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望著那火燙通紅的小臉,知道這是他的妖靈已在她體內開始觸化。如果他沒有辦法救她,最壞的情況不是他死,而是她變成妖,而他失去了妖力,再無能力保護她。
他以移形換影之術將他們從東海海底一下子帶到千里之外的雪峰,這裡常年積雪,寒冷刺骨,不是常人可以待的地方,但只有這裡的極冷,才能廷緩妖靈在她體內的教化速度。
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來救她?此時此刻,他也茫然無措了。
他抱著她坐在雪峰之巔,四周皆是茫茫的白色,好像她的上一世第一次與他相見時的情景,只不過那時的白色來自皎潔的月--
那一夜,他在月光下拚命汲取著月之精華,眼看自己一雙翅膝漸漸開始變化,變短、變粗,就要變成人形的手臂……突然間,一片烏雲遮過來,立即將所有的月光掩住,他悲憤得仰天長嘯。
他用了比別的妖精更百倍的努力,才能在修行不到千年就變成人身,偏偏這片烏雲一降臨,便將他一切努力化為烏有。
接著,一個嬌小的身影落在他面前,那是他聽到過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我是不是打擾到你練功了?」
他望著她,愣住了,不是因為她忽然出現而且竟對著一隻老鷹說話,也不是因為她居然知道他在山峰上修煉的企圖,而是因為他認出了她--那個已經和他有過幾世殘緣的她。
在她的上一世,她是只雪白可愛的白兔,他是只血氣方剛的雄鷹,他在狩獵時抓到她,因從她雙眼中認出了彼此的前世緣分,而沒把她當作一般的獵物吃掉。
而後奇特的是,他這隻老鷹成為她的保護神,每當她遇到危險,都是他挺身而出救了她。無論是其他的鷹族還是走獸,他都會在她遇險的時刻奮不顧身地拚上去與對方廝打,常常弄得自己逼體鱗傷。
後來她這小白兔似是終於明白了他的愛護之情,見到他時不再躲避,反而會很親近地跑過來,蹲在他的翅膀下安然入睡。
直到有一天,一個獵入闖入他的領地,在他去搜尋其他獵物的時候一箭射來,將她射死。當他發現險情奔回來零磨獵人的雙眼時,她已返魂無術。
這是他們的第五世緣,依然是悲劇結尾,但並不是最終的結局。
就在他蹲在她的屍體旁,欲哭無淚的喊叫時,一個仙人忽然出現在他們身旁。
仙人將她抱起,憐惜地說:「多可愛的小兔子啊,這麼死了實在是太可惜了。嫦娥那裡正好還缺個司雲使者,她豈不是最合適的?」說著仙人在她傷口處用手一抹,她立刻活蹦亂跳地跳下仙人的雙臂,在地上幻化成一名嬌俏可人的少女。
仙人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願意和我去天宮嗎?」
剛剛重回人世的她還茫然無知,只是傻乎乎地點頭,甚至沒留意到被棄在一邊的那只孤獨老鷹。
她重生了,而他,還要帶著這份記憶,孤單地活下去。
他想,如果真有天意,那天意最殘忍的,就是讓他不論如何轉世都記得前世的一切。他苦苦地守、苦苦地等,等來的卻是一次次短暫的相聚,和更長久的分離。
而最可怕的不是他在每次分離後依舊有繼續等待下一世的毅力,是他明知相遇之後是無望,依然頑固執著。
所以,當他在摘星山的峰頂重新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們第六世的孽緣終於到了。
第六世,她在嫦娥的廣寒宮內做事,為嫦娥司雲,依然不記得前世的事,卻更單純熱倍地要幫助他。當嫦娥要求她今晚用烏雲遮住月亮時,她必須從命,然而為了當時苦於修煉的他,她擅自作主,違背了天意。
每個月,會有各十五晚的明月和暗月期,她在十五天的暗月期中悄悄抽出三個晚上,為他撥開烏雲放出月華清輝,讓他修練。
那時候,她常會坐在山巔上給他講述天宮有趣的事,講嫦娥有多麼愛惜自己的美貌,講赤腳大仙多喜歡欺負弱小的妖精,講靈山老母還曾和王母娘娘為了打麻將輸牌而翻臉……
天宮之事有許多和人間其實相似,比如等級分明、尊卑有別,她是天界最小最低級的小仙,因此那些大仙很少和她說話,偶爾有一次靈吉菩薩問她,蟠桃園怎麼走?就把她樂得絮絮叨叨和他說了一夜。
那單純可愛、為了快樂而快樂的她,讓他著迷。
「你想不想去天宮看看?」有一天她突發奇想的問,「明天仙界王母娘娘有個蟠桃大會,會有很多種佃來,熱鬧得很,我把你偷偷帶上去,沒有人會發現的。」
他答應了,為了她所描述的那些有趣事情而好奇,全然不知這會給兩人帶來怎樣的大禍。
她把他變作一隻神龜帶在身邊,那天他果然看到她口中描述過的諸多神仙,也看到許多她甚至都沒有講過的神仙。但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東海龍王的三太子龍溟,從一開始看到她時,視線就沒有移開過。
龍溟迷上了司雲,特意跑去找嫦娥求親,嫦娥將這件事又推給了王母娘娘。王母娘娘向來愛惜司雲的單純可愛,認為把她嫁給龍王的三太子會是讓她快樂幸福的一件事,所以便草率答應了。
他得知之後怒不可遏也痛不欲生,無奈他尚無能力和天界對抗,也就是在那時,目光敏銳的龍溟發現了他的真身,笑他一個卑賤小妖竟然也敢到天庭來。
龍溟的話引起其他神仙的注意,緊接著,司雲的叛逆之舉便被揭發,天帝震怒,要將她打入六道輪迴。
龍溟自知闖了禍,向天帝求情,卻被希望息事寧人的龍王先行拉走。所有的罪過,由司雲一人承擔。
七世本想留在仙界陪她受罰,但卻被她強行送回人間,在天兵天將來捉拿他之前,她仍用盡自己最後的能才保護他的安全。
摘星山上的那一面,她已知自己是最後一次見他,可她依然從容淡定的微笑,就像即將降臨在身上的重責並不可怕。
她的笑容有著可以安定人心的溫暖力量,甚至還神往地幻想說,他日後必成大器,將自己隨身配戴的一枚七彩指環留給了他。
「堅持不下去或者憤怒的時候,就想想我,如果我都能忍得下去了,為何你不能?」她這麼告訴他,「記住,永遠不要和天意爭。」
她飄然遠去了,一去不歸,留下的只有這一句「不要和天意爭」。
可他怎能心服?怎能甘願不爭?他一世又一世等到現在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向她爭她!
為了能和天界抗衡,他將妖靈藏在她送給他的那枚指環中,時刻記得自己的命是為她而活,發了瘋似的加入爭奪妖王之位的戰團,打敗了所有的對手。
他刻意讓自己變得冷酷殘忍,只因她在離別時曾說他是個善良正直的妖。他不屑,因為真正善良正直如她,又得到了上天怎樣的褒獎?這世道根本沒有善良正直之人的立足之地,不論是仙還是妖都是如此。
後來好一陣他幾乎墮落成魔、迷失自我,直到王母娘娘出現在他面前,制止了他在妖界那些瘋狂的殺戮。
「你如果真想為她好,不讓她在六道受苦,那就不要再做這些事。司雲如果知道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會開心嗎?」
他絕望地看著這個在四界中最裡高無上的女人,「該怎樣做才能救她?」
王母遲疑又為難地說:「天帝的旨意不容更改,縱然我向來喜歡司雲,也不能幫她完全赦免,她觸犯天規就該受到懲罰。但是……也並非全無轉圜的餘地。倘若你心中還有絲毫為她著想,我可以想辦法將她從六道中救出來,不過她為你忤逆天帝、私自撥雲放輝,要先受到一種懲罰。」
「什麼惡罰?」
王母娘娘凝重地表示,「終生目盲,再不見日月之光。」
他的心狠狠一抽,卻又想,只要她能活著,縱然目盲又怎樣?他可以做她的手杖,做她的眼睛。
「還有就是……因為她觸犯天規與你有關,你們兩個已種劫數,你若是想再見她,便不能讓她想起過往之事,否則她的記憶一旦恢復,天帝種在她身上的天譴就要應驗,她會灰飛煙滅,再也活不過來。」
「好!」他咬緊牙關答應了,只要她能重生,他在她面前會絕口不提往事。
「而你,又要拿什麼來換她的來世?憑什麼保證你不會讓她記起從前的事?」
王母娘娘的追問讓他陷入沉思,良久之後,他一字一頓道:「就讓我永遠也變不成人身吧。」無法變成人身,他就不能再和她以最親密的形式站在一起,可是只要她能活過來,不在六道繼續受苦,他願拿一切去交換。
只是一個人身又如何?反正六世之中他都未曾以人身出現在她的面前。
他落應了王母娘娘所有的條件,直到有一天,他知道鳳朝的德勝王妃生下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兒後,他退速趕到德勝王爺府,在看到還是嬰兒的玉真第一眼對,他便知道了她就是「她」。
自此,他留在她身邊,同時下令妖界盡全力保護她。他要她好好地活著,只要她能好好地活,他可以終生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但當那一天,鳳鵬舉獸性大發地要強暴她,他積壓了千年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地爆發了,終於令他們的緣分之門再度被開啟……
若所謂的天意依然要在這世應驗,他希望這回先死的人是他,因為絕望孤獨地一次次目睹她的離世,已讓他幾乎沒力氣再相信自己可以去愛。
為什麼他傾盡所有保護她,最終依然是這樣的結局?
如果上天真的喜歡這樣玩弄他們,那麼他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回擊!
他從地上抓了一把雪用力擔緊,雪球在他手中很快變成了冰塊,他的掌心又燃燒起一簇火焰,冰塊被重新融化,並選速消失。
他抱緊她,懷中的她身子已漸漸冰冷,只有微弱的心跳告訴他,她還活著的事實。但這又怎樣?最多一個時辰之後,妖靈就會徹底和她教為一體,他們最多只有一個對辰了……
他霍然起身,腳步剛剛柳動了下,就聽到有人在雪霧之後出聲。
「你若想救她,就不要衝動行事!」
這聽來耳熟的聲音讓他不勝其煩,怒斥道:「你還敢插手我的事?!這話該是我說吧?既然你一直表現得很疼她,怎麼能讓她遭遇這種危險?」
雪霧散去後,鳳疏桐和尹清露連袂而來,鳳疏桐探手想摸玉真的脈搏,七世立刻閃身到幾丈之外。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再接近她。
「你不告訴我們她出了什麼事,我們也沒辦法幫你啊。」尹清露跳腳生氣道。
「我的事不用他人插手。」七世冷冷說完,抬步就走。
鳳疏桐閃身到他身前,直視著他的眼睛,「你費勁千辛萬苦,好事壞事都做盡了,不就是為了她嗎?你再防著我,也別忘了她是我的小妹,我不會害她。」
「那鳳鵬舉還是她的堂兄呢,他對她做了什麼,你知道嗎?」七世不屑他的理由,拒絕任何幫助。
他揚聲說:「你當真就這樣看著她去死嗎?好,她若死了,你要做什麼?毀了鳳朝?還是和東海龍宮做生死決戰?」
七世赫然回頭,怒道,「是!我不但要毀了鳳朝,還要燒干東海之水,將那條小龍的龍筋抽掉,把它的龍骨碎屍萬段!」
鳳疏桐盯著他,「你就算是燒干東海之水、毀了鳳朝,她若死了,依然無法可救。」
「我會去幽冥地府找閻君要人!」
「她死後的去處會是閻君能管得了的嗎?若你不怕閻君,為何不在前世就去救她?」
這些咄咄逼人的追問使得七世更加煩躁,他現在神智已是半癲狂了,根本不願意想這些的問題。
鳳疏桐依舊好言相勸,「你若冷靜一下,說不定一切都能轉圜。」
「轉圜?」七世笑他幼稚無知,「當初王母娘娘也是這麼和我說的,我甚至拿自己永世不變人身的條件去交換,可我換來的是什麼?如果這就叫轉圜,我真寧願她還是當年那無知無感的一株仙草。一滴晨露。一棵柳樹。」
「她落得今天這樣,是誰一手造成的?你難道就沒有反省過?」鳳疏桐不懼他的強大,狠狠地戳他傷口。情勢緊迫,已容不得自己和他慢慢的講道理,必須一語中的。「若不是你苦苦糾纏,她就是鳳朝中一位坐享榮華富貴、少有煩惱的公主,縱然看不見,她也有她自己的快樂。可自從你取代鳳鵬舉出現在她面前,你見她幾時還快樂的笑過?若不是因為你,她會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面臨死亡嗎?」
七世面色如土,腳步踉蹌幾乎摔倒。鳳疏桐字字如刀,刀刀紮在他的心上。
他最不想害她,最終卻還是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