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我了?」
……
「仍然想離開我?」
……
「說過不會討厭我的,說過不會離開我……說過的話都做不到……」玄喃喃道,望向卓寒的眼睛毫無神采。
他好像瘦了,才幾天,胡茬已讓原本俊挺的臉看起來有點憔悴。忽然很怕他會在自己的禁錮中漸漸窒息。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臉,卻看到那人厭惡似地閉上眼睛。手輕顫著……眉、眼、鼻樑、嘴唇,每一個輪廓都是他無比熟悉的……要讓他走嗎?不敢去想……
禁不住咳了一聲,玄輕按著胸口,連忙忍住。一連好幾天了,夜夜咳得不能入睡,連藉著睡夢逃避的可能都沒有。那夜咳血讓阿彬大驚失色,其實那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你就再陪我一陣子可以嗎?」
「陪到你什麼時候?」
玄看著卓寒,淡淡一笑:「陪到我死的時候。」
他在耍他。卓寒恨恨道:「要麼殺了我,要麼讓我走。」
「這也不肯?」胸口突然刺痛,玄臉色微變,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間。
轉過迴廊,在卓寒不可能聽到的地方,玄倚在廊柱上,一陣要撕裂心肺般的咳嗽。喉頭腥甜湧上,卻又讓他強自嚥下。想要他留下,如果告訴他自己咳血的事也許他會為他留下,但又不想他僅僅因為憐憫而留下。所以說出那句「陪到我死的時候」,暗自期望他能聽出破綻,期望他能追問,可他以為他在耍他。其實也明白自己一樣是在乞求憐憫,但即使連這個他也不會再施捨了。
寒,我讓你走。
心彷彿在瞬間裂了道口子,那是他自己劃的,血肉模糊。
站直身體,拉了拉衣襟,伸手擦了一下嘴唇。抬頭看了看,天色蔚藍,竟是個好天氣。
重新走進他的房間,他來還他自由,也給自己一個了局。
床上空了。
玄一驚,立時察覺有人:「出來!」
帷幔掀起,走出三人。郁崎風、萬驥遠、丁劍遙。卓寒被丁劍遙挾持著,劍架在他頸項上。
「是你……」玄眼神變冷。是他疏忽了,一心糾纏著卓寒,沒有注意崎風的動向。
「把無垠和我父親還給我,不然我殺了他!」郁崎風的聲音嘶啞,目光是從未有過的銳利。
薛無垠已死,難道他真會殺了卓寒?他竟聰明到知道用卓寒了要挾他。玄暗自咬牙,如果卓寒的穴道沒有被封住,那麼他們任何一個都不可能制得住他,現在他的性命卻讓別人掌控著。寒,是我的錯。
「你們跟我來。」玄掃了三人一眼,沉聲道。
玄在前領路,崎風緊跟著,萬驥遠持劍殿後。侍衛發現異狀,立刻齊集,卻被玄喝道:「不許妄動!」
他竟真得如此在意一個男人,郁崎風看著玄的背影,仍覺得難以相信。要挾是他曾經不屑的做法,但為了無垠,即使要採取更卑劣的方式他也不會猶豫。何況這只是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罷了。
轉動機關,密室的門慢慢打開,一股腐臭混雜著藥味撲面而來。崎風的心一緊,竟有些不敢舉步。
「你別甩什麼花樣!」丁劍遙警告道。
「你手裡有人質,我能怎麼樣?」玄看了一眼卓寒,後者神色平靜。
室內昏暗,陳設簡陋。床上好像躺著人,會是無垠嗎?為何她沒有動靜?崎風忐忑著走上前,伸手去掀床幃,手心微汗。
一蓬稀疏的蒼白亂髮,深陷下去的臉頰,好像皮膚和骨骼間已沒有血肉,獨眼圓睜著卻不知道望向何處,惟有翕動著的唇證明那不是具乾屍。
「父親……」崎風喃喃,既而一聲慘呼:「父親!」人跪倒在床前,顫抖的手緊緊抓住那只伸在外面的枯爪。
「你不是很想兒子嗎?他回來了。」身後玄走了過來。
「父親,父親……」崎風輕喚,淚奪眶而出,是他不孝。
那只獨眼開始慢慢轉動,然後定定地看著崎風。
「父親,是我,是崎風啊。」
喉結滾動,發出嗚咽聲。他認出他了,那是他一直在等的兒子。
「父親,你認得我?」他尚有意識,這讓崎風一時幸喜。隨即卻認識到,在這樣的折磨下尚存意識是一件多殘酷的事。
憤而轉身,一把揪住玄的衣領:「為什麼要這麼對他?!你為什麼不乾脆殺了他?」
玄輕蔑地看著他:「他很想活下去啊。」
「你……」
床上忽然傳來哼聲,郁行雲的獨眼盯著崎風,嘴咧著,竟似在笑。
「父親……」崎風坐到床邊,輕輕拂開郁行雲臉上的亂髮,語聲哽咽。
玄的目光陰冷,無比怨毒。
「呵呵……」郁行雲似在得意,他苦熬了這些年,終於還是等到了兒子。
突然,一聲悶哼,崎風驚覺。回頭,玄已乘他們分神之際奪過萬驥遠的劍,刺傷了丁劍遙。卓寒倒在地上,但已擺脫了掌握。
崎風一掌拍過,擋開玄刺向萬驥遠的劍。但劍勢一折,直直刺向丁劍遙。
太疏忽他了,他應該瞭解他的劍有多可怕。劍遙雖身出名門,卻遠不是他對手。急急檔下玄的攻勢,心中卻升起一個可怕的預感:他讓他見父親只是為了讓他分神,他要救卓寒,那麼無垠……
掌風如雷,惟有制住他才能逼問,萬驥遠和丁劍遙一起加入戰團,但玄的劍流雲一般,毫不示弱。
「無垠呢?!」崎風再也忍不住。
「死了!」
晴天霹靂一般。震撼著崎風,也震撼著劍遙。
意識空白,惟有憤怒如火。崎風一聲哀嚎,一掌直劈過來。劍遙卻好似愣住了一樣。
玄冷笑,終於讓他知道什麼是心痛了,雖然那個女人不是他殺的。輕巧轉身,避開掌風,劍若蛇信,直取劍遙心口。雖和他有過短暫相處,但容不得他用卓寒作要挾!
劍光森寒,劍遙察覺時已無退路。
突然,「彭」得一聲,劍光折斷。「倉啷」,長劍落地,玄按住胸口,倒挫兩步。
眾人停手,玄被圍在中間。
一道血線溢出唇角,蒼白的臉慢慢抬起,眼神驚詫、淒惶。面前,卓寒擋在劍遙身前。
「你……沒事?」玄喃喃。
卓寒無言,神情複雜地看著玄。
「這是我們和他的交易。」身後萬驥遠語帶嘲弄:「我們幫他離開你,他幫我們找人。郁青玄,你的情人對你真是不錯啊。」
「交易?」玄的唇在顫。已經狠狠地在自己心裡割了一刀,已經決心讓他走了,為什麼要這樣?一心想護著他,他卻根本不需要。不,他明知道他會在意他,會維護他,他是有心利用。
他不認識對面的人,那個人不會是卓寒。
「無垠呢?」崎風猛得將玄拉過來,劇烈地搖撼著他。他不甘心,希望玄只是在撒謊。
玄的唇角忽然泛起輕笑,卻根本不看崎風。
「她死了。」卓寒的證實打破了最後的期望。
「啊!」所有的努力終究只是絕望:「為什麼要殺她?為什麼!為什麼!」玄的身體被重重撞到牆上,一口鮮血嗆了出來,他卻仍然慘笑著。
一把扼住玄的脖子,想殺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想殺他。無垠,無垠,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了!
「少城主!」萬驥遠急忙上前,用力拉開崎風。
「少城主請節哀。郁青玄雖然死有餘辜,但外面已被侍衛包圍,殺了他,無人轄制,又如何救得了老城主呢?」
父親!崎風略微清醒,不能再棄父親於不顧!忍下心中想殺人的慾望,從床上將郁行雲橫抱在手中:「劍遙,在前面開路。」劍遙恨恨地看了玄一眼,拾起劍,走在前面。
萬驥遠一把扯住玄散開的長髮,玄微一呻吟,卻立時咬住了嘴唇。
「別傷他。」卓寒忍不住請求。換來的卻是萬驥遠冷冷的蔑笑及手上刻意加重的力量。
許干已帶人將密室團團圍住,但看到玄被挾持,沒有人敢妄動。
「城主!」阿彬驚呼,玄的樣子讓他心痛無比。
「都給我聽著,」崎風環視眾人,厲聲道:「郁青玄欺師滅祖,忘恩負義,竊取城主之位,喪盡天良……」
「不是的!」阿彬大聲截道:「是那老畜生……」
「阿彬!」玄突然喊道。
阿彬一頓,愣愣地看著玄。玄緩緩地搖著頭:「不要……」
「城主……」
「青玄,你還有什麼要狡辯的?」崎風回過頭,冷冷問道。
玄看著他,目光清寒:「沒有。我只是有件事想問你。」
「你說。」
「你怎麼知道卓寒想離開我?」
「驥遠早就潛伏在極樂城中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了。精明如你,竟沒有察覺。」
玄恨道:「是你!」
萬驥遠一把夾緊玄,向後掠開。
卓寒猛然醒悟:「是你殺了薛無垠!」
「驥遠?!」崎風大驚。
「嘿嘿。」萬驥遠忽然陰笑:「郁青玄,果然還是你聰明。」
「萬驥遠?!」劍遙難以置信。
「真的是你?」崎風冷汗涔涔。
「大哥,他既然潛伏在極樂城內又怎麼會不知道大嫂的死訊?他遇到我們的時候卻隻字未提!」
「為什麼?」崎風喃喃問道。
「為什麼?!郁崎風,你這種人難道真的從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你為了那個女人,居然置那麼多兄弟的性命於不顧,虧他們對你忠心耿耿!」
崎風一個踉蹌,那是他背信棄義。他認為那是為了無垠,可又何嘗不是為了自己。這是報應嗎?
「你知不知道這小子當初順從得像條狗一樣,後來為什麼會突然背叛?」萬驥遠拋下長劍,捏住玄的下顎,冷笑著問。
「玄……」
「你知不知道那老畜生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住口!」玄忽然掙扎,卻被萬驥遠牢牢鉗制。
「真想不出那老畜生怎麼會有兒子。他把這小子當女人玩,最終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哈哈……」萬驥遠大聲嘲笑。
「你住口!不許你侮辱我父親!」崎風大喝,卻覺得自己心虛。
「你不信?你不信就去問問這小子的僕人,問問他情人,或者你隨便抓個人問問。極樂城人盡皆知的事,只有對你是個秘密。」
問?用的著問嗎?心裡已經確信了。低頭看著懷中枯瘦的身體,他該恨他嗎?那是他父親。可是……可是他卻是凌辱玄的人。
「玄……」一直責怪著他的背叛,一直認為那是他的野心。現在卻突然發現他根本沒有責怪他的立場。正相反,父債子償,他卻是該被他怨恨的。無法用不知情為理由來替自己辯解。仔細回想,真的是毫不知情嗎?很多細節,是被他可以忽略了的啊。汗透重衣,他不敢看他。
「不過這小子也真是賤。」萬驥遠的手重重拂過玄的臉頰:「只有男人抱你,你才興奮地起來吧?賤的和娼妓一樣!」
「你放開他!」阿彬哭喊道。不忍玄被這樣侮辱。
「郁青玄,你用詭計殺害我父親,這筆帳我會好好和你算的!」手掌一翻,指尖多了支泛著烏光的鋼針,險險地抵在玄的胸口。
「放開他!」崎風喝道,玄已不能再受傷了。
萬驥遠看都不看崎風:「我知道給我父親下毒的人是許干……」一旁,許干的身體一顫。
「給許干毒藥的人是卓寒……」
「這根針上的毒和毒死薛無垠的毒差不多,只是可以讓人死得更痛苦一點,而且原來的解藥不起作用罷了。這樣吧,卓寒,你要是自裁我就給他個痛快。你要是不肯,就看著他受盡折磨,而後毒發身亡吧。」
卓寒一驚,自裁……或者讓玄受盡折磨。他已經誤會他了,方纔他看著他的眼神分明是被深深傷到了……
「不過他死得再痛苦總比自己死好,卓寒我也明白你會怎麼選。那麼不如讓許堂主來選吧,殺了卓寒,你就仍是極樂城的青龍堂堂主。」
「這個……」許干嘿嘿一笑:「屬下實在想不到少堂主有如此心胸啊……」
「從今以後我就是極樂城的主人,只要你效忠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那麼,卓堂主,在下就只好為難你了……」立時青龍堂的下屬將卓寒團團圍住。不指望什麼「既往不咎」,但只要能萬驥遠一時饒過他,他便可以脫身。
「萬驥遠,原來你有這樣的野心。」玄忽然冷冷道。
「家父的遺願我當然要完成。你的情人還真是薄倖啊。」
「他當然沒必要自裁,因為你根本殺不了我!」話音未落,玄忽然抬手拍向胸口,鋼針立刻刺進身體。萬驥遠一驚鬆手,玄以肘後撞,頃刻間爭脫了掌握。
「你!」萬驥遠驚駭地看著玄,剛才拋下的劍以在玄的手中。
「你認為極樂城的毒會對我有用嗎?」玄淡淡問道。
「不可能!」他不能相信。那毒是他精心調配的,甚至在活人的身上試過,不可能不起作用。可是眼前的人緩緩舉劍指向他咽喉,雖然長髮披散,臉色蒼白,唇上染血,卻是殺氣逼人。
「不……」慘呼被玄的劍生生釘在了喉間。
抽劍,轉身,他淡淡地看著眼前眾人。
許干看見形式逆轉,連忙撤開人手,退到一邊,心中盤算著托詞。
崎風抬起頭,玄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滑過。
「玄!」卓寒想走進他,卻不得不停住了腳步。玄長劍染血,直指卓寒。
「玄……」卓寒的心一顫,震懾於玄眼中的漠然。他從不曾這樣看著他。
「你走。」聲音平淡,卻是絕然的。
「玄,你的傷……」想為自己找一個留下來的理由。
「我不需要你。」仍是淡淡的,但長劍紋絲不動,不容他靠近。
心突然間空了,曾有個人這樣說過。哭泣、糾纏,都不會再有了。他不需要他了,從此便是陌路。卓寒一步步後退。所有的誤會都無須解釋,所有的傷害都無須請求諒解了。不必再負擔他的痛苦,不必再計較著彼此的付出,是不是這就是自己想要的?
看他後退、轉身、走遠,不曾回頭。玄靜靜的,沒有表情。
崎風想說什麼,終究沒有開口。正如同他沒有資格責怪一樣,他也沒有資格安慰。剛才發現懷中的身體已沒了生息。他是所有傷痛的起因,可他畢竟是也自己的父親。而失去無垠的痛苦終究只能由自己承擔。
都走了,那些曾經讓他無法釋懷的人。心竟是出奇的平靜。
「二少爺……」阿彬輕喚。
玄向著他微微一笑。
抬起頭,是個好天氣。只是,天漸漸暗了……
「二少爺!」……
一年後。
僻靜山村。
「卓大夫,謝謝您了,您慢走啊。」
「老伯,輕留步吧。」卓寒微笑著告辭。
來到這裡已大半年了。民風原就淳樸,再加上他的醫術,這裡的人都很尊敬他。
回到借住的小屋已是薄暮時分,剛想推門,人卻愣在那裡。
門前的石階上,橫躺著一支簫,簫身上刻著個「梅」字。
「玄……」手中的藥箱跌落在地上,不假思索地喚出那個名字。
是他來了嗎?當初的傷害他都可以原諒了嗎?他仍然需要他嗎?
拾起簫,急急在屋前屋後探望,可是沒有人影。
又耍小性子了嗎?藏起來,然後故意要他找他。
「玄!」奔出院門,在村中四下找尋。他會藏在哪裡?會在某個角落看著他找他,而後在他找到的時候看著他微笑嗎?
想再看到他的微笑。曾以為沒有他的依賴會比較輕鬆,可是被他漠然而視時的心悸仍可清晰回憶。想再聽到他怯怯地請求「寒,不要離開我」,想再認認真真地答應他一次。無數次想把他湮滅在心海裡,可那雙含怨的眸子卻無數次地在午夜夢迴時讓他被悔意煎熬。為什麼要在他說出喜歡的時候那樣反感,其實負不起的人是自己。終於明白是他需要他,需要他的依賴。不同於那女人蔑視的目光,他在他的依賴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玄!」逢人便問有沒有看到一個相貌清秀的年輕男子,可是沒有人看到。
仍是沒有原諒他嗎?只是把屬於他的東西還給他,然後徹底了清嗎?當初是他用自己的怯懦、自私和薄倖傷了他,他不原諒應在情理之中。可是,玄……請給我一個機會道歉……
不知不覺以跑到了村口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去只可見不遠處的林子。
日落西山,倦鳥歸林,沒有那渴望的身影。
玄,你真的無法原諒嗎?
緩緩將簫湊到唇上,十指輕按,簫聲揚起……
期望他還沒有走遠,期望他可以聽見……若是聽見,他應該可以聽懂,這一曲為他而吹,帶著悔意,帶著思念,帶著愛憐……
林中,一個身影倚著樹慢慢滑坐到地上,手中緊摟著一個瓦壇……
「二少爺,你聽到了……」
天際,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