她下得了手,那她真是惡魔轉世了!怎麼可以呢?畢竟不管他對別人做出過怎樣殘忍無情的事,在她心中,他始終都是那個對她很溫柔,很體貼,很仁慈的聰呀!

    儘管如此,她還是來了。

    走進冷寂的宮院,她們立刻被引入了一間黑暗的小屋。慘淡的月光透過窗欞,她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卻無法看清她們的面容。

    「你終於來了。」王玨瑛的聲音透著得意,「這位端妃娘娘,大家也都認識了!」

    「端妃娘娘——這宮中哪個不知端妃娘娘呢?」低低的嘲笑帶著怨恨,待她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才知那是楊玉香。

    王玨瑛轉身看著她,「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到時煩請妹妹開門即可。」

    曹錦瑟沒有說話,一雙眼只盯著她手上的黃絨繩。看來,她們是打算勒死皇上!

    「妹妹可知這裡發生過什麼事?」

    曹錦瑟恍惚了下,於慘淡的月色下看清眾人陰森古怪的神色,心裡只覺毛骨悚然。

    「妹妹當知殉葬一說吧?那些皇帝,根本就不把我們這女人當人看,只一個微不足道的賜號就輕易地取了一條性命!當年,那些被賜死的嬪妃貴人就是在這兒,站在小木床上,把白綾套進自己的脖子……」森然的低語,彷彿來自地獄的詭異神情,掃過眾人畏怯的表情,她突地厲喝:「不殺暴君,你們就等著吊在這兒讓人收屍吧!」

    粗重的喘息聲中,一人顫聲道:「不殺暴君,誓不為人!」

    「不殺暴君,誓不為人!」一言方出,群情激昂。黑暗的斗室中,迴盪著久久不散的怨恨。

    低喊聲中,王玨瑛低語:「今日你我姐妹誓殺暴君,若違此誓,當如此玉!」綠玉珮環擲落在地,碎成數片。王玨瑛執起匕首,毫不猶豫地劃破中指,鮮血滴入面前的酒杯中,「諸位姐妹,今日歃血為盟,從此命運相系,永不背棄!」

    憤怒與仇恨是極富感染力的,而人一旦被憤怒的氣氛包圍就很容易失去理智。

    冷眼看著眾人一一上前劃指滴血,再看王玨瑛愈見清明的眼眸,曹錦瑟不覺苦笑。

    或許,別人是被仇恨與憤怒蒙蔽了心神,喪失了理智,但王玨瑛沒有,她冷靜得像個思謀遠慮的棋手,在棋局開始前,就已經布好了每顆棋子,只可惜百密一疏,她終究還是料錯了她的心思而輸了這一盤棋,毀了這本可流芳百世的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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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吹滅了宮燈,朱厚熜頓住腳步,竟有幾分情怯,「小福子,咱們還是回去吧!」

    「不去『融馨宮』了?萬歲爺,您可也有好久沒見端妃娘娘了!」小福子一心想勸皇上回心轉意,玉成美事,「難得端妃娘娘請皇上去呢!」

    「放肆!朕要去便去,還用人請嗎?」朱厚熜怒叱,卻已心思百轉:為何竟主動請他?莫非想與他重修舊好?若真是如此,可要原諒她?可要原諒她!

    「紺雲分翠攏香絲,玉線界宮鴉翅。露冷薔薇曉初試,淡勻脂,金蓖膩點蘭煙紙。含嬌意思,形貌人須是,親手畫眉兒。」

    新妝試娥眉,鏡中朱顏依舊,卻再無當日「靚妝刻飾博君笑」的心情。曹錦瑟回身看面青唇白的兩人,不禁搖頭,「你們兩個下去吧!若無傳喚莫出來,便是日後有人問,也說什麼都不知道。」

    看她二人慌慌張張地退下,她低歎一聲。

    這一生注定要負他,就以這最後一夜的歡愉作為回報吧!

    當叩門聲傳來,她盈盈起身,臉上流出千般嫵媚,萬般柔情。

    當門開的一剎那兒,朱厚熜只覺天地都在剎那間消失不見。眼裡只有她嫵媚的笑臉,溫柔的眼神,腦中、心中仍是依依愛戀。讓他迷惑的笑呀!一切曾有過的怨氣融在她溫柔的眼眸中。

    小福子暗自竊笑,揮手屏退所有的侍衛,含笑看兩人進房後才悄然離去。

    「錦瑟敬皇上一杯。」舉杯相敬,柔情款款卻讓他不得不疑惑。

    「為什麼敬朕?為什麼請朕?為什麼如此深情對朕?」低語相問,半真半疑。

    「皇上問太多為什麼了。」她含笑凝眉,軟語嬌柔,「良宵苦短,皇上何不盡歡?」

    「朕不該問嗎?女人的心真是易變……」他低低感歎,卻終飲下杯中酒。

    「皇上說女人心易變,是因為皇上不瞭解女人——錦瑟的心從來沒有變過,只是皇上沒有看透這顆心罷了!」曹錦瑟低語,眉目籠上輕愁一片。

    「難道你想說自己是愛朕的?」朱厚熜冷笑,眼中儘是嘲弄之色。

    曹錦瑟抬頭看他,明眸似水,如碧空無雲,澄澈無比。

    「我愛皇上,不僅男女之愛,更是夫妻之義,主僕之德,感恩之情,愧疚之心……」話未說完,已被他緊緊抓牢雙肩。

    「夫妻之義,主僕之德,感恩之情,愧疚之心?!好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子呵!既知我對你千般呵護,萬種愛憐,為何還將我一片深情踐踏腳下?」

    「若是感情能夠由人控制,皇上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了。」哀歎婉轉,她憂傷地望著他,「遇到墨窸,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就已注定我這一生都無法放下他。皇上對我的好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畢竟也只是個平凡的女人,我感激過,也心動過,甚至想要忘記墨窸——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她淒然微笑,是令人心酸的悲淒。

    「我愛皇上,不是一個謊言。」只是愛得還不夠深——不足以讓她忘卻墨窸,與他同生!

    她沒有說出傷人的那句話,只合上眼,獻上顫抖的紅唇。

    他的無動於衷只維持了半秒,然後瘋狂地吻她。霸道而激情的吻帶著強烈的佔有慾,幾乎吞噬她的靈魂。

    這是最後的一夜,因絕望而瘋狂的情慾引燃了滿室春情。在這最後的夜晚,她第一次把自己的身體和心靈毫無保留地坦呈在他面前。

    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瑞霙叫爹的那天,瑞霙在,墨窸在,他也在,她這一生重要的人都在她身邊,陽光燦爛裡滿溢著歡笑……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身邊的男人猶在熟睡,她卻自夢中醒來,悄悄坐起。

    昏然燭光中,他的睡臉帶著滿足的笑。此時,他不是霸道的帝王,不是妒恨的男人,反似單純的孩子。

    她無言地翻身下床,披上外衣,躡手躡腳地打開門。星光如水瀉,天邊的北斗星閃爍如他含笑的眸……

    「你晚了!」一聲低低的抱怨引她皺眉。看清眾女凌亂的衣,披散的發,面上的血痕猶存,顯是相互廝打過一番,個個郁著怨氣怒火——王玨瑛果然深知哀兵必勝之理。

    低歎一聲,她退了一步。讓她們進來,卻又故意重重地撞了王玨瑛一下。在她跌倒在地時趁機調換了掉在地上的黃絨繩。

    王玨瑛真不該找她做內應的,因為她實在沒有她所想的那樣恨熄。不過,這卻是她求得解脫的機會。

    王玨瑛站起身,狠狠地瞪她,卻不敢說話。

    曹錦瑟只淡淡一笑,要出去卻被她一把扯住,「你要上哪兒去?」

    「不過出去透透氣。」曹錦瑟忽地一笑,「你怕我去告密嗎?」

    「告密?別忘了要是洩了密你也活不成!」王玨瑛壓低了聲音,冷冷的,眼中卻分明是火熱的爐恨與威脅。

    「是呀!」曹錦瑟笑笑,慢慢走出去。那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嗎?

    可惜,她的死注定要有人殉葬。或許,這就是天意吧?她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

    「娘娘怎麼出來了?」一聲低問讓曹錦瑟回首。留外把風的竟是張金蓮。也好,金蓮素來膽小怯懦,正好嚇她去搬救兵,或可救得一條性命。

    「我很怕——若皇上死了,他的鬼魂一定會化為歷鬼,整日糾纏不去……」轉目看著抱肩發抖,面色如紙的張金蓮,她的臉冷森森的,聲音也冷森森的,「你怕嗎?我聽說被勒死的人很可怕。臉色發青似豬肝,雙眼凸出像死魚,就連舌頭都……」

    「啊!」一聲尖叫打斷了她的即性發揮,張金蓮的臉因極度恐慌而扭曲,只放聲尖叫:「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看她狂叫著奔出,曹錦瑟只幽幽低歎:「或許這樣可留你一命。」

    站在門前,在昏暗光線中看著忙亂的場面,她只覺是在看場鬧劇。

    「娘娘,這繩子拉不緊呀……呀!是死扣!」

    「怎麼會呢?糟了!是那賤婢……快!快用力——來不及了!」王玨瑛大叫,想控制混亂的場面,心裡卻也知大勢已去——

    大勢已去,時不再來!遠處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曹錦瑟一歎,轉身遙望天邊閃亮的星辰,唇邊含著解脫的笑,眼角卻有一滴淚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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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轟烈烈,古今僅有的後宮起義最終還是失敗了。所有參與其事的宮女嬪妃皆打入天牢。而慘遭縊殺的嘉靖帝雖一度昏迷,瀕臨死亡,最終卻還是從鬼門關爬了回來。被囚在天牢,曹錦瑟卻始終保持平靜,甚至嘴角一直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知道方皇后正在親審犯人。那些慘烈的叫聲幾乎響徹整個紫禁城,任何長耳朵的人都會聽得清清楚楚。

    這樣接近死亡,她不是第一次。對於那些彷彿來自地獄的呼喊她不害怕,更無暇予以同情,因為她知道輪到她受審的時候,所受的折磨可能比這更慘一百倍。

    死亡,並不可怕,對她而言只是去赴一個她早就渴盼的約會。

    被押上大堂,面對滿堂手執皮鞭的執法太監,她只覺好笑。她們這些已遍體鱗傷的女子,也值得這麼大的排場嗎?

    不過與王玨瑛、楊金英相比,她這點傷倒是輕的了。拭去嘴角的血跡,她看向站在方皇后身後有小福子,「皇上好嗎?」

    「皇——」看一眼鳳眼含威的方皇后,小福子垂下頭。他可以暗裡使錢給執法太監讓他們手下留情,可不敢在皇后面前稍有異動。

    「天祐吾皇!怎容你們這些陰險毒辣的賤人猖狂——任你們再多陰謀詭計也是枉然!」方皇后揚眉斥喝,「跪下!」

    仍強撐著站直的曹錦瑟竟笑笑,「只怕又要讓皇后娘娘失望了!」

    「好,你是硬骨頭!」方皇后冷眼看向楊金英,「那你也是不跪了?」

    楊金英低低一哼,也不回答,只別過頭去。

    方皇后柳眉倒豎,氣得直咬牙,「王寧嬪,想來你也是不肯跪了?」

    王玨瑛抿了抿嘴角,也是滿臉笑意,「既然跪也是死,不跪也是死,跪與不跪又有什麼區別呢?」

    「好!」方皇后冷喝,「你們這些賤人都不肯跪是嗎?哀家倒要看看究竟是你們的骨頭硬還是板子硬?」

    「娘娘,」小福子勉強笑道,「奴婢看她們三個都已遍體鱗傷,只怕,只怕是受不得大刑吧!」

    「受不得又怎樣?便是打死了也是罪有應得!」斜睨小福子,方皇后漫聲道:「倒是你——竟然為弒君大逆求情,莫不是……」

    一句話未說完,小福子已撲通一聲跪下,「皇后娘娘,小福子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呀!這幾個弒君大逆是死不足惜,但娘娘此番是為獲取口供,若此時嚴刑逼供,只會浪費時間——說不定反給她們串供的機會了!』」

    方皇后揚眉,沉默片刻後問道:「你們三個若是識相的話,就從實招來,也免受皮肉之苦。」

    「皇后娘娘儘管問好了!玨瑛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王玨瑛抿唇而笑,盯著曹錦瑟的眼俱是怨毒。

    方皇后倒是吃了一驚,「你真的肯說?!」

    「為什麼不肯說?反正娘娘也該從那些宮女口中知道個大概了,說與不說又有何不同?」王玨瑛的笑暗藏狡檜,「若不把這樁驚天動地的壯舉一一道明,豈不是埋沒了那位替天行道的巾幗英雄。」

    方皇后的心一陣狂跳,卻故作輕慢,「這麼說,你並非如眾逆所供是罪魁禍首了?」

    王玨瑛一笑,輕瞄了曹錦瑟一眼道:「娘娘想以我的才智想得出如此周密的計劃嗎?何況計劃再周密,若無人相助,我們這一大群人又怎麼能夠接近皇上呢?呀……玨瑛說得太多了,幾近失言。」她不怕曹錦瑟當面辯白,因為她知道自己說的正是方皇后最想聽的。宮中爭寵多年,又豈會猜不出方皇后的心思?怕是在她心裡,曹錦瑟反比她這個已失敗的女人更加可恨吧?

    方皇后難以掩飾心中的興奮。

    她母儀天下,尊榮在女子中無人能比,卻幾乎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冊立她為後之初,倒也風光一時,但時日不長便受冷落,她只能看著眾多妖燒麗色與皇上纏綿歡愛,而她卻常數月不得君面,就連愛子也不幸夭折,只剩她孑然一身,孤苦無依。

    偏偏表面上又只能若無其事,百般賢德,不怨不怒,不妒不恨——這世上哪個女人真正能做到呢?

    眼淚與妒恨只能積壓於心,一日日,一年年,越積越痛,越積越深……是天可憐見,竟把她生平最恨的兩個女人都送到她手中,任她折磨,任她處置。想到這兒,她的臉已因興奮而潮紅,

    「曹錦瑟,皇上確是在你宮中受害的,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錦瑟無話可說。」曹錦瑟抬頭看她,居然仍是一臉的平靜,「娘娘想怎樣寫就怎樣寫好,儘管把供詞拿來讓我畫押。」

    「娘娘!」小福子掩住口,面如死灰。

    「你倒也爽快!」拋下供詞,擲出硃筆,方皇后斷喝:「畫押!」

    曹錦瑟一笑,執起筆正待畫押,突聽楊金英一聲驚叫:「等一下!」顫抖著唇,半晌她才道:「娘娘——」

    曹錦瑟淡淡淺笑,「是主謀是從犯都是一死,最多不過是死得痛苦一些罷了,既然都是一樣,又有什麼可爭辯的。」

    手中硃筆終於落下,一點血紅似雪中紅梅初綻,她幽幽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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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帝大難不死地算是祖蔭護信,福大命大。但遭此巨變,身心受創,不僅遍體鱗傷,更連開口說話都不能。他只是病懨懨地躺在榻上,茫然無神的眼空空地落在虛無的一點……

    「皇上,如今事實俱在,證據確鑿,一干人犯當依律凌遲處死……皇上!」方皇后再三陳述,終於等到皇上空洞的眼轉向她,然後輕輕點頭。方皇后不禁大喜,盈盈拜倒,「皇上英明,臣妾這就去傳皇上旨意。」

    朱厚熜無語,只扭過頭去,卻有兩行淚緩緩流下。

    「皇上,您真的相信端妃娘娘會害您?」小福子看著方皇后離去,再也忍不住上前,「皇上真忍心看自己心愛的女人被凌遲,死無全屍嗎?」

    朱厚熜轉過頭,深沉望著他。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痛苦與悲哀。

    那樣深沉的痛苦與悲哀潮水一樣洶湧襲來,他從沒覺得自己如此深刻地瞭解皇上的心思。他衝動地撲倒,急急地道:「奴婢問過張金蓮,的確是端妃娘娘嚇她去告密的,而且那結了死扣的繩子也是娘娘調換的……皇上!」

    朱厚熜定定地看著他,滿面激動,手指微微顫動,喉中卻只能發出絲絲之聲。

    「皇上要說什麼?」他貼近,卻只聽得清他喉中呢喃的聲音,「皇上?皇上——是、是……皇上要奴婢救端妃娘娘?!」

    「嗯……」朱厚熜突然抓住他的手,只一徑點頭。

    「皇上放心,奴婢絕不會讓端妃娘娘平白冤死的——高麗的使節正在京中就要離去,莫如讓娘娘她……皇上,您要知道縱是救了娘娘的性命,她也不可能再留在皇上身邊了!」

    朱厚熜望著他,眼中流出無比痛苦,最終卻還是點了點頭。

    罷了!與其讓她悲哀地死去,不如放她遠走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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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黑暗,彷彿是一座不見天日的墳墓。

    低咳一聲,楊金英終於無法忍受這令人心慌的死寂,「你怕嗎?」

    「不!」曹錦瑟的聲音恍惚得像隔了很遠很遠,「很久以前,我也曾這樣接近死亡——那時,我剛認識墨窸……」真的很久了!久得像是上輩子的事,卻是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美好。

    「這就是你從來都沒講過的經歷?」楊金英低語,分不清心裡酸楚的究竟是為了什麼。

    「那是我和墨窸共同的經歷。」她的聲音恍惚如夢,神思也恍惚如夢,「我寧願把它深埋心底化作永遠的秘密。」

    死亡即將來臨——

    「為什麼要怕呢?」她微笑,近乎低喃:「很快就可以見到瑞霙,見到墨窸,見到爹,見到太后,甚至可以見到我不記得面容的娘……所有我在乎、我愛的人都在等我。」

    「哈!」發出一聲尖銳的譏笑,王玨瑛冷冷地道:「你怎麼知道人死了之後一定有靈魂呢?或許人死了之後什麼都沒有,化作煙化作土……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無法感覺。」

    曹錦瑟低低呻吟,充滿了絕望與痛苦,「請不要這麼殘忍,難道你沒有自己想見的人嗎?」

    王玨瑛一時無語,只是沉默。

    死亡究竟是怎樣?

    睜大了眼,曹錦瑟沉默著。恍惚看到一點跳躍的火光。楊金英已驚跳而起,「是鬼火?!」無法停止的顫抖。她不應該怕呀!不是、不是早將生死拋開,視死如歸嗎?為什麼?為什麼卻忍不住發抖呢?

    「娘娘,」小福子的聲音傳來,透著無可奈何的悲傷,「小福子來送娘娘了!」

    如豆昏光,帶來的只是難以言喻的悲哀。曹錦瑟望著他,搖頭,「這樣的悲哀表情真的不像是你。」

    是呵!在宮中生存,悲傷也是一種奢侈品。可是,現在他沒有辦法再有第二種表情,「娘娘為什麼不為自己辯解?難道您就要這樣冤死嗎?」

    「為什麼辯解?做過就是做過了,何必強辯。」

    「可是你根本就沒有做!」小福子斷然道,「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殺皇上,娘娘也不會。」

    曹錦瑟無語,一時心潮洶湧,淚盈雙目。

    王玨瑛冷冷地道:「福公公說得倒是動聽!只可惜事實就是事實,明個兒午時三刻,她就要和我們這些大逆不道的兇犯一起被凌遲處死了!」

    小福子捏緊了拳頭,問:「娘娘真的不打算再為自己辯解?!」

    曹錦瑟搖頭,「你當知我心,何必還要勸我?」

    「可是——」欲言又止,小福子歎一聲,自籃中取出酒菜,「娘娘,小福子身受您大恩,無以為報,只有一杯水酒相送。」

    「多謝!」含笑飲下杯中酒,淡淡的苦澀似她流入心底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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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皇后意外順利地以快刀斬亂麻之姿審清了弒君重案。為防夜長夢多,方得御示便已迫不及待地於官變第二天行刑。

    行刑當日,秋風陣陣,落葉蕭蕭……

    當如同來自地獄的嘶叫傳來時,王玨瑛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戰慄。仰起頭,目光隨著那自氣窗透進的微光看灰塵飛揚起舞。該是午時了吧?或許窗外陽光明媚,她卻只覺週身寒冷。

    把她和曹錦瑟這個冤家對頭留在鎮撫司的詔獄中行刑,自不是為了她們的體面著想,而是皇家總還要留些面子,但她寧願被押往市曹與枉死的眾姐妹在一起,至少,還可享受最後的明媚陽光。

    她不怕死,但當死亡來臨,卻禁不住渴望生。畢竟,生命是這世上最寶貴的。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

    黑布袋當頭套下,王玨瑛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再也忍不住笑。原來,在死亡面前,一切的愛憎情仇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這道理很簡單,可是人活著的時卻很少想得明白,即使想得明白也很少人能做得到。

    她自嘲地笑笑,終於開口:「曹錦瑟,你恨我吧?為什麼不開口?難道你真的喝醉了?還是嚇得暈過去了?」雖然得不到回應,但她也不惱,「我把你拉下水,害你落得如此下場,你應該恨我的,就像我曾經深恨你一樣恨我,可是現在你我都快死了,我不想再帶著對你的恨死去。我很想告訴你——我真的不再恨你,一點都不恨。」

    「人生如夢——這場夢也該醒了!」她低喃,在利刃刺入體內時,唇邊猶存一絲笑意。

    所有的痛苦馬上就要過去,黑暗正蔓延……

    十四個正值青春的美麗女子就這樣被殘忍地殺害。那一天,北京城下了一場大雪。那是嘉靖廿一年的第一場雪……

    就在這一天晚上,一輛破舊的馬車悄悄自雜役出入的小角門出了皇宮,然後悄無聲息地出了城與高麗使節團中的團長郭旭相會。

    無盡的黑暗,惟一的光華來自他的手中。那是一顆夜明珠,郭旭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完美的寶物。他歎息了一聲,終於問:「你真的要把這顆珠子給我?」

    「當然。」那人似乎笑了笑,白皙文弱的臉上帶著堅決的神情,「只要你把她帶離這個國家,那麼這箱子裡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

    這實在是很動人的誘惑,即使是世上最視錢如糞土的人也會忍不住心動,但郭旭仍有些擔心,「她究竟是什麼人?」

    「這你不用管——她是什麼人,都與你無關!」

    那倒也是!除了這些熠熠生輝的珠寶外,郭旭真的不覺得還有什麼事是重要的。但看看停在黑暗中的馬車,他仍道:「你總該把那姑娘弄醒,讓我知道她是不是願意跟我走呀!」他可不想無緣無故地擔上個誘拐良家婦女的罪名。

    「你等我!」他向馬車走去,搖晃的背影讓郭旭皺眉,雖然這人笑得豪爽,出手也大方,但他就是覺得這人女裡女氣的讓人受不了。

    風聲裡雜著隱約的馬嘶聲。

    曹錦瑟霍地睜開眼,見一點幽光蕩來。

    是鬼火嗎?這樣的黑暗——這是地獄?

    她坐起身,覺得從未有過的輕鬆。然後,就看見了一張臉。突然見著這張熟悉的面孔,曹錦瑟真的嚇了一跳。眨了眨眼,她茫然地問:「小福子你怎麼也會在這兒?」

    小福子笑了,眼中卻有哀憐之色,「娘娘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當然是幽冥地獄。」曹錦瑟揚起眉,「你怎麼也死了?你——不!這裡不是地府,我沒有死?!」她突然大叫,憤怒起來。

    「娘娘為什麼想死?」他問,終於不得不說出久埋心底的秘密,「娘娘真以為死了就可以見到那人嗎?」

    她瞪著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要說什麼?難道、難道他竟沒死嗎?」

    「奴才不知道!」他看著她,緩緩搖頭,「那天,奴才只見到一條斷臂,卻沒有看到將軍的屍體……奴才想這世上根本就沒人看過將軍的屍體。」

    「沒有屍體?難道皇上竟沒有殺他……」她低喃,神思大亂。

    「將軍是否還活著,奴才是不敢肯定,但娘娘也只有活著才能破解謎團,找出答案。」小福子誠懇地道:「奴才都已為娘娘安排好了,只要娘娘願意,可先出海一遊。什麼事都等過幾年事情平息後再說。」

    她望著小福子,終於稍稍平靜,「如果被人發現你救了我的話,你——」

    「娘娘不必擔心!」截住她的話,小福子居然笑了笑,「奴才是個膽小如鼠的人,若不是奉旨行事,怎會有如此大的膽量呢?」

    奉旨行事?!就算皇上真的要救她,也不能當著滿朝臣子,後宮群妃,天下百姓面前說赦免她這大逆不道、罪該萬死的罪人吧!

    把所有的感激都藏於心中,她只道:「辛苦你了!」

    「是啊!帶一個本該死了的欽犯出宮還真是難事,幸虧宮中受了娘娘恩惠的不止奴才一個。也難怪都說什麼『因果循環,善有善報』的……」誇張的笑驟然斂去,他只幽幽歎息,「娘娘保重。」

    她看了他許久,然後問:「有刀嗎?」

    他吃了一驚,聽她幽幽地道:『你放心,既然知道他可能還活著,我怎樣都要找到他才甘心!」

    他吁了口氣,略一遲疑終於呈上匕首。

    匕首在手,寒芒閃動。映著昏暗的光,於寒晃晃的刀面看清自己哀然的眼眸。只是剎那,過往種種皆聚於眼前,悲傷的,歡喜的,無奈的皆是她生命中抹不去的烙印。

    驀然合眼,長髮甩動,她手中的匕首劃出優美的弧。

    青絲三千,三千煩惱……

    斷髮在手,情可斷?!

    那是小福子最後一次見到曹端妃。在許多年以後,他仍清楚地記得她斷髮時哀怨決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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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廿一年十月計四日,夜。

    黑暗,沒有燈光。朱厚熜在黑暗中等待,四周靜寂無聲。他知道此刻侍衛和宮人必已遵旨退出十丈之外。就算是皇后,如未奉召也不敢輕易闖入。惟一能夠進入乾清宮的只有那個他已等待了兩天兩夜的人。

    當腳步聲響起,朱厚熜的眼驟然一亮,旋又暗了下去。

    「皇上!」來人跪在床邊。雖然一身風塵,滿面疲憊,一雙眼卻閃著光彩,「皇上吩咐之事,奴才已經辦妥了。那入京朝賀千秋的高麗使者已因事先行返回高麗。」

    朱厚熜強撐起身,臉色鮮紅,但張開口卻只能發出些毫無意義的聲音,不禁頹然倒回床上,眼中的灼熱一絲絲退去。

    小福子一陣黯然,思之又思,終於遞上錦囊一隻。

    面上再現激動之色,他急不可待地探手入囊,光滑如絲……

    燈光驟亮,他眨了下眼,才發覺囊中竟是一縷青絲。摩挲腮邊,繞弄指間,青絲如緞,依稀帶著她的溫熱與馨香。

    哀然相望,朱厚熜的眼又紅了。

    小福子驚疑片刻,終於低聲道:「娘娘斷髮留情,望皇上勿再以她為念,自珍重。」

    斷髮留情?!自珍重……

    他暴出嘶啞大笑,瘋狂中透著萬般無奈與悲哀。

    鴛夢乍醒,所剩的竟只有痛苦。莫非情緣真只是一個「苦」字?!

    罷了罷了!從此後再不動情復動心,這一生的情已為她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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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福子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皇上搬進了西苑終日修道煉丹,宮裡又恢復了那種消沉的沉寂。但是,五年後的一個冬夜,他突然又見到了那個所有人都以為早已死了的人!

    西苑的夜很靜,只有秋風落葉的聲音。墨窸卻像突來的一陣風。乍見他,小福子真是嚇了一大跳。而皇上,卻似早已料到他的到來。

    「你終於來了!」朱厚熜看著他,從他滿面風霜的臉到他左邊空蕩蕩的袖筒,然後突然歎了一聲:「你也老了……」

    「等待總是會使人蒼老。」英雄遲暮,美人色衰本是最令人扼腕歎息的事,但這樣的歎息卻從年輕的皇上和將軍口中說出,更是讓人心酸。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今春福建海師呈上捷報和請功表時,曾提到一獨臂將軍,想必是你吧!」朱厚熜不是詢問,而是肯定。就因為早已認定,才會不升反降,將那據說奮勇殺敵,屢建奇功的獨臂將軍從一名參將貶為普通軍士。

    他猛然拍案而起,狂暴之氣立現,「你為什麼回來?誰准你回來的?你真把朕當年『再見則殺』的話當一句玩笑嗎?!」

    「皇上的話不容逆轉,豈會是玩笑。」墨窸苦笑,萬般滄桑盡在眼中,「當年離開確實是不打算回來的,但今日,卻不得不回!」隱姓埋名,遠赴海疆,駐守荒島,不止是為贖罪,為愛國,更為遺忘……

    然而五年過去,他未能遺忘,他極力想忘記的人卻已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香消玉殞。

    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他拋下所有的責任,日夜不停地趕回這令他魂牽夢繞的傷心之地。

    「我只想知道她葬在什麼地方?」

    「你想知道?朕已經把她銼骨揚灰,遍灑江湖,你再也見不到她的!」看著他悲憤的表情,朱厚熜反倒平靜了,「別說你找不到她,就算是你——今天是不可能再活著離開這了!」

    看墨窸因痛苦扭曲的臉,他因自己的殘忍而得到滿足。他不是聖人,寬容不代表不再仇恨——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原諒他們。而最殘忍的報復就是讓他們永生永世陰陽相隔,不得相見……

    他不怕死!卻好怕死後找不到她……

    「雖然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今夜我不能死!」

    「你想抗旨?來人!」朱厚熜大叫,卻發現侍立身後的貼身太監早已不知去向。突然而起的人聲、腳步聲讓他一驚,隨即笑了,「今夜是由不得你了!」

    墨窸一聲長歎,合上眼,握緊拳。他不後悔未帶兵器,但今夜怕是真的逃不掉了……

    大門猛地被撞開,一人跌進門來,「皇上!中宮走水。皇后娘娘困於火海!」

    朱厚熜吃了一驚,移步門前,果見火光沖天。

    「皇上,請下旨命眾侍衛衝入火海救皇后娘娘。」侍衛呆愣愣地看皇上舉起的手,一時反應不過來。

    深吸一口氣,朱厚熜放下手,轉身看他,沉聲道:「此乃天意,一切隨命。」

    「皇上!」侍衛一驚,只覺眼前一花,原本站在房中的那人竟突然消失不見,就像他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莫是見鬼了?!他眨眨眼,再見皇上歎一聲,緩緩滑坐在地,臉上的笑苦似黃連。

    回首遙望沖天火光,墨窸不覺低歎。沒想到竟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救了他,「誰!」他低叱,轉身看自暗處走出面白無鬚的男人,不覺詫異,「公公?」

    「墨將軍,如果你要找娘娘,就出海吧!」

    「海外?!她沒有死?皇上沒有殺她?!」墨窸驚喜若狂,「公公,她、她真的還活著?」

    「娘娘究竟是生是死,奴才也不敢確定。但當時娘娘確實是隨著高麗使節出海了。」

    「她還活著……還活著……」墨窸低喃,猛地仰頭,「就算是窮此一生,我也要找到她!」他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墨將軍,如果你真的找到娘娘,就代奴才請個安——還有……算了,將軍去吧!」小福子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作為奴僕,背叛主人是一件可恥的事。作為臣於,忤逆君主更是大逆不道之事。但是明知不對,他還是做了。

    他只是一個一生都不可能懂愛的太監,但他畢竟是一個真正的人,有著自己的感情,同樣不免愛憎之心,不忘恩義之情……

    迎著沖天火光,小福子淡淡笑著,讓那一句「保重」隨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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