舀水飼馬的馬伕,晨起洗漱的將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屬。有個小兵,喝一兩口水,忽見徐福,便與同僚私語:「不知這方士,是否過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氣,挺起胸,壯起膽,孤注一擲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側,聽徐福誠惶誠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獻出良策。「神仙方術之說,自春秋戰國已有之,流傳至今,必有可信。齊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遺書,知東海中有蓬萊、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當勝過方士所煉丹藥。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聽著,有點神馳,他樂得不惜工本:「臣年事雖高,但仍不辭跋涉,願為陛下效命。臣將徵集童男童女五百,攜備五穀糧種,乘船火海,求不死之藥!說得始皇帝心焉嚮往,轉向蒙天放。
蒙天放只直說:「陛下,經歷上日之意外,此說仍須慎思。且陛下一統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長生與否,應順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徐福窺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這新寵,三言兩語,也可破壞他脫身妙計,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對他們,道:「生死有命,朕雖乃人中之龍,亦難逃脫,惟朕備歷艱辛,方令天下歸——」
一轉身,取出一枚貨幣。這是一枚圓形方孔的銅錢,一邊的表面,鑄了「半兩」兩個字。即使微如一錢,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國紛亂幣制統一後,剛鑄好之『半兩錢』,必如天圓地方之說,沿用萬世。朕只望國勢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數十載,日子不夠用。
蒙天放接過銅錢,心深感動。「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麼?始皇帝雙目放出光彩:「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間的距離,拉近得不言而喻。「蒙天放!朕命你護衛求藥團眾,直至功成!」
接連的七天,細雨依舊羞怯而冷淡地紛飛著。
征自民間的稚女,穿素白薄紗,手持上封自己名兒的竹牌,列隊進宮,如一條迤邐、綿長的輕薄帶子,在人間飄忽。
徐福引領至驗身房:「各童女候命驗身,點『守宮砂』。」
每一個被安排踏入屏風之內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村,有家難歸。有人淚流披面,有人驚惶失措,有人強忍淚珠,不過,都只靜靜地忍受命運支配。
有一個,長得標緻,但總比同齡的女孩倔強。冷傲,無論如何,不肯哭。她臉色蒼白,指節蒼白——因為她緊握著一個髮簪。
冷雨輕濺,濕了衣衫,髮髻偏松垂在耳畔,髮絲輪在頸項。冬兒突然發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著髮簪,便殺出重圍去。
一個女孩,勢孤力弱,器物也不鋒利,只是亂揮亂刺,侍女也難攔截。
她沒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髮簪狂劃,有個將士,擋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動武,只是由她發洩——即使她多麼的勇猛,也不過是頭髮難的小動物。
男人的頰上被劃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這頭小動物,氣促,人累,有點失措。因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傷害她。
蒙天放信手輕撫她的頭一下,沒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選上了你,進了宮,也就難逃啦。不要害怕!
冬兒只覺無限溫馨,抬眼仰視,剛好接觸蒙天放的目光。她認得他,他卻認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雨滴雖仍漸瀝地下著,入宮後的童女,衣履都煥然一新了。於此養尊處優。
她們穿絲緞、阿縞之衣,銀泥飛雲被,梳望仙三鬟髻,著絲履。
申時,飯後光景。宮中吃得好,是黃米、醬羊肉、熱湯和泡饃。水果也上場了,柿子還沒熟透,粉嫩的黃紅色,三五個童女,端著盤子,分著水果。
後富有編鐘之聲,一套六十四個,每個鐘都可從不同的側面敲出樂音,大家合奏一曲,樂韻悠揚,響徹宮內外。生活得好的女孩們,暫且忘記了她們的明天。
她們點了「守宮砂」的玉臂,悠悠地動,一點涼意透過薄紗,時而貼著肌膚,時而掩映不見。
冬兒坐在簷前階下,孤單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緒起伏,為了一個說不出的原因,煩悶地、無聊地拍著水果盤子上的幾個瓷碗和竹著。
雨水滴著。
叮——咯——
叮——咯——
那幾個空碗,袒腹承接著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爾竹著敲打著,竟發出清脆、玲瓏的聲響,抑揚徐疾。
宮外園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屬駐守之處,他們護衛求藥團眾,不敢辱命。
蒙天放坐在樹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寶劍拔出半鞘。青銅劍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稜,劍芒映著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躍而起。
劍在腕間翻了幾朵花,反覆舞動。
——不知在什麼地方,遙聞叮咚的鈴動。初緩後急。
蒙天放只隨聲舞劍,劈、砍、斬、撩、掛……心念竟與聲響不謀而合。
冬兒敲著碗邊,自己也受一種莫測的因緣牽引著。怎料隔了亭台殿閣,隔了重林密樹,有一個人,劍花一時矯若游龍,一時沉雄穩健。她為他伴奏著似的。無限悲哀。
——至激情處,猛一著力,一聲碎裂,原來冬兒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墓地死寂。
蒙天放於險中,劍未收,人踉蹌幾步,生生止住。
豎耳細聽,漫天落葉蓬然覆蓋著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靈互通地,他只覺不對勁兒了。
一滴殷紅的鮮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殘漬中,緩緩地化開、化開。
冬兒的手一軟,碎片癱滑。腕間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絕呼,生無可戀。
血灑了一地,也染紅了絲鍛。絲本來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絲牽扯著,急步過了重門,踏進後宮階前,驚見一個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為她吸去腕間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顫動了一下,半張開星眸,望著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塵回來了。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他頰上一道將愈的傷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來包紮腕傷,紅,淡淡地滲過重絲,她的臉更青、更白了。
時間靜止、停頓,天地間是鍾情。
但願長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傳衛到處找尋郎中令的蹤影:
「啟稟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裝待發,護駕東巡長城邊防,行程在一日之話。
蒙天放的夢醒了,抖擻而起。他放下冬兒,匆匆而去。
冬兒驟失依憑,有點惆悵。
只見他突回頭,遺下一句「沒什麼」的話才走:
「稱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他帶著從沒有過的、微妙的感覺,隨侍始皇帝,在長城上巡視。
長城,原是戰國時期各國間為了自衛,也為了抵抗強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連結山脈,各自擴建。始皇帝滅六國,展開一個偉大的工程,預備西自臨洮,直到遼東郡的調石,建成一條萬里長城。
蒙恬將軍備了一個木頭車,過來報告軍情:
「陛下,臣上日領兵征戰匈奴,因長城中段與西段尚未完全合攏,此一豁口,每有敵軍蠢蠢欲動。
一掀木頭車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敵人首級。
始皇帝點點頭:
「如此,朕命你徵集民夫四十萬,火速修築,鞏固邊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於天下至高之處,極目江山。漸黃昏,燦爛的長城,宛如一條金鱗金甲的巨蟒,雄偉、壯觀。蒙天放也被這氣派所懾。「真不容易!」始皇帝歎道。
是的,把那麼紛亂的天下平定,其艱辛與勞累,非常人可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亂必有犧牲。
始皇帝遙望長城之外,群山層疊,極目不盡,雖是一片寧靜,但——
蒙天放道:
「長城以外,猶是危機四伏!
「對。」始皇帝亦有遠慮:「若不滴戍、搖役、判徙、廣發民夫日夜修建,敵人總能強凌惡占,防不勝防。」
「只望長城之內,能永遠一統,不必操心。
「天放,這才是千秋功業!」
蒙天放漸漸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個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兒的大志,在於四方。
不在兒女私情。
只是,一剎那間,不適當的時刻,他忽然想起她來。在艷紅的夕陽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靜的夜,只有他的部屬在宮外守護,人影陣陣,不辨五官。
冬兒披著輕衣,坐在簷前階下,維持她聽雨時的姿態,一直沒有動過。
她伸出手來,腕間猶有蒙天放給她裹紮的傷口。相思懸念,她用那隻手,輕輕偎向自己的臉。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來地,冬兒羞紅了臉。
世上沒有人曉得這個秘密。
為什麼她總是遇上他?
她總是見到這個人,不一定在林間,也許更早!她見過,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親切。——她是為了他才進宮裡來的。她渴望他回來。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際,童女們都天真地交頭接耳,輕輕地笑著。
徐福便問:「你們不去靜修,說些什麼?」「是郎中令隨陛下回來了。」
她們童稚地告訴老人家:
「冬兒說,郎中令回來,她要面謝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動,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會代她說的。你們快要東渡,別心野了。如今得整裝,隨我到神廟去。」
童女們又不識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搖搖頭,心中有隱憂。
是神給他的一點預兆麼?
心頭亂跳。
冬兒也一樣,完全不受控制。
因為她的目光穿過一層一層的人牆,終於找到他了。
在神廟。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葉主。
此日,東渡求藥之團眾,得齊集廟中,讓畫工繪下盛況。
畫工們正參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來合繪壁畫。所用之色,以黑為主,夾以赧、黃、大紅、朱紅。石青、石綠。徐福居首位,身後是追隨之眾。畫工想像中有繽紛的雲海,圍繞東渡的樓船,大海之
中,又有仙山縹渺,仙人影綽……
一陣狂風,吹得眾人如仙袂飄飄。
畫工以為無助,將之入畫,栩栩如生。
童男女們,都得跟隨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視線一致。
冬兒目光雖依循著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來他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邂逅過的女孩。
他站得很遠呢,侍衛都一字排開,全衣胄甲,系革帶,腿扎行股、脛繳,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裝。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時日,二人眉目之間,暗傳情像只是心中也驚擾,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觀,輕歎一聲,自言自語:
「一字記之曰『飛』,真相白矣!
沒有人明白他話中深意。
「冬兒。」他喚道。
冬兒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麼?」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記住自己站的位置麼?
她莫名其妙,圓睜著秀目:
「記住了。——為什麼要記住?」
「唉!」他歇歇地搖首:「天機不可洩漏呀!到底逃不過。
冬兒輕皺一下眉頭。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運的玄機。
壁畫在加添幾許幻象後,更加燦爛,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們都累了,但不敢吁氣,因為廟外傳來吆喝:
「始皇帝陛下駕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獨立,欣賞壁畫,目光停駐在仙山、仙人之上,滿懷喜悅及熱望——長生之藥!長生之藥!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聲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問:
「徐福,都準備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發。」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選定黃道吉田吉時,朕將重任交託你手,護送樓船至渭河邊!」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肅穆。
冬兒聞語,心頭一驚。
如晃蕩在風中的絲履。
樹梢上,掛了一雙絲履。履面是素白,小尖頭,上翹,是一隻鳳,五彩錦緞。風頭沒朝前伸出,而朝後扭轉,如同回眸顧盼。中系綵帶,極細,結了蝴蝶,綁在樹杈上,在微風中輕揚。
後宮,是始皇帝滅六國後,依了各國園林台村之特色來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飛濺過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雙女孩的腳在輕揚。
拍起了水珠,熱鬧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冬兒知道了。一種細嚙著她心頭的驚喜。衣袂動了一下,但人沒有動。
她並未回眸。
只是有意無意地繼續灌足。女孩的誘惑,令後面的人心猿意馬。
他終於欺身上前了。
冬兒堅持沒有回眸,只輕問:
「你——回來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著嘴兒,輕輕地搖著下半身的雙足,又覺如此實欠莊重,不覺把裙裾扯低一點、扯低一點。
蒙天放道:
「回來了。」
稍頓,得找點話說:
「你叫什麼名兒?」
「冬兒。」
又再找點話說:
「冬天生的?
「是。」
冬兒垂首,下頷幾乎貼到胸口。她的心有點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錯愕了,她什麼時候知道的呢?他墜入一個感動人心的網。
二人無語,半晌。
不擅應對的、拘謹的武夫,二十六年來,還是頭一遭遇上從天而降的、令人受驚的柔情。
說些什麼好呢?呀——
「好精緻的鞋。」
「是絲履。」
「哦?繡了風頭的一捨不得穿?」
「小時候窮,沒鞋穿。後來有雙芒展,都捨不得穿。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鞋,更捨不得了。
冬兒起來了。拎了絲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麼應付過去。
「暖暖——」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還沒好過來?
腕間還是包紮著細帛,她有點痛楚。
其實,因為那是雙指節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間痛到心頭上。
「會好的,都好了。
冬兒無端地、太煩惱了。在未開竅的幼稚的心靈裡,愛情和煩惱都是無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亂。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沒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問:
「蓬萊遠嗎?
他看著她,一怔:
「很遠。」
滿懷離情別緒,滿眶都是離淚,一個驟來的噩夢。逃不過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驚心動魄地進發了。冬兒像投身一個庇蔭,好忘記了明天,她便嚥了:「我要走了——我們都要走了!怎麼辦?」「怎麼辦?」
蒙天放在匆促之間,神為之奪,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擁抱冬兒入懷。
大地靜默。
深造莫名的悲慼、擔憂,赴死的困獸。愛情沸騰,惹起九天一下驚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殘酷地掉頭他去。
怎麼辦?
直到這個晚上。
兩個人都各自輾轉,睡不好。
夜空一團團臃腫的雲,一下子,把吞沒了的月亮吐出來了,突如其來地,明月團囹。像一個銀盤,腰肌地照著人面。白光自天際樹頂漏灑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這是一個奇異的月圓之夜。
只見一道紫霧白煙,直奔蒼穹。因為煉丹房中,起了變化。
徐福明修棧道求脫身,暗渡陳倉份煉藥。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氣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環境?天氣?思念?抑或莫測的因緣牽引呢?
冬兒隻身不由己地、披著她那暗紫色的一張錦被,移近煉丹房。
這房中,自方士—一被殺,而徐福東渡計劃又在密鑼緊鼓地進行時,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煉丹的爐、鼎、鐵鍋、火鉗、扇子、鹽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無蹤的主人們。
推一殘燃著的,就是徐福的丹爐了。
門無人聲,她見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雙腿,帶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