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邵農的書房,一向不容許外人進入,許多軍機重任,曾在這間不過僅容旋馬的斗室裡,裁斷決成。今夜,呂邵農破例讓外人進入這間書房。
呂邵農踱著方步,因長年操勞憂心而早生老態的臉上布著深沉的絕望。呂夫人坐在一旁,不住拭淚。書房中另有一名青年男子隱身在黑暗裡,垂手恭謹地站著,異常淡漠,似袖手旁觀。
呂邵農突然停下沉重的腳步,喟然長歎一聲:「罷了!天要亡我,咱們只有認命。」
呂夫人聽得丈夫這一聲,不由得放聲大哭。夜深人靜,忽然聞人啼哭,怎不驚人心魂?呂邵農忙低聲喝阻:「噤聲,你是想害死麟兒嗎?」
提及愛兒,呂夫人急忙忍住哭聲,將臉埋進羅帕中,雙肩抽搐不停。
走到妻子身旁,呂邵農拍肩安慰著:「夫人,一切都要為麟兒著想。」轉身呼喚:「鳳三。」
名叫鳳三的男子從暗處走出來,腳步無聲。待走到亮處,燈火照清了他的面容,鼻端唇薄,鳳眼生威,劍眉入鬢。
鳳三雙手抱拳,低聲應:「呂大人。」
「為了我們呂家,把你一個不相干的外人拖進這瑛渾水,老夫實在過意不去。」
「呂老爺何出此言?」鳳三說:「鳳家全家上上下下一十八條人命,全賴呂大人明鏡高懸、不畏強權,才從奸佞小人刀下救回。大恩大德,鳳家終身難忘。今日呂大人有難,莫說先祖、先父有遺言交代,鳳三雖是市井之輩,也還知道『感恩圖報』四字。」說著跪了下去。
「快請起,使不得。」呂邵農搶上去扶,以鳳三的身手,再十個呂邵農也休想扳動他分毫。見恩人來扶,鳳三不推不抗讓他攙起。
鳳三行蹤周遊不定,尋常難以找得到他。呂邵農是鳳家的大恩人,所鳳三特意留給呂家三支自製的沖天彈,一旦有事,可用此彈聯絡,自會有人通知他。
這沖天彈六年來從未用過。呂邵農為鳳家申冤,乃是職責所在,並非希求報答。此次用上,實是他已走到窮途末路,無人可托。
「當今皇上誤信小人讒言,竟以為我呂邵農勾結外敵,意圖謀反。也不知他們哪兒弄來一封假書信,偽造老夫筆跡,皇上一見之下,龍顏大怒,下令大理寺徹查此案。老夫是青龍王朝臣子,不能違抗聖意,我已有決心以死殉國。老夫用沖天彈喚你前來,是有一事相托。」
「呂大人請吩咐。」
「老夫人死不足惜,只是愛子無辜,他是我呂家唯一的骨血。鳳賢侄,」呂邵農雙膝落地,拱手朝鳳三深深一拜。「老夫知你英雄了得,我將玉麟托付予你,望你將他帶出呂府,送到偏僻遼遠的山村野地,讓他做一個平凡的百姓,今生今世別再步老夫後塵。」
「呂大人快請起,折煞鳳三了。」
鳳三輕輕一扶,只覺一股力道傳來,呂邵農不由得順勢而起。
「包庇朝廷要犯,非同小可。鳳賢侄若是心有顧慮,老夫不敢有絲毫勉強。」
鳳三笑言:「呂大人未免太看輕了鳳三。呂大人為救我鳳家一十八條人命,險險賠上性命。鳳三就是為呂大人粉身碎骨,也絕不會吭上半聲。依我看,這個昏庸無能的皇帝殺了也罷,讓我潛進宮中,一刀砍下他的頭顱,免得他再為害天下無辜的人。」
「絕對不可!」呂邵農雖然蒙受冤屈,卻從未曾起過背叛君上的念頭。疾聲厲色:「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鳳賢侄,此話斷斷不可再提,你若真的去行刺皇上,就是我呂邵農的大仇。」
「是。」鳳三雖然心中不服,仍是斂手受命。
呂邵農長歎了一口氣,拉著鳳三的手說:「要你看顧犬子,實在是委屈了你。老夫實是已山窮水盡,不知要將犬子托給何人。官場險惡,平日老夫自居清正,判案處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這次皇上下旨抄家,我只怕所托非人,反而送了犬子一條性命,唯有依靠賢侄。一切拜託。」
「呂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鳳三斗膽勸你一句:莫做個愚忠的臣子。」鳳三不以為為這種糊塗、不明是非的君王犧牲是值得的。
呂邵農右手一抬,阻止他再說下去。「我心意已決,多謝你的好意。」朝外喊聲:「呂誠。」
門呀的一聲開啟,一個相貌忠謹的老僕垂手站在門外,等候主人吩咐「在。」
「你去請少爺來,注意別驚動別人。」
「是。」關上門。
不一會兒,門外由遠而近響起一陣腳步聲,鳳三由足音辨出,來人並不懂武功。
門被推開來,一個少年公子踏進門檻,睡眼惺忪,看來剛從睡夢中被人喚醒。
那公子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綁著一條鬆鬆的油亮辮子,自腦後垂到胸前。走得近了,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杏眼桃腮,面白如玉,說他是個男子,卻比女子美上三分。只有那兩道眉毛略帶英氣。
「爹,三更半夜叫我來書房做什麼?」揉揉眼睛,除了父親以外,母親也在,哭得雙眼紅腫。睡意頓時拋到腦後。「怎麼回事?娘哭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呂夫人衝上前,抱住了愛兒,想哭又不敢放聲,抽抽噎噎地叫:「我的兒呀——」
呂玉麟扶住呂夫人雙肩,急問:「娘您別哭啊!發生什麼事您得說說。」
「麟兒。」呂邵農面色沉重,見呂玉麟一臉稚氣,不知世間險惡,心上如壓著沉甸甸的大石。「你仔細聽好,皇上誤以為為父勾結敵國,密謀造反,已降旨命大理寺前來抄家。這道聖旨已由宮中傳出,明天一早,大理寺兵馬就要來查封下獄。」
抄家?下獄?呂玉麟呆了一呆,長於綺羅繡戶之中的他,自幼便在雙親百般呵愛下成長,要什麼便有什麼,從沒有過過一天不順心的日子,因此讓他以為人生便是如此。陡聞抄家噩耗,莫怪他要不知如何應變。
「怎麼會?」呂玉麟震驚不已,忙說:「咱們向皇上伸冤去。」
「癡兒,下旨抄咱們家便是皇上呀!」呂邵農好生擔心,呂玉麟一生順遂,讓他養成不通時務的直心眼。跳出玉籠的金絲雀,怎能適應詭詐多端的世界。「麟兒,過來見見鳳三哥。」
呂玉麟此時心亂如麻,哪有心緒去理會什麼鳳三哥、鳳四哥?拉住父親手臂,急急問:「抄家之後,咱們會怎樣?」
呂邵農轉過臉去,低聲說:「——全家抄斬。」不忍見愛子之面。
呂玉麟料想不到是這麼嚴重的後果,顫聲問:「爹,咱們該怎麼辦?」
「爹一生忠心為國,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只盼能以我的頭顱,喚醒皇上良知。」遙對帝位一祝。呂邵農昂然挺立,身影似乎高大了好幾倍。
呂玉麟見父親不畏犧牲、慷慨赴義的身姿,頓時受了鼓舞,一掃淒淒惶惶,揚聲說:「您怎麼決定就怎麼做,咱們死在一起,我和娘永遠支持您。」
呂邵農心中大慰——呂家子孫不負「忠孝傳家」四字。強笑說:「你有這番心意,爹就很高興了,不枉你娘和爹疼你一場。但是你不能跟我們一起受罪,你得跟這位鳳三哥走。」
「不!」呂玉麟激動地猛搖頭:「我們是一家人,不論生死,絕對不分開。」
「住口!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咱們呂家斷子絕孫,若真如此,你就是咱們呂家的大罪人!」呂邵農氣得臉色鐵青,右掌在桌上重重一拍,震得茶杯叮縉@響。
呂玉麟從未見過父親對自己發那麼大脾氣過,他一向對自己慈愛有加啊。頓時嚇得臉色慘白,不敢出聲。
看他嚇得厲害,呂夫人又投來責難哀戚的眼神,呂邵農不由得心一軟。這一別就是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見,何苦對他這般粗聲大氣?「麟兒!」這一聲包含多少愛憐與不捨。
呂玉麟撲進呂邵農懷中,叫道:「爹!」
輕輕撫摩呂玉麟的頭,呂邵農眼光戀戀地說:「你跟了這位鳳三哥去,一切聽他吩咐。記住,不要輕信他人,更不要透露自己身份。」沉吟一會兒,說:「你就跟著鳳三哥,改姓鳳吧。」
「我不要!」叫他拋下雙親,獨自去逃生,他做不到。「爹!您別叫我走。」
呂邵農肝腸寸斷,任是青龍王朝輔國安邦的鼎柱,也是一般的凡夫俗子,碰上了兒女柔情,只有束手。
忽聞府外夾道上響起清脆的梆子聲,鏘鏘鏘鏘,時光易逝,已經四更了。
「麟兒,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呂邵農催促道。
要拂開呂玉麟,無奈他緊抓不放,哀求道:「我不走!」
呂邵農焦急得不得了,難道天真要絕他呂氏一家?瞥見鳳三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冷觀,遞過去一個眼色。
見鳳三走了過來,呂玉麟驚疑地叫了一聲:「你幹什麼?」話未完,鳳三出指點中了他的睡穴,呂玉麟往後一栽,他眼明手快抱住他。
「麟兒!」呂夫人珠淚滾滾。「夫人莫憂,麟兒有鳳賢侄照顧,一定平安無事。」呂邵農安慰呂夫人。
「他從沒吃過半點苦,這是他第一次離家,我實在擔心他嬌貴的身子怎麼堪得起?」呂夫人頻頻拭淚。
呂邵農歎氣:「你寵他、愛他,不肯讓他習武外出,保護得無微不至。事到緊要,後悔何用?」轉向鳳三。「你們快走吧,走得愈遠愈好。」
鳳三將昏迷不醒的呂玉麟負在肩上,正要離去,呂夫人忽然喊一聲:「等一下!」從懷中掏出一隻玉鐲,套入呂玉麟右腕,輕輕摸他的臉頰,淚流不止。
「快走吧。」呂邵農拉過呂夫人來,催促鳳三起程。
「呂大人保重。」
鳳三背著呂玉麟,輕輕巧巧躍上牆頭,再躍下牆外的土路,迅捷地消失在熙微的晨光中。
※※※
呂玉麟在睡夢之中,恍恍惚惚,見呂邵農和呂夫人在前而行,任憑他如何喊叫,兩人始終不回過頭來;他心中發急,拚命追趕,突然腳下一絆,再抬頭已看不見雙親蹤影,不由得大叫:「爹——」
猛然睜開眼,眼前一片遼闊的晴朗藍天,白雲悠悠飄過;轉頭一瞧,週遭樹木蓊鬱,自己躺在一棵老榕樹下,頭枕大石。
他怎麼會在這兒?爹娘呢?依稀記得呂邵農沉重哀戚地向他告知呂氏蒙冤,而遭滅門抄家的慘禍。那竟是真的了?背上冒出了冷汗。
呂玉麟連忙手撐著地爬了起來,他要回去見爹娘,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才走出數步,忽然小腿後面一痛,似乎被什麼硬物擊中,居然站立不住,雙膝落地,吃了一嘴沙子。
只聽頭頂上傳來聲音:「你上哪兒去?」
抬頭往聲音來源循去,只見一名黑衣、黑褲的青年男子,倚在一棵大樹堅實的枝幹上,凌空而臥,甚是悠閒自在。
呂玉麟記起來了,昨夜在父親書房中,他曾見過這名男子。他叫什麼來著?那男子輕輕一縱,呂玉麟的臉正對著他敝舊的黑履布鞋。他就這麼趴地上,狼狽不堪,仰著一張沾滿塵土的臉看著鳳三。
「還趴在地上做什麼?地上有寶貝嗎?還不快起來!」鳳三不耐地說,雙手交胸。
受鳳三一頓奚落,呂玉麟滿臉通紅,笨手笨腳爬了起來,搔搔頭顱。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剛才會跌了一跤。
鳳三盤踞樹上安歇,見呂玉麟大叫醒來,一臉倉皇失措地急急欲去,便隨手折下一根細枝,射中他小腿穴道,阻止他莽撞行事。
「你……你……」呂玉麟在鳳三英氣逼人的目光之下,口舌竟不聽使喚。
「我叫鳳三,你叫我鳳三便可。」他接過話來。
「鳳三哥。」鳳三看來大約二十五、六年紀,呂玉麟於是稱他為兄,揖了一揖。「我要回家去,勞煩你相送一程。」他鮮少出門,不辨路徑。
「不行!」鳳三一口斷然回絕。「昨夜我們才從呂府出來,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你……」呂玉麟一急,大聲回說:「可是我呂家快被抄了,難道你叫我置之不理、袖手旁觀嗎?」
「呂大人交代我,務必要帶你脫離險地,你只要乖乖聽我的話,我會保你平安無事。」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鳳三臉上一片淡漠。
呂玉麟氣得跳腳,指著鳳三的鼻子大罵:「你以為我一人逃得性命,心裡能安嗎?就算死我也要和爹娘死在一塊,勝過一個人孤零零苟活在這世上。」轉身忿忿而行。
才跨出兩步,眼前倏地一花,鳳三高大的身形擋在前頭,呂玉麟一個收腳不及,鼻子撞上他寬闊的胸膛。
「你幹什麼?」呂玉麟捂著發疼的鼻子。
「你不能走。」
「笑話!腳長在本少爺身上,本少爺愛往東就往東,愛往西就往西。」拐向鳳三左側,要繞過他離去。也不見鳳三移動,他那堵厚實的胸膛又橫在身前。
呂玉麟為之氣結,鑽身往另一側走去。但不管他行動如何快速,鳳三始終阻住他的去路。呂玉麟怒火狂燒,索性站定了腳,罵道:「你這麼戲耍本少爺,是何居心?」
「我答應了呂大人,就是赴湯蹈火,我也一定要完成他的交託。呂少爺,你最好聽從我的安排,不要叫我難做。」鳳三對呂玉麟任性、幼稚的行徑大大搖頭。「不用你多管閒事,我要死要活,用不著你費心。」
「你執意不聽,那我只有不客氣了。」鳳三踏前一步。
「幹什麼——呂玉麟睜大眼睛,口中嚷嚷。
鳳三出手如電,依昨夜手法如法炮製,呂玉麟叫聲嘎然中斷,昏倒在鳳三胸前。
※※※
再醒來時,呂玉麟發現自己坐在馬背上,鳳三坐在他身後,攬轡駕馬,緩緩而行。
看來又是他幹的好事!呂玉麟對自己屢屢著了鳳三的道,忿怒異常。但是他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能奈鳳三若何?眼看離家愈來愈遠,心懸父母安危,既急又憂,不由得滴下淚來。
鳳三在他背後,瞧不見他傷心落淚,倒是知道他醒了,說:「我點了你穴道,你是動不得的,還是別動歪腦筋,乖乖跟我走吧。」
「鳳三哥英雄了得,我哪敢起別的心思?」呂玉麟身不得自由,氣憤填膺,只能用言語譏刺,以洩心頭之恨。
「你能想通這點就好。」知道他在說氣話,鳳三也不與他計較。
策馬走了良久,呂玉麟忽然叫道:「喂!我內急,肚子痛,我要上茅房。」
鳳三停下馬來,拍開他穴道,躍下馬:「下來吧。」
呂玉麟扎手紮腳地從高大的馬背上爬下來,走向草叢。
「隨便找個地方就行了,你要走到哪裡去?」見他愈走愈遠,鳳三出聲。
呂玉麟回頭,鼓著腮幫子說:「你看著我,我解不出來。」
鳳三冷笑一聲,不怕他逃出手掌心,倒要看看他耍什麼把戲。「隨你。」
呂玉麟一步步走入草叢,蹲了下來。
鳳三揚聲說:「快點,我們還得趕路。」
蹲下之後,估量鳳三看不到他,呂玉麟開始嗯啊哎喲,拉長脖子直叫,假裝肚痛。轉頭四下探看,想不露聲息溜走。
「好了沒有」鳳三催促。
「等一下。哎喲!我肚子好疼,疼死我了!」他埋俯身子,慢慢朝草叢另一端伏去。這裡的草長及腰,人在草中潛行,從外頭根本看不出來。爬出一陣,離得稍遠,已不怕鳳三聽到異聲,呂玉麟加快速度,手腳並用。他怕時間一久,被鳳三識破計謀。一邊疾走,一邊在心中狂呼:爹!娘!你們等等我!
鳳三在樹下等了片刻,頗不耐煩,心想這些工夫也夠呂玉麟上了三次茅房,於是向呂玉麟蹲踞的草叢處叫:「喂!該走了。」
沒有回音傳來。再喊一聲,草叢中仍是毫無動靜。鳳三雙足一登,無聲無息落在方才呂玉麟蹲踞之處。哪裡還有人在?「臭小子!想跑?」他蹙起兩道劍眉。
仔細一看,地下有一道被壓過的草道痕跡。鳳三冷哼一聲,這小子想借尿遁,哪有這麼容易?循著草跡,提氣直追,展開草上飛的輕功。
呂玉麟在地上爬了許久,腰背酸軟。他是出身富貴的公子哥兒,稍一勞累,就體力不支了。心想爬了這麼遠,鳳三應該追不到他了吧,於是扶著腰站起來,伸展筋骨,哀叫著:「我的媽啊,累死我了!」
邊捶背邊回頭望,這一看非同小可,鳳三黑色身影由小點逐漸變大,正向他逐漸逼近。呂玉麟嚇得張大嘴巴,霎時忘了全身酸疼,提腳就跑。
不諳武功的他哪裡讓鳳三看在眼裡?一覽無遺的莽莽草原中,淡黃色衣衫成了顯著的目標。鳳三幾個起落,如大鷹撲擊獵物,轉瞬間追上呂玉麟。
呂玉麟只覺後衣領一緊,隨即整個人被提了起來,雙手雙腳在空中亂舞亂踢,不住掙扎著。「放開我!放開我!」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想逃跑?」鳳三冷冷地說,拎小雞般懸空抓起呂玉麟。
「我逃跑有什麼不對?渾帳東西!快放開我?」呂玉麟大叫。
鳳三手一鬆一甩,呂玉麟在地上跌了個狗吃屎。冷聲說:「渾帳東西罵誰?」
被摔得七葷八素,呂玉麟火冒三丈,大聲應道:「混帳東西是罵你!」
只見鳳三居高臨下,俯視坐在草叢中的呂玉麟,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意。呂玉麟好一會兒才會意過來鳳三在言語上佔他便宜,氣得兩眼幾欲噴出火來燒死這個混帳。「眼珠子瞪這麼大,小心掉出來。」鳳三恢復冷然的表情說:「快點起來跟我走,我們還沒有脫離京城的範圍,讓狗皇帝的那些爪牙追上來就不易脫身了。」
「我不走!要走你自己一個人走!」呂玉麟坐在地上,像小孩子耍賴,氣嘟嘟地噘起嘴巴。
鳳三眼中射出寒光,說:「能由得了你嗎?」長臂一伸,撈起呂玉麟瘦薄的腰肢,挾人就行。
呂玉麟被人高腿長的他挾在臂下,如負無物。對自己被人像玩偶般拎來抱去,呂玉麟大為生氣,又踢又叫:「放開我!放開我!」
鳳三無動於衷,走到樹下馬邊去。
無論呂玉麟如何掙扎,始終感動不了緊箝腰肢的鐵臂分毫。忽見鳳三的手臂就在眼前,想也不想,張口就往他手臂上狠狠一咬。
鳳三一吃痛,卻沒鬆開手臂,轉頭瞪視——冷如寒冰的目光令呂玉麟心猛地抽了一下,嘴巴鬆開了,嘴裡鹹鹹的有血腥味。
「我的肉好吃嗎?」鳳三冰冷淡漠的表情比雷霆大怒還叫人心顫。
他哪敢再吭上半聲,頓時忘了抵抗。
馬兒見主人回來,昂頭歡嘶幾聲。鳳三不甚客氣地扶呂玉麟上馬,自己跨坐在他身後,呀的一聲,縱馬奔馳。
只見樹林不斷倒退,鳳三揀那無人行走的僻靜小路而行,愈少人見到他們愈好。行了一陣,日頭移至中天,鳳三從行囊中掏出一塊餅來,分成兩半,塞到呂玉麟手中。「吃吧。」馬行並未停歇。
呂玉麟從早上鬧了一陣到現在,什麼東西也沒落肚,早已餓得飢腸轆轆。拿起那半張餅,恨恨地咬著,想像它是鳳三的血肉。
「難吃死了。」呂玉麟故意挑三揀四。
鳳三低頭瞄了一眼,冷哼一聲:「這麼難吃的東西你也吃完了,佩服、佩服。」譏諷他言行不一。
呂玉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幸好他坐在前頭,鳳三看不到他尷尬兼帶三分羞惱的臉色,否則他真要挖個地洞鑽進去不可。
他氣鳳三恃強欺侮他這個弱小,一路不肯同鳳三說話。
鳳三冷面冷心,呂玉麟不開口,他也懶怠搭訕。
兩人一馬騎了大半天,日將西沉,前方路邊左首有座破舊的土地公廟。鳳三勒馬向廟騎去,翻身下馬,把韁繩繫在廟前一棵枝葉亭亭的古槐之上。
「你不下來,是想趴在馬背上過夜嗎?」
他哪裡是不下來?他是下不來。在馬背上顛簸了一整天,呂玉麟全身骨節幾欲散去,雙腿的肌肉既酸又痛,動一動就疼得他咬牙長嘶、連連吸氣。
看呂玉麟眼睛、鼻子全擠在一塊,鳳三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扯,將他拉下馬來。呂玉麟唉約一聲,人已站在地上。
鳳三轉過身子,不再瞧上他一眼,自顧自走進破廟。這間破廟處處蛛網塵封,當中一尊泥塑的土地爺爺,笑容可掬,香爐中插著許多香腳。不知打何時起,人們絕跡不來,只遺下這尊神柏W哉蚴卮說氐陌材]?br />
撿起一塊棄在牆角的破蒲團,用力一拍,灰塵滿天揚起,鳳三轉臉避開去。又抓了一塊布幔,在供桌上來回撣了幾撣,權充今晚安歇腳之處。
呂玉麟拖著不聽使喚的身子,一步慢似一步,跛著腳跨進破廟。
鳳三看也不看他一眼,將一物甩到呂玉麟懷裡。低頭一看,又是和中午一模一樣的燒餅。
「吃完了,早點歇著。明天一早早些上路。」鳳三拿著一張燒餅,吃了起來。解下包袱,放在供桌上,席地盤腿坐下。
呂玉麟環視一周,廟內骯髒不堪,根本沒有一處可以坐下。生性愛潔的他不由得皺起眉頭。「今晚我睡哪兒?」
鳳三下巴朝供桌方向一揚。「那兒。」
那供桌不過五尺見方,呂玉麟身量不矮,睡在上頭還得弓身抱膝,才勉強容得下。
「你叫我睡那張桌子?」狹小不說,上頭還沾了不少灰塵,叫他怎麼躺到上頭去?「難不成你想睡在皇宮後院的閨房繡戶裡?有個棲身之所,你就該偷笑了。」鳳三不悅。
「那麼髒,打死我也不睡。」公子哥兒的驕縱任性,一時之間改不了。呂玉麟忘了自己可是朝廷欽犯。
「出外不比在家。你還當你是眾人捧在手心的珍珠寶貝?」鳳三連連冷笑,「睡不睡由你,明天別從馬背上摔下來。」
吃完燒餅,灌了幾口水,鳳三躍上供桌,盤膝打座,閉目養神,不再理他。
呂玉麟欺他看不見,對著他大扮鬼臉,以消心頭一口惡氣。正樂得手舞足蹈時,手上的燒餅一個拿不穩,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沾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眼看是吃不得了。
他懊惱得幾乎要捶胸大叫,這時又聽見熟悉的冷笑聲,鳳三並未張開眼睛,低聲說了一句:「活該。」
敢情他知道自己在背後作怪?呂玉麟驚愕之餘,怒火更盛,今晚的糧食是沒著落了,但叫他向這個沒血沒淚的渾帳東西求懇,門都沒有!他氣嘟嘟地一屁股坐下來,這才發現本已污跡處處的衣衫上,又染上塵埃。更是氣上加氣。
算了、算了。想他呂玉麟一生與人無尤,今日撞在這魔頭手上,倒像是天生與他做對頭的。他就不信老天爺會一直眷顧鳳三。等著瞧!有一天叫這身長命短的小子犯在他手裡,他非……他非……非怎麼著?肚中空空如也,腦袋似乎也不靈光起來。反正他非整得他死去活來不可!呂玉麟暗暗發誓。這麼一想,心情大好,滿腦中全想像著鳳三如何卑躬屈膝、跪地哀哀求饒的情景。想到極高興處,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他連忙掩住嘴巴,朝鳳三瞄去。剛才他那一笑,鳳三恍若未聞,眼皮抬也不抬,他這才安下心。
騎了一天馬,著實累得很了。呂玉麟只覺眼皮沉重,倚著廟中題字的大柱,不知不覺沉入夢鄉。
※※※
睡到半夜,呂玉麟是被一陣奇異的咕嚕咕嚕之聲吵醒的。
揉揉雙眼,窗欞外一輪將近全圓的月輪高懸在天,月光如銀灑進廟中。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黑暗。
咕嚕之聲是從呂玉麟肚中發出來的。他的晚餐掉在離他一臂之地,兩隻灰溜溜的老鼠正在吱吱地大快朵頤享用著。看到那兩隻老鼠,呂玉麟眼明手快,及時用雙手堵住了嘴,才不致尖叫出聲。
好噁心!他嫌惡地撇開臉,不去看那兩隻老鼠搶食他的燒餅。
餓火中燒,怎麼也睡不著。轉頭看他的「仇人」,仍維持著盤坐的姿勢端坐不動。他倒好,吃飽喝足,像一尊神像般四平八穩坐在供桌上。
呂玉麟在肚中大罵不休,嘴巴無聲地開開閉閉。渾帳東西,早日昇天去吧!
他枯坐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鳳三顯然已經熟睡,馬兒就在門外,他偷偷把馬兒牽走,人兩足,馬四腿,他就不信鳳三神功蓋世,追得到他?愈想愈是得意。他極慢極慢地攀著柱子爬起來,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眼角不住掃向鳳三所在之處,生怕他突然醒來。
跨出門檻,仍然不敢放鬆,馬兒見他鬼鬼崇崇、躲躲藏藏,搖著如掃帚般的毛尾巴,似乎在問:你在做什麼?呂玉麟將一根手指豎在嘴唇之前,對著馬兒噓了一聲,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量說:「別吵醒你家主人。」
解開綁在樹幹上的繩子,極幸運的,這匹毛皮黑亮的駿馬竟然乖乖地隨呂玉麟而行。天助我也!呂玉麟心想:連你的馬也要跟我走,可見你平日待它多刻薄。
拉著馬走出一段,他想鳳三已不會發覺。這時緊張感一消逝,全身的酸痛突然湧了上來,兩腿發軟,站也站不住。
「好馬兒,讓我騎一下。」他和馬打好商量,左足踏上馬鐙,要跳上背去。
但是他肌肉酸疼,略一用力,就兩腿抖個不停,哪裡爬得上去?奮戰了許久,吃奶的力氣也用上了,仍然爬不上去,整個人掛在馬體一側,累得汗水直流。
呂玉麟累得直喘氣,說什麼也得爬上馬背。以他的腳程,只要鳳三醒來發現,不消片刻準被他追上。上次他逃跑,狠狠咬了鳳三一口。這次又偷了他的馬,要是被他抓住,呂玉麟不敢想像會遭到什麼樣可怕的對待。
好容易爬上馬背,呂玉麟甚是得意,學著鳳三御馬的架勢,口中輕喝:「駕!駕!」他看鳳三做來容易,便也依樣畫葫蘆一番。
不知是他叫的方式不對,還是馬兒認主?呂玉麟呼喝半天,胯下黑馬動也不動,百無聊賴地揮舞著尾巴,把他氣個半死。
「怎麼會這樣?」他再試著喝斥幾聲,馬兒開始移動腳步,呂玉麟露出欣悅的笑容,讚道:「這才乖——」馬兒慢跑幾步之後,突然狂奔起來。
這突來驚變,嚇得呂玉麟魂不附體,緊緊抱住馬脖子,不敢鬆手。他以往只在家院中騎過小馬,僕傭怕他摔傷,恐受責罰,因此不敢讓他騎大馬,只揀脾性溫良的讓他乘坐。
鳳三這一匹馬,是萬中選一的千里寶馬,生性最愛馳騁;它見呂玉麟一直呼喝,以為授意它快跑,正合心意,於是不顧一切跑了起來。
「媽呀!」風聲嘯急,幾次顛得快掉下來,這一摔下來怕不跌得頭破血流?死命勒住馬脖子,尖聲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正當深夜,又是杳無人煙的荒郊野外,誰聽得到他高聲呼救?行到道中有一土坑,黑馬一躍而起,避開土坑。呂玉麟重重一震,雙手再也抓不牢,整個人摔到地上,昏了過去。黑馬奔出一陣後停下腳步回來,繞著他打轉。
不多時,從呂玉麟來時路奔來了一條迅如風雷的黑影子,黑馬歡聲長嘶,拋下呂玉麟迎了上去。
「黑龍,人呢?」來人是鳳三,他拍拍黑馬頸背。呂玉麟盜馬、逃跑,一切行動都落在他眼中,他悄悄跟在後頭,不動聲色,就是要看呂玉麟又要弄出什麼花樣。當他看見呂玉麟使盡全身力氣,仍攀不上黑龍背上時,差點笑出聲來。
不料呂玉麟騎上馬後,黑龍突然狂奔起來,鳳三連忙急起直追。他深知黑龍一旦興起,不到過癮絕不罷休。呂玉麟不善騎馬,若有個閃失,叫他怎對得起呂大人殷殷托付?只見呂玉麟躺在路邊,雙眼緊閉,臉上擦傷不少,像是死了。急忙飛過去,蹲了下來,伸手一探,幸好,尚有氣息。
吁了一口氣,鳳三略一沉吟,呂玉麟三番四次想要逃走,委實增添他不少麻煩。他尚有要事待辦,不能帶著呂玉麟礙事。
眼睛一亮,已有計算。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呂玉麟,將他放上馬背,跟著躍上,駕馬往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