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玉麟悠悠醒轉,第一個感覺是全身無處不疼,疼得他每一塊肌肉都像不是自己的,忍不住呻吟出聲。
「啊!你醒了?」一個嬌軟的少女聲音喜道。
緩緩睜眼,只見頂上是富麗的繡帳,身下是軟綿綿的暖褥,身上蓋著一件香噴噴的羅被;一個圓臉少女坐在床沿,正俯身下看,甜甜一笑,模樣極為討喜。
這是什麼地方?莫非他已死了,此地是瑤池仙境?呂玉麟問:「這是那裡?」聲音粗啞。他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唇乾舌燥。「水——我要喝水……」
圓臉少女扭腰起身,笑說:「我去倒水來。」走到檀木桌邊,斟了一杯茶,裊娜地走回來。姿勢甚美,但和他在家中見慣的婢女侍婦又有不同,特別撩人遐思。
她扶起他上半身,讓他靠在自己肩頭,就著她的手喝茶:「來。」不避男女之嫌。
呂玉麟從小讓婦人服侍慣了,並不以為有何不妥。在她白晰如脂的手中喝完茶,喉嚨大感舒暢,說:「謝謝你。」
「不用客氣。」扶他重新躺好,替他掖好被子。
將杯子放回茶盤中,少女回到床沿坐下。
呂玉麟有滿腹疑問,不吐不快:「姐姐,請問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兒?」他只記得從馬背上摔下來,之後怎麼了?「這兒是金縷閣。你差點兒沒了小命知不知道?誰不知道那匹黑龍最欺生,偏你這不要命的要同它搏一搏。它是畜生,哪管人的死活?幸虧你鴻福齊天,只受了點傷,否則你現在老早去向閻王爺報到了。」少女辟哩啪啦一陣數落,聲音清脆婉轉,如珠落玉盤。
呂玉麟啞口無言。
少女見他傻愣愣的呆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吉祥,跟呂公子這麼沒大沒小?」珠簾分處,一名盛裝麗人翩然來到,襲來一陣香風。
吉祥連忙跳下床來,屈身蹲下,笑意全失,誠惶誠恐地請安:「二娘!」看來她很畏懼這位麗人。
二娘長得極為艷麗,是叫人一見難忘的天生尤物。雲髻高聳,蟬翼薄紗下的銀紅肚兜,更顯得身材凹凸有致。看得呂玉麟傻了眼。
二娘看這少年居然也為自己所迷,不由得微微一笑。走到床前,伸出如藕般腴白美的皓腕,纖纖五指輕輕搭在呂玉麟手背上說:「怎麼樣?好些了嗎?」
「好……好些了。」他心不由主地答道。湊得近了,更覺二娘長得令人驚心動魄。一個微笑、一個眼神的流轉,流露出懾人心魄的妖治風韻。
「好些就好,你儘管在這住下,安心養傷。缺什麼叫吉祥去辦,不用客氣,就當這兒是自己家。」二娘拍拍他的手,如撫慰一個小弟弟,給他一個慈愛的微笑。「鳳三將你交代給我,我得把你完完整整地還給他。」
呂玉麟心中恍恍惚惚,原來終究沒能逃出鳳三手心,這金縷閣看來也是他的「地盤」。
睡了這麼多時辰,二娘心想他該是餓了,便吩咐廚子備上飯菜。
菜色不多,卻很精緻。呂玉麟接過二娘親手盛的粳米粥,唏哩呼嚕放開胃口大嚼特嚼,吃過三碗,打了一個飽嗝。「真好吃,好飽。」
看他吃得香甜,二娘笑了。「喜歡吃就好,我還怕不合你胃口呢!你是王公貴臣子弟,什麼好吃的沒嘗過?金縷閣這種粗食,只是填飽肚子罷了。」
呂玉麟想起了父母親,臉色突然黯淡下來。「我爹娘現在生死不知,而我卻在這兒受你們設宴款待。我——我還算是人嗎?禽獸比我還知道報答親恩。」愈想愈是羞愧,左手一抬,重重打了自己一耳光,淌淚罵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二娘花容失色,忙拉住他的手,阻止他自虐。「你這是幹什麼?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呢!快別如此。呂大人受奸人所陷害,相信不久,上天會還他一個清白。萬一呂大人出來了,見你不體親心,傷害自己,不知該有多傷心你若真為了呂大人好,更該好好養好自己的身子,要報仇、要孝親,都得靠你這個獨根。」
她的話句句在理,打入呂玉麟心坎中,手背把淚水一抹,挺起胸膛說:「姐姐說的是,呂家只剩我一人逃出生天,我再不振作,就真的是半點希望也沒有了。」
「這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呢!」二娘稱讚。
陪著他說了一會兒話,門外有人在喚二娘。二娘應聲來了,轉臉對呂玉麟說:「好兄弟,你現在的身份不比尋常,沒事不要出房去,吩咐吉祥做就是了。金縷閣龍蛇混雜,你又美得像朵花兒似的,萬一惹來麻煩那就糟了。一切聽姐姐的話,暫時忍耐好嗎?」
她的話如含有魔力,叫人不得不從。二娘纖纖站起身,手持團扇,蛇腰扭了出去。
吉祥明顯鬆了一口氣,但也不再像先前和他談笑無忌。
呂玉麟一事在心,向她探問:「吉祥姐姐,鳳三呢?」
吉祥搖了搖頭。「不知道,他帶你來金縷閣之後,說有事要辦,請二娘照顧你,就騎著馬走了。」
他上哪兒去?呂玉麟躺在枕上,想起鳳三可惡的行徑,一陣氣、一陣咒,不知不覺沉入睡夢之中。
※※※
深夜時分,大理寺屋頂上一條黑影飛竄。只見他行動迅速,潛伏在屋瓦之上,覷準衛兵交班時機,借由兩隊錯開相背之時,悄悄地躍下屋子,閃進大理寺禁押重犯的鐵心院中,隱身在樹身之後。
這人正是鳳三。他將呂玉麟安頓好之後,暫無後顧之憂,便單槍匹馬準備上大理寺劫獄。
他探知呂邵農已被下獄關在鐵心院中,便仗著藝高人膽大,一身夜行勁裝,便要來救呂邵農出牢。
上次他要先帶呂玉麟離去,不得不暫聽從呂邵農的話。這次無論呂邵農說什麼,鳳三也要硬架著他離去。
為一個無能剛愎的昏君殉節,徒然浪費自己寶貴的生命。呂邵農雖是他鳳家的大恩人、活菩薩,這一點他卻大大不以為然。
此行鳳三隻先來探明路徑方位,他隻身一人要救出呂邵農兩人,有窒礙難行之處。若硬闖救人不成,打草驚蛇,看管得更加嚴密,反而加速其死。他隱在樹後,見鐵心院守門衛兵接班完畢,暫時不會有人再來,曲曲折折掩到衛兵身後,出其不意點其昏穴,讓他們靠在牆上。推門入內,當中一條青石路,路盡頭鐵柵森森,看來就是關禁犯人的地方。
院中有衛兵來回巡邏,幸好他見快,又是一身黑衣,迅速閃入暗裡。正巧有人要從院內出來,柵門半開,迎面一個牢官和那人攀談起來。鳳三見機不可失,從另一邊閃入柵內。
鐵心院是青龍王朝關禁重大要犯的大牢。自開國以來,不知有多少亂臣賊子在此伏誅;其中也不乏那無辜蒙冤的赤膽忠臣。因此戾氣特重,常人一踏進這裡,沒有不嚇得魂飛膽戰的。
一間間牢房尋去,牢中的人個個瘦骨嶙峋、傷痕纍纍,兩眼空洞地看著鳳三這張陌生的臉孔。什麼是人間地獄?鐵心院就是。
右首盡頭最後一間牢房傳來一聲喊叫:「鳳賢侄。」
定眼一看,正是呂邵農。鳳三急忙搶上前去,隔著黑鐵柵欄,兩人互相凝視。鳳三喊:「呂大人。」一見之下,一股怒火騰騰燒起。
只見呂邵農抓著鐵柵的十指,腫爛得如十根蘿蔔,一條褲子上血跡斑斑,臉上、臂上有多處鞭傷、烙痕;才三、四日不見,灰髮已然全白,一下子竟老了十多歲。
「他們對您做了什麼?」鳳三熱血上衝,咬牙低吼道:「竟對您施用這等酷刑!這狗皇帝,我非殺了他不可!」倏地轉身。
「賢侄!」孱弱無力的破碎聲音中,含著無比的威嚴:「回來!」
鳳三的腳步被拉扯住了,眼中怒火難熄,有深深地不解。「大人?」
「身為臣子,絕不可有一絲忤逆背叛君上的念頭。鳳賢侄,你萬萬不可違背我的意思。」呂邵農雙眼圓睜,聲色俱厲地說。
鳳三心中不以為然,嘴上不說。
「鳳賢侄。」呂邵農氣勢軟下,代之以柔情。「麟兒可好?」
「大人放心,呂公子現在在一處安全的地方,沒有性命之虞。」
「那就好。」呂邵農滿佈皺紋的臉上浮起一絲欣慰的微笑。
「夫人呢?沒跟您關在一處嗎?」
呂邵農黯然低下頭去,一滴眼淚無聲落在塵土裡。「她——去了。」
呂夫人身子本就不好,監牢陰暗潮濕,再加上驚嚇、思子,酷刑逼供之下,支持不住,就這麼過世了。
呂邵農和妻子三十多年來,始終不厭不離。早年他一介寒士,全憑妻子一雙巧手,操持家務,才令他無後顧之憂專心下帷苦讀,高中金榜。他感念妻子賢德,顯達後並沒有再納新寵。夫妻感情數十年如一日。
如今因他之故,老妻病故歸天,心中傷痛難禁。但轉念又想,她早走倒好,省得在這非人之處多受一時半刻的折磨,這算是她的福份了。
收拾起傷心,呂邵農強笑說:「此處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鳳賢侄快走吧。麟兒就拜託你了,你就當他是你親兄弟,有什麼不懂的,你儘管教導他。」入了鐵心院,沒有活命之理,他這些話等於是遺言。
鳳三不答,從懷中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將門上鐵鏈斬落。叮縣@聲,鐵鏈斷成數截,掉落在地。鳳三踏進牢中。
「你——」呂邵農吃了一驚。
把匕首收回鞘中,放入懷裡,鳳三蹲下身,以背對著呂邵農。「大人,快上來。」
「你想劫獄?」呂邵農低斥:「我不會跟你走。」
呂邵農頑固至斯,勸他恐怕多費唇舌。
忽然外頭一陣喧嘩。「咦?怎麼有人倒在這裡?一定有人闖了進來劫獄,大家四處搜搜!」腳步聲接近。
「你快走!」已有人發覺鳳三潛入鐵心院,呂邵農急催促。
鳳三見呂邵農這等慘狀,斷斷不肯留他在鐵心院,受那無窮無盡的苦罪。心想今日就是拼著一死,也非殺出重圍,保呂邵農出去。
「得罪了!」鳳三不由分說制住呂邵農穴道,將他負在背上,闖將出去。
「你快放下我,你背著我逃不出去的。」呂邵農喊。
鳳三充耳不聞,在窄窄的走道上和衛兵相遇。他凝神閉氣丟下一顆彈藥,霎時煙霧瀰漫,咳聲此起彼落。
「賊子放煙幕彈!」
「大家小心!別讓賊人走了!」
喊聲震天,但衛兵們已陣腳大亂。鳳三一闖出大牢,門外衛兵更多。見鳳三背著呂邵農出來,紛紛大喊。「有人劫囚犯!」
「大家圍上來,別叫亂賊跑了!」
鳳三冷笑一聲。「誰不要命的,儘管上來。」又是丟下一顆煙幕彈,認清方位,躍上屋瓦,逃出鐵心院。
這一番騷動已驚動大理寺上下,大理寺司上官伯達御下最嚴,稍有過錯,便重加責罰,絕不寬貸。得知走了要犯,人人莫不驚惶怵惕,急急要追捕,生怕下一個遭殃的就是自己。
劫囚犯的人身手矯健異常,負責警衛之職的虎賁隊隊長見情形不妙,忙調集弓箭手來。「預備!射!」絕不能讓兩人活著離開。一聲令下,矢箭如雨點般朝鳳三二人射來。鳳三背著呂邵農向上一躍,避過了第一波攻擊。
虎賁隊長下令再射,鳳三隻覺右腿上一痛,中箭了。
鳳三當真勇悍,眉也不皺,青鋒劍所到之處,便有一人中傷倒地。他依恃著一股強勇,衝出一條血路,奔出大理寺外,一聲呼嘯,黑龍從藏身處竄了出來。他反臂扶著呂邵農,躍上馬背。「馬兒,快跑!」
黑龍和主人心意相通,知道情勢危急,不敢懈怠,全力向前奔馳。
背後追兵喊聲連連,卻隨著黑龍奔出之速而逐漸模糊,最後聽不見了。
黑龍載著鳳、呂二人,一連跑了十餘里,鳳三忖度大理寺等應該追不上了,便收緊韁繩,喝道:「停!停!」
這匹神駒收放自如,立刻停下急馳的腳步。
「呂大人,我們安全了。」忽覺手上一片濕黏,就著稀微的月光一瞧,赫然是血。鳳三一驚,轉頭一看,呂邵農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他半扭身,雙臂扶持呂邵農,雙雙躍下馬來。呂邵農背上插著兩支箭,鳳三手上的血是他的。
「呂大人,振作點。」箭頭有倒鉤,鳳三不敢輕舉妄動,怕一拔箭反而叫他立時送命。
呂邵農慘然一笑:「我命數如此,天意不可違背。鳳賢侄,你枉用心機,還累得你受傷,老夫真是過意不去。」
鳳三忿然無語。難道這真是天意?好不容易逃出大理寺,呂邵農卻中箭,命在旦夕。
「皇上身邊都是不學無術的小人,一些忠心的臣子要見皇上一面都不能夠,皇上年輕好玩,不知道百姓生活已貧困到什麼地步,北方庫什克族又對我朝的富庶之地虎視眈眈,我怕青龍王朝要毀在這班只知奉承皇上、以保榮華富貴的人手裡了——」呼吸愈來愈短促,呂邵農命如風中殘燈,但依然念念不忘軍國大事。「鳳賢侄,以你的身手,是本朝不可多見的勇將。世事多是如此,不如意十常八九,有材的沉淪下塵,忠心的反被謗誣……」突然一口氣上不來,不再動彈,兩眼尚瞪視天空。
「呂大人?」鳳三一探鼻息,呼吸已停。呂邵農悲憤抑鬱之情還留在大睜的眼。鳳三蓋上呂邵農的眼皮,放倒他的屍身,恭恭敬敬朝他拜了幾拜,沉聲道:「呂大人,您安心地去吧。」
就地挖了土坑,將呂邵農屍身埋在一棵白楊樹下。墳丘之前,立了一顆大石為記。
合掌拜了三拜,跪在墳前,鳳三對天立誓:「呂大人,您含冤而死,三就是拼了這條性命,也要報這不共戴天之仇,為您洗刷冤屈。如違誓言,有如此箭!」掏出匕首,往那支還留在小腿上的箭身斬去。
他將半截箭身使勁往草叢裡一丟,跛著右腿上馬而去,不再回頭。
※※※
金二娘款擺柳腰,輕移蓮步,回房要修飾一下被尋芳客毛手毛腳而弄亂的儀容。
才一進門,就被角落裡的不速之客嚇了一大跳,拍著胸口嗔道:「怎麼不出聲,差點被你嚇掉了魂。」
「真的?」那男子從角落裡走出,一臉輕薄地笑道:「我瞧瞧。」伸手要探她胸前,測測心跳是否加速。
金二娘一團扇擋住了男子的手,以似親暱似撒嬌卻嚴守界限的語氣說:「燕七,老豆腐你也要吃。」
燕七笑了笑,伸出的手順勢往上捏了捏她粉嫩的臉頰。「金縷閣的金二娘艷名滿天下,誰敢說你老?這光滑水嫩、吹彈可破的肌膚,比十八歲的少女還嬌滴滴。」
「算你會說話。」笑著扭身避開燕七的親近。
在風月場打滾多年,金二娘慣會應付各式各樣的男人,無論是浮滑浪子、巨商俗流、癡情男兒,她袖底有使不盡的招數。
燕七心中一歎,仍是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懶洋洋地道:「近來好嗎?」
「還不是老樣子。龍老大叫你來,有事?」
「沒事。我辦事經過,順便過來看看你。」從腰間摸出一件東西,遞到金二娘眼前。「送你的,喜不喜歡?」
那是一根金釵,通體是一隻迎風展翅的鳳凰,嘴裡銜著一顆珍珠,手工精細,造型奇特。金二娘一見就愛上這根金釵,接了過來,走到銅鏡前比來比去。
「多謝你啦。」金二娘在鏡前比劃半天,終於選定位置,插在鬢黑黝亮的雲鬢上。
燕七正要開口,突然房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來人推開房門,閃了進來。
「什麼人?」仔細一看,是鳳三。金二娘一改戒備的神色,換上關心熱切的表情。「你回來了?」這細微的變化落入燕七眼中,心裡極不是滋味。鳳三臉色蒼白,額上冒著冷汗,嘴唇都發白了。
金二娘嚇了一跳,問:「你怎麼了?」
「有沒有火和烈酒?我要把箭挖出來。」
她這才看見他右腿一跛一跛,花容失色地忙扶他坐到床上,走到房間外廂喊:「如意,拿汾酒來,順便生一盆火端進來。」
這時鳳三才瞧見燕七坐在椅子上,便說:「你也來了。」
「是啊。」燕七皮笑肉不笑。
怎麼兩人的待遇就差那麼多?他做好做歹,才博得美人一笑;而金二娘一見鳳三,又是扶,又是不避嫌地讓他坐在自己床上,萬分緊張地擔憂他的箭傷。若能讓她這般待己,就是讓箭在身上刺個十幾個窟窿他也甘願。
不一會兒酒和火盆送來了,金二娘不願讓外人見到燕七和鳳三,遣退丫環,自己捧了進來,放在床腳。
「你——你要做什麼?」金二娘見鳳三撕開褲腳,露出一截帶箭流血的小腿,不由得發怯。
「把箭取出來。」他說得好像這是一件吃飯穿衣的小事,拿起酒瓶,仰頭灌了一大口烈酒,噴在匕首上頭,拿到火上去烤。
見烤得差不多了,鳳三隨手取了床頭一條布巾,咬在口中,刀鋒豁開箭頭附近的肌肉,鮮血汩汩流下小腿,染紅了床褥。
鳳三雖不吭聲,但從他的表情也知道疼痛異常。
金二娘避開視線,不敢再看,這一切像割在她身上似的難受。
轉頭看見坐在一旁渾若無事的燕七,她心疼鳳三中箭受苦,把氣全發到燕七頭上。「你傻傻坐在那兒幹嘛?還不過來幫忙!」
受了心上人責罵,燕七不情願地走了過去,接過鳳三手上的刀,坐在他對面,說:「有點疼,你忍忍。」
手法如風,燕七極快的速度切開傷口,小心翼翼拖出含有倒鉤的箭頭,拋在桌上。點了穴道,使血不致流失太快。轉頭問看得臉色發白的金二娘:「咱們生肌癒合的金創藥,有沒有?」
「有,有。」她取了來,手微打抖,藥粉一半撒在傷口上,一半撒在床上。
「你是女人,挑花刺繡最行,縫傷口你來。」燕七嫉妒心作祟,故意丟下這個難題給她。
她呆了一呆。「我——」叫她在鳳三身上動針動刀,光想到腳就發軟。她面露一絲怯生生的情態。「我不行——」
殺人不眨眼的金二娘不敢替人縫傷口?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本想譏她句,終究歎了一口氣。「我來。」
金二娘如獲大赦,取了針線來。燕七手起針落,毫不停頓,熟練地將割得肉綻淋漓的傷口縫合起來。
「多謝。」自始至終,鳳三哼也不哼一聲;雖是情敵,燕七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硬氣。
「不用客氣,分所應為。」轉臉想對金二娘說幾句邀功的俏皮話,見金二娘全神貫注在鳳三身上,哪去理會他。
「還疼不疼?要不要喝點水?」又是遞手巾,又是遞水,把燕七冷落在一旁。
何苦看他們這副親熱狀?燕七臉一沉,沒好氣地走開去。
鳳三抱歉地說:「真對不住,弄髒了你的床。」
「不要緊,你的傷比較重要。」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鳳三渾然未覺金二娘一縷情絲繫在自己身上。他和金二娘、燕七同屬從雲堂,素來把金二娘當作堂中的一份子而已,別無他想。
鳳三忽然想起一事。「對了,二娘,那小子沒給你惹麻煩吧?」
金二娘微笑。「他像只小猴子,老坐不住,關在房裡老嫌悶,一直嚷著要去找他爹娘。我好說歹說,才哄得他住下。」
「你們在說誰?」燕七好奇地問。
「是我恩人的兒子。」鳳三答。
「你不該帶外人到二娘這兒,這會洩漏從雲堂的分據點。」燕七不太高興。
「那孩子什麼都不懂。」金二娘忙打圓場:「不要緊。」
見金二娘為鳳三說,燕七心裡更是大大拈酸。「三哥忘了規矩,你比他年長怎不知提醒三哥一聲?龍老大訂立的堂規,你忘得一乾二淨了?」他故意提及兩人年齡差距,暗喻兩人不相配。
金二娘俏臉先是一繃,氣燕七提到她最介懷的事情上頭;跟著想到堂規之嚴,不由得心頭打了一個冷顫。自己只顧討鳳三的好,卻沒顧慮到是否會因此觸犯堂規,惹來殺身之禍。私漏基地所在,只有死罪一條。
鳳三下地來,出聲解決了僵局:「七弟說的是。我因為有事要辦,不便帶著他,所以才暫托二姐幫我看顧。卻沒想到這樣做卻觸犯了堂規。現在我事情已經辦妥,明天一早我就帶他離去。」
「你要走了?」金二娘心中惶惶然沒個安穩。才見著了面,他又要走了。她盼了多久才盼到他來啊。
「二姐,謝謝你的幫忙。」鳳三一揖。「他在哪間房?」金二娘多想留他下來,只是燕七在旁邊注視,她實在開不了口。一腔情思,無處傾訴。滿腹委屈還不敢表露出來,低聲說:「你跟我來。」
兩人才走到呂玉麟房門前,門突然被打開來,吉祥氣急敗壞地跑出來,見金二娘和鳳三一同前來,更是嚇得臉色發白。
「幹什麼這麼慌慌張張?」金二娘蹙起眉。
吉祥結結巴巴地說:「呂……呂公子他……他不見了。」
「什麼?」金二娘豎起柳眉,斥道:「你怎麼看人的?四處找過沒有?」
「找……找過了,就是沒看見。」小丫環嚇得快哭出來。
「你這笨手笨腳的丫頭!叫你看個這麼大的人也看不住。」金二娘罵道。
「罵她也無濟於事,人都走了。」鳳三倒還沉得住氣。「幾時不見的?」
「下午還見他在房裡睡覺。」吉祥帶著哭音答。
現在是二更,以呂玉麟的腳程,他走也走不遠。
「二姐,我得動身去找他了,告辭了。」說著就要走。
「你——你要走了?」怒氣一下煙收雲散,繼之戀戀不捨。
「後會有期。」雙手一拱,隱身於黑暗。
悵望鳳三消失的盡處,金二娘黯然俯下頭,廊上通明的燭火,將她孤寂的身影映在地上,只見影子頭上的金鳳釵搖曳生姿。
※※※
鳳三猜測,呂玉麟要回京城,一定朝北走,於是騎著黑龍往北追去。
呂玉麟不認得路,只有向人詢問,這麼一來,曲折無人煙的路徑不必考慮,只走通衢大道。
行了許久,一路上沒有發現呂玉麟的人影。鳳三心想這小子真會跑!待找著了他,非給他一頓苦頭吃不可。
忽見一棟山莊就在眼前,會不會他到山莊借宿過夜?於是鳳三下馬,上前敲門。
不一會兒,裡面傳來腳步聲,呀的一聲,大門打開,一個青衣僕傭打扮的四、五十歲左右男子出來應門。「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對不起,打擾莊家。」鳳三說:「因為貪著趕路,錯過宿頭。不知道貴莊方不方便讓我借宿一宿?」
中年男子打量鳳三一眼。在路上,鳳三已換下夜行黑衣,打扮成普通百姓的裝束,以免引人注目。他見鳳三面目英俊,看來不像壞人,於是說:「進來吧。」
中年男子見鳳三還帶著一匹馬,便叫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牽到馬廊去餵草、餵水。他領著鳳三穿過長廊,來到後院西廂,推開一間房門。「你今晚就在這間客房休息吧。待會兒我叫廚房弄點東西或熱湯來,你吃飽了好安歇。」
看來這莊家極為好客,鳳三問:「請問大叔,今天有沒有一個十六、七歲左右的年輕人來借宿?大約這麼高,長得很秀氣。」他比劃了一下。
「沒有。」答完,中年男子回去守更了。
看來呂玉麟沒有到此,多想無益,現在也無處找他去,只有先休息一宿,明天再作打算。
隔天早上,鳳三整頓裝束完畢,打算向主人告辭離去。
出了房間,只見上下人等各各忙碌,一時也不知道該向誰問。這主人家不知有什麼事,看來不要再增添主人麻煩。於是喊住了一個路過的僕傭:「這位大哥,我昨晚借宿在此,現在要走了。我騎了一匹馬來,不知貴府的馬房在哪?」
那人看了他一眼,轉頭喊:「四喜,帶客人去馬房牽馬去,客人要走了。」
那叫四喜的應聲而來,領鳳三到馬房去,有幾個人正在為馬匹刷毛梳理,整鞍上轡。有人要出門吧?鳳三向四喜道過謝,牽出黑龍,正要離去。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背後響起,跟著是一個清脆熟悉的聲音:「我們能不能快點上路?我很急呢!」
鳳三轉頭一看,和來人迎面對上視線,兩人都呆了一呆。鳳三所見到的,是一個淡綠衣衫、楚楚如花的少女;但那眼鼻、那嘴唇,那驚愕傻怔的表情,說什麼他都不會認錯,正是他馬不停蹄、連夜追趕的呂玉麟。
他怎麼會是這副打扮?這少女正是呂玉麟所扮。他和鳳三一照面,嚇得整個人都呆了。怎……怎麼會是他?原來呂玉麟心中掛念父母安危,無法在金縷閣安心住下,只想奔回京城一探消息。但金二娘施以柔情羈絆,幾次他都被她勸得無言以對。他想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決定偷偷溜掉一走了之。
金縷閣本是風月之所,女子最多,他偷了一套女子衣衫,準備打扮成女子混在裡頭,再找機會溜出去。
等吉祥來巡過他午歇之後,呂玉麟便趕緊從被窩裡爬出來,換上藏在頭下的衣衫。他不會梳女孩子的髮式,只好把頭發放下披垂兩肩。
好容易等到上夜時分,金縷閣客人漸漸多了起來,趁著大家忙亂,他躲躲藏藏,終於離開了金縷閣。
這鳳三好大的本事,他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戰戰兢兢的呂玉麟睜大雙眼,碰上鳳三,自己是別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他見識過鳳三的本事。
「你——」鳳三踏前一步,呂玉麟害怕地後退一步。
「玉姑娘。」說話的是個衣飾華貴的青年公子,跟著呂玉麟而來。
呂玉麟如遇救星,一個大步躲到青年公子身後。青年公子又是奇怪,又是暗喜,柔聲問:「怎麼了?」
「沒——沒事。」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了。
鳳三心中冷笑,上前一揖。「在下鳳三,承蒙貴府收留一晚,不勝感激。」
「不用客氣。」那青年公子這才注意到鳳三的存在,剛才他全心全意都放在呂玉麟身上。溫雅斯文的他,舉手投足間氣派雍容舒徐。「在下姓魏,魏秋官。」
「魏公子。」鳳三注意的是躲在魏秋官身後的呂玉麟。「這位是?」
魏秋官溫文一笑。「這位是我昨天結識的玉齡姑娘,我見她單身一人在路上走,很是危險,便請玉姑娘先到舍下歇宿。她和親人走散了,急著想上京去尋親,我正準備要陪她上路。」
「喔——」拉了長長一聲,是神秘難測的微笑。「魏公子古道熱腸,義助軟弱無依的女子,這樣的人已不多見了。」
魏秋官面上一紅,略略靦腆。「謬讚了。」
「正好,我也打算上京去。」鳳三說:「如果不嫌棄的話,不如結伴同行,魏公子以為如何?」
呂玉麟急忙從魏秋官背後露出頭,大聲說:「不行——」
兩人齊齊望住他,一個是好整以暇,一個卻是不明所以。「玉姑娘?」
呂玉麟被兩人目光看得不知所措,期期艾艾說:「嗯……我是……怎麼好再麻煩這位大哥,玉齡擔當不起。」
聽她之意,竟是只要魏秋官一人護送上京就好,有視他為自己人的意思。魏秋官不由得喜上眉梢。
昨夜道上乍見玉齡的嬌容花貌,從未見過這般可人的芳卿,魏秋官登時對她一見鍾情。卻又好奇她孤身一個女子夜中趕路,尋常良家婦女是不會這麼做的。但看她的模樣神情,又不像是煙視媚行的風塵女子。
呂玉麟心想自己已成了通緝的要犯,不敢透露真實姓名,既然魏秋官誤認為自己是女孩子,何不就假充下去?到了京城,也好探聽父母的消息。誰會懷疑一個女子會是呂邵農的兒子呢?於是做出不勝悲慼的表情,把府中小廝從坊間買來偷偷呈獻給他的記啊傳的,極快地在腦中轉了一遍,編出一個落難孤女尋親的故事,把自己說得不幸之至。想想「呂」這個姓氏的忌諱,於是以名代姓,自稱姓玉名齡。
魏秋官不疑有他,對呂玉麟傾心之餘更是大起憐惜。一個孤身的美貌少女最易激起青年男子的保護欲,馬上邀請呂玉麟回魏家先休息一晚。呂玉麟正愁今晚沒地方安歇,肚子又餓得前胸貼後背,哪有不答應的道理?歡歡喜喜坐上魏秋官的青棚馬車,回到魏家。
吃飽喝足。燈前細看,更覺得她嬌美如花,說不出的動人;舉止雖然粗魯了點,但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魏秋官反而覺得他率真純樸,毫不矯情,比起那些故作嬌弱、扭扭捏捏的大家閨秀要可愛多了。
魏秋官愈想愈是捨不得和他就此分離,也擔心他一路上京,會招來不肖子弟的覷覦。自告奮勇,要護送他上京。
呂玉麟也正擔心自己身無分文,如何能走到京城?魏秋官這麼熱心助己,他自然是感激不已,滿口答應。卻不知魏秋官已喜歡上男扮女裝的自己。
「怎麼說是麻煩?」鳳三搶在前頭,不讓魏秋官有拒絕的機會。「我也要上京城,難得大家有緣相遇,一起走有個伴。說句自大的話,在下懂些拳腳功夫,路上若有什麼不平之事,我可以略效綿薄之力。除非『玉姑娘』嫌我不配和你們同行。」睨了呂玉麟一眼。
「怎麼會?」出身富家,魏秋官卻沒有一身驕氣,忙說:「鳳兄請勿多心,玉姑娘絕無此意,她只是不好意思讓鳳兄因她的事而耽擱行程。」他自以為是地為呂玉麟辯解。
「我不急。玉姑娘要找人,我也是。剛見到玉姑娘,倒是把我嚇了一跳,長得好像我要找的那人,不過我立刻知道認錯了。」
這話引起魏秋官的注意,世上有另一個和玉齡長得極為肖似的姑娘嗎?在他心中,她是獨一無二的。
呂玉麟緊張得手心冒汗。完了!完了!原來他一開始就認出他來了。
「那你怎麼知道認錯了?」魏秋官問。
鳳三笑笑,眼光有意無意在呂玉麟臉上掠過。呂玉麟一顆心快從胸口蹦出來。
「我要找的人,是個少年。」他說。原來他沒看出來!呂玉麟大為慶幸,心臟還在劇烈跳動著呢。看來扮女裝是正確的選擇,精明如鳳三也認不出他是呂玉麟,別人更不用說了。
哼哼!呂玉麟心想:叫你找一輩子吧。就算你地皮翻起三寸,找到變成了白髮公公,你也休想找到「呂玉麟」!
「不過真湊巧。」鳳三又說話了:「我要找的人也叫玉麟,魏公子,你說世上真有這麼多巧合的事。不僅人長得像,名字也相似,要不是我知道那少年是獨生子,我還真懷疑玉姑娘是他嫡親姐妹哩。」
「天下無奇不有,長得像的人也是有的。」魏秋官微笑。「經你這麼一說,我倒真想見見你所說那個少年,看看他是否和玉姑娘很相似。」轉頭對呂玉麟說:「說不定他是你的親戚呢。」
呂玉麟笑得很勉強。「誰知道呢?」在肚中大罵鳳三。
魏秋官既同意鳳三一同上京,呂玉麟雖然百般不願,也只能勉強答應。值得安慰的是,鳳三並不知道他就是呂玉麟。好在京城不遠,幾天的路程就到了,到時候分道揚鑣,他能拿自己奈何。讓他去找那個見鬼的「呂玉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