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由暮春轉為初夏,影倩到愛丑園也有一段時日了。
她後來才知道這"愛丑園"僅是冷月山莊的一部分,另有"待月居"及"百花水榭"。"冷月山莊"屬冷氏家族所有,目前為冷氏三兄弟住所,"愛丑園"則是排行第二的冷風少爺居住之地。
初見此園,景色如畫不說,最令她驚異的是其幅員之廣,她不知這個山莊究竟佔地多少,放眼一看竟有無窮無盡之感。
後來她才發現其中奧妙,原來這種欲窮千里目的感受,全賴造園者之精妙設計。園中沒有一處風景,能一目瞭然,不論是前進或轉身,眼前風景便能隨步伐巧妙轉換,一步生一景教人眼花撩亂、歎為觀止……這園子會騙人眼睛呢,她心想。
亭台、流水、奇石、郁木一一映上眼瞼,她終日身處如詩化境,卻礙於身份無法細細瀏覽。興兒哥交給她的那些繁雜瑣事讓她手忙腳亂,哪有空間生出那些風花雪月心思。
她每日在"臨風閣"打雜。
"臨風閣"是二少爺冷風起居處,坐落愛丑園一角。造園者似乎刻意將"臨風閣"隱匿在愛丑園之奇石山水楊柳青青中,若非熟悉路徑之人,入園一時半刻間,可能還找不到主人居所。
園主偏愛曲徑通幽之妙,倒累了每日工作之雜役,每日工作來回總要曲曲折折增加不少腳程。她這些日子黎明即起,隨興兒至"臨風閣"打掃。這"臨風閣"雖說是主人居所,不過卻擺設簡單,並無一般大戶人家之氣派場面,只見桌椅和牆上字畫。
影倩每日隨興兒打雜,雖說細微瑣事全與二少爺有關,例如為二少爺燒水煮茶、整理二少爺平日所需衣物、紙筆等,但這些時日以來,影倩仍只聞其人未見其容。
初時她還不覺得奇怪,幾日過去她才找了機會問起興兒,"興兒哥,怎麼二少爺這樣神秘啊?"
興兒聽了之後,笑著說道:"咱們二少爺原就出名的怪。他愛靜怕煩,尤其不喜間雜人等在他眼前來去,吵了他的清靜無為。"
影倩沒聽過這種習性,不知如何回應。
興兒見她瞪大了眼睛的模樣覺得好笑,但還是不忘提醒她,"這樣的主子其實容易侍奉,只要你我認真做事就不易出錯。比起外頭那些刁難的大爺,跟著二少爺日子好過多了。"興兒見影倩點頭受教的表情,滿意地接續說道:"將來你就知道只要安靜做事,就能長長久久的跟著二少爺。"
影倩聽了再次點頭表示知道。自己以前當人主子,也從沒想過那些婢女眼裡是怎麼看待她的,大概也是"怪"字做結吧。看來這二少爺與她倒還挺像的……她想著想著,嘴角不由含著笑意。
"影兒,別發呆了,趕緊過來幹活。"興兒已走在前廊喊她。
她連忙收起自己心思,趕上前去。
"興兒哥,我聽城裡的人提過二少爺喜愛收藏字畫,是不是真有其事?"影倩一面沏茶一面問道。她入園就是想見識那些收藏,等了好些時日心裡有些急。
"小心些,這可是由福州送來的春茶,很貴的!"興兒見影倩動作生疏,忍不住叮嚀。"咱家二少爺癖好收藏可是出了名的,少爺的書齋中多得是寶貝,待你日後手腳俐落些,總有機會見到。"
影倩聽了心裡又喜又癢,喜的是日後可以仔細研究前人作品,增長自己的紙上功夫;癢的是看來近日內要瞧見這些珍藏是不可得了。
"影兒,做事專心些。二少爺愛乾淨,這'臨風閣'要一塵不染才行。"興兒又開始叨念。
影倩在心裡嘀咕,如果只要動口不必動手,她也愛乾淨啊!
為了瞧書齋裡的字畫,必須忍著些!她不斷提醒自己。
***
愛丑園入夜後除了蟲聲唧唧,一片安靜。
工作一天,晚間眾人皆倒頭就睡。影倩這晚心思煩亂無法入睡,索性爬起身推門而出。幸好今夜月色清澈明亮,她能藉著月色認路,隨意在園裡漫步。
柔和的月光將她的身影拉長,越發顯得她形單影隻。
這些天來,她忙裡偷閒,細看被人嘖嘖稱奇的愛丑園,因而漸漸拼湊出自己的初步印象。雖然她不懂園林設計藝術,可憑自小習畫的訓練,也明白自己正身處於一項十分難得的作品之中。這園中每株植物、石頭、亭台、小橋流水佈局莫不恰到好處組合而成詩境般的美感,入眼所見就活脫脫是父親書房中收藏的山水墨寶再現。
東坡學士贊王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愛丑園中卻是一步如詩,再一步成畫。她日日身處妙境,若不是心思煩亂,那真是美事一件。
說不想家、不思念爹娘,那是騙人的。夜裡想起娘親她也會偷偷掉淚。
她一個小姑娘家從未出過遠門,況且此刻她不僅是離家在外,還是"逃"家在外。雖說暫且在愛丑園待了下來,但夜深人靜時,那股惶恐無依的感受就忍不住瀰漫心頭。
爹爹一定怒火高漲吧!她低頭黯然地想。娘在京城不知是否已經獲知她離家的消息?她也是逼不得已的。如果可以長伴爹娘,她何需離家?她就是無法接受爹爹為她安排的人生啊。
爹娘總是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她有"才"卻又無處伸展,不甘心啊!
抬頭凝望天上靜默的月,她歎了一口氣。
剛入園時,她整日出賣勞力無暇思索。過去終日清閒作畫的日子,比照此時,簡直就像仙境一樣。
但她無法回頭,無論如何也必須咬牙堅持。
如果回頭,等待她的就是嫁為人婦的命運,而她當初就是抗拒爹娘的安排才會入園。心思軟弱之際,她就強迫自己回想入園的初衷,一日日堅持下去。
除此之外,久未握畫筆教她難受非常。這愛丑園如詩如畫,隨意的景致都令她心思騷動欲將其入畫,究竟何時才能重拾筆墨?她又歎了一口氣。
"是誰夜半在這裡聲聲歎氣?"
突地傳來低沉的男聲駭了影倩一跳,她連忙回頭察看是何人問此話。朦朧月色中,只見不遠處有個暗色的影子,問話的大概就是此人吧。
"你是誰?"對方問話直接。
"我……我是影兒。"影倩吶吶地答道。她初入園只識得幾個人,不知來者是誰希望別挨罵才好。
"影兒?做什麼的?"對方的語氣隱然有股威嚴氣勢。
"我初入園,在二少爺房裡幫忙。"她老實回答。
"過來。"
影倩聽了對方的話有些躊躇,夜色昏暗看不清對方的長相令她忐忑不安。
"不……不知這位大哥如何稱呼?"影倩勉強上前,嘴裡問道。
對方並未答話,就著月色,她隱約可見他身形挺拔,雙眼似黑夜裡的寒星閃亮地望著她。
"我問你為何,夜半在此歎氣?"那人犀利地重複詢問。
影倩怔了一會兒,這些蜿蜒的心事如何說得清呢,只得半真半假地答:"我想家。"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問:"你今年多大歲數?"
"十有七歲了。"影倩回答,有些慚愧自己年紀不小還像孩子似的念家。
"第一次離家?"那人再問,這次語調輕柔。
影倩點頭,因為慚愧而不安。
"跟我來。"話才說完,人已轉身走開,影倩不由自主地跟上前
初夏夜涼如水,兩人一前一後靜靜地走著。
繞過了土山丑石,晚風吹拂,林木枝葉颯颯作響。雖然夜風沁涼,但走了一陣,影倩額頭已微微發汗。她有些氣喘吁吁腳步輕浮但眼前男子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氣勢讓她不敢開口喊停只能快速吸氣跟上腳步。
跟著眼前的人上下左右行走東南西北方向都弄混了直到那人總算停下步伐影倩已然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她大氣不敢吭一聲地跟著這位神秘男子上了台階開門入室,此時原有的愁緒被夜裡這項奇遇沖淡,她期待對方出聲解答自己的好奇。
"知道這是哪兒嗎?"這位神秘男子總算回過頭,淡淡問了一聲。
影倩搖著頭,抬眼與他對視。
這一看,卻令她不禁怔了。
方才月色朦朧瞧不清楚,只知他眼似寒星聲音低柔身形挺拔。此刻屋內燭火熒熒映照出他的模樣,只見他五官深刻後挺,濃眉黑眼肌膚黝黑,尤其那雙眼眸特別令人心悸,深如寒潭銳利如鷹。若不是他一身寒意滿臉倨傲還面無表情地瞪著她,她真覺得他實在非常好看。
"這是我的書齋。"那人見她不應,轉身坐下,輕啜了口茶說道。
停了半晌,男子的話傳到影倩的腦海中,她大聲問道:"書齋?"
見她失神的模樣,男子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這就是她這些日子來心心唸唸的書齋?藏著許多寶藏的書齋?影倩腦中飛快地閃過這些問句。她很快打量過這間齋房,只見四面牆上不是書就是畫,加上案桌筆墨紙硯……沒錯這就是書齋了,她滿心歡喜地想。
此地是書齋,那眼前的人不就是書齋主人……
"二少爺!"影倩失聲道。眼前的人就是神秘莫測的江南才子冷風?
"總算認出主子了。"冷風放下手中的茶盞,語氣平穩,銳利的目光審視著眼前的人。
影倩滿心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今晚的際遇太令她匪夷所思。怎麼會巧遇少爺二少爺,又怎麼會帶她到書齋裡?許多的問話掛在嘴邊,她卻問不出口。
冷風瞧這個模樣清秀的男孩欲言又止的模樣顯得怯生不已,平日嚴肅的面容不由得一柔,"你想問我為何帶你到書齋?"
影倩點頭,眼裡藏不住好奇。
"這書齋缺了書僮。雖然你年歲大了些,不過我還是問你一句:想不想到書齋做事?"冷風揚眉問道。
這是真的嗎?影倩驚呆了,方纔她還煩惱不知何日才有機會親睹書齋面貌,此刻她只要點個頭就能到書齋工作,翻看歷代名家真跡……
"你不願意?"冷風語氣淡然,似乎即使被拒也不以為意。
他的問話驚醒了影倩的思路,她忙不迭地應道:"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你念過書沒有?"冷風再問。
"念過兩年書。"影倩謊道。
"嗯,你可以回去整理了。"冷風揮揮手,拿起原本放在案上的書冊,不再理睬她。
"啊?"影倩不懂他的意思,見他驟然冷了神情,愣愣地不知如何回應。
冷風垂下眼瞼專心在字裡行間,這樣明顯的忽視使影倩難堪而且難過……但倔強的脾氣令她閉口不再言語,轉身欲離開。
"二少爺,我回去了。"她語調僵硬地說。
"嗯。"冷風目光暫時離開書本,"你的雜物可以直接放到後廂房,不清楚的地方問興兒即可。"言下之意似乎無心為她費神。
"後廂房?"影倩訝異。
"做書僮當然得住在書齋,這毋需我多說吧?"冷風注視著影倩似乎隱然有股不耐煩。
"當……當然。"原來如此。
能夠親近自己原本就計劃要接近的書齋,她不是該歡欣鼓舞嗎?
影倩不懂自己為何這樣在意冷風淡漠的對待,他們非親非故,對她冷淡又如何?
她隨即轉身離開,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冷風在這時抬眼,那瘦弱的背影傳遞的寂寞,輕輕勾起了他心中陌生的、微微的溫柔。
"二少爺……"遲疑的聲音再度響起。
他疑惑地望向再次踏進門來的影倩,揚眉表示自己的疑問。
"我……迷路回不去。"影倩越說越小聲。才想不理會冷風的忽冷忽熱,卻又逼不得已回來求助她覺得非常彆扭。
吹熄了蠟燭,冷風起身說道:"我陪你走一段。"
***
她原來還滿心期待二少爺會交代什麼差事,結果是整理藏書。
唉。
所謂整理藏書,就是將書齋二樓"藏書閣"中層層疊疊上架排列,久不見天日堆積厚重灰塵的書籍,一一仔細擦乾淨然後依年代作者重新上架。
說來簡單做來卻瑣碎繁重。整日工作下來,影倩總弄得灰頭土臉、手腳酸疼。
她自小愛畫卻不愛書這些二少爺的寶貝卻是她出氣的對象。
她又咳了一聲,這些古董臭死了!那些文字讓她頭昏腦脹,好不容易盼來的書齋工作卻還是摸不到看不著一幅畫,教她怎麼忍得住不對這些破書翻白眼?
她一邊用乾布擦拭手中的書,忍不住大大歎了一聲。
"怎麼老是聽你歎氣?"
這是二少爺的聲音!她急忙轉過頭去。"二少爺,你怎麼爬上藏書閣來了?"她驚訝地問。由於她爬上木架,所以此刻是由上往下看著他。
冷風仰頭等影倩由木架上轉身,不料映入眼的是她灰頭土臉的樣子,那模樣滑稽好笑,他眼底不由得沁入淡淡的笑意。
"我想上來找本書。"他總是言簡意賅。
影倩轉頭看身後排排的書架,有些為難。"二少爺知道你要找的那本書放在哪裡嗎?"言下之意是,她是沒有能耐為他找書的。
"我自己找就可以了。"冷風答道雙眼像深不見底的黑潭定定望著影倩。
影倩總是對他的凝視感到無措,二少爺看著人的樣子好……奇怪。
她垂低眼睫,避開冷風的盯視,訕訕開口,"那……二少爺還有什麼吩咐?"
見她神情不安,冷風心中一凜,接著又是面無表情、口氣平淡地道:"沒事你忙吧。"
語畢,也不管影倩反應,自顧自去找書。
影倩瞪著他的背影,心又被他的冷淡刺了一下。
"管他對我如何,我只不過是個小書僮而已,有什麼好在意的?"影倩落寞地自言自語。
而且還是個髒兮兮的小書僮。她摸了摸自己沾滿灰塵的臉。如果二少爺見了她乾淨的女裝模樣,是不是還會這麼冷淡——
影倩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我在想什麼?我如果變回女兒身,不就連愛丑園都待不住了?笨蛋!"她喃喃罵著自己,用力抹開沾在臉上的灰塵,繼續認命地進行手上工作。
提到女孩兒,她突然有個奇怪的發現:怎麼愛丑園裡一個丫鬟也不見?難不成二少爺討厭女孩家?
那……就是喜歡男孩了?
那不是糟了!
"我現在是個小書僮,二少爺又讓我住到書齋來……難道……"影倩越想越不對。
不成,她要去找興兒哥問問!
影倩想到就做,丟開手中抹布,慌慌張張跑下樓,找興兒解開疑惑。
"興兒哥……興兒哥!我有話想問你。"找了老半天,好不容易在臨風閣的側廂房找到興兒,她氣喘吁吁地道。
"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興兒滿臉煩惱,不太理睬她。
影倩正要開口,卻不意瞄到興兒此刻正托腮對著案上的字畫發愁。
畫!她好久沒看到畫了!
"怎麼會有這麼多字畫?"她驚喜萬分,連忙上前想看仔細,原來的問句立即被拋在腦後。
她手正要觸及那些畫軸時,卻被興兒連忙喝止,"影兒,別亂碰!這些字畫價值不菲,碰壞了你我都賠不起。"
影倩聽了,伸出的手又硬生生收回來。她眼睛戀戀望著那些圖畫,好可惜地問道:"怎麼會有這些字畫?
"唉……"興兒童重歎了口氣神情頹然。
"興兒哥你,歎什麼氣?"影倩終於發現興兒的異樣。
"這批字畫是今日城裡店家送來的,說是二少爺前幾日特別挑選的物件。"
影倩點頭。原來如此。
興兒又歎了一聲,看來沮喪萬分。"我看這份差事是難保了。"
影倩抬頭,這才發覺興兒一臉苦樣,訝異地問道:"好端端的差事怎麼會難保?興兒哥,你比我能幹多了,別擔心!"
"影兒,我這回捅出大紕漏了!"
"啊?"影倩不懂,傻傻望著興兒。
"方才管事的將這些字畫交給我,要我仔細轉交二少爺過目,我……因為好奇想看看這些字畫到底有何稀奇,就將畫捧到側廂房想先瞧瞧,沒料到……"興兒苦著一張臉說不下去。
"沒料到什麼?"影倩緊接著間。
"我不小心碰翻了茶水,雖然及時將這些字畫移開,但還是沾濕了其中一張……"興兒幾乎要哭出聲了。二少爺肯定是不會原諒他的,這個飯碗恐怕難保。
"讓我瞧瞧。"
興兒拿出被茶水沾濕的那張畫,影倩見了心頭一酸。這……這是爹爹最拿手的富貴如意圖。她看著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筆觸,心頭頓時也是千頭萬緒,久久無法出聲。
興兒見影倩一臉難過,以為她是在同情自己,勉強出聲道:"影兒,看完就還給我。"
興兒的話讓影倩回過神來,她這才想到興兒的煩惱,連忙收起自己的心事,細細瞧著手中畫作,原來是幾朵素白的牡丹花瓣被茶水沾污了。哎,這幅畫的確毀了。她搖搖頭。
"你也不用安慰我了,稍後我就去認罪。"興兒沒精打采地。
"我有辦法。"影倩開口。
"啥?"興兒滿心擔憂,壓根沒注意影倩所言。
"興兒哥,我有辦法幫你。"影倩把握十足地說。
"影兒,你別安慰我了。"興兒搖頭。
"興兒哥,我是說真的!你去幫我準備筆墨紙硯,我就有辦法。"影倩仔細瞧著爹親的構圖設色,眼也未抬。
"影兒,你別唬弄我,已經變成這樣哪會有辦法?"興兒不信。
"興兒哥,不瞞你說,我也學了幾年畫,這類富貴如意圖我先前常練習,沒問題的交給我。"影倩直起身,兩眼清澈地望著興兒。
興兒見影兒態度誠懇自信,轉念一想,就死馬當作活馬醫吧!於是為影兒張羅筆墨紙硯去了。
影倩則專心研究爹爹這幅圖畫,內心非常興奮。許久沒拿墨筆的她,終於又能痛快作畫了。她的畫自小是父親教的,此刻要她臨摹父親的畫,簡直易如反掌。
雖然必須遮遮掩掩,興兒還是很快拿來了作畫用具。影倩也不多說,拿起筆就道:"興兒哥,煩你為我磨墨可好?"
這世上若要找一個最懂爹爹自創一格、邊氏畫風的人,無疑就是她。
天下之大,要找人模仿爹爹的畫已是不易,況且還要一時半刻間完成,無疑是緣木求魚。興兒今天能遇到她,也算是運氣。
興兒見她還挺俐落的模樣,半信半疑地為她磨墨。
只見影倩完全不若平日的手腳笨拙,反倒有模有樣地,一筆一畫複製父親的富貴如意圖。牡丹喜鵲原就是她常作畫的題材,因此她得心應手極了。
不知過了多久,興兒在一旁雖然緊張,但也專心注視著影倩筆下。他幾乎不敢相信,影倩手握著筆,竟然就俐落地描繪出與原作一模一樣的牡丹喜鵲。
至少就他看來,這小影兒所畫與原作相較,簡直如出一轍,難以分辨。
他吃驚地瞧著影倩,一瞬也不瞬。
影倩作起畫來永遠是心無旁鶩,最後她模仿父親的筆法,簽上邊文進三字,算是大功告成。
她瞧著自己趕忙之作,看來自己這些天沒拿筆,畫功仍舊沒有減退。她滿意地笑了。
"影兒,看……看不出來你還真有兩把刷子!"興兒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這兩幅畫……真的一模一樣!
"興兒哥,這樣乾坤大挪移之後,你就別擔心會丟掉飯碗了。"影倩滿臉笑容。
"什麼乾坤大挪移?"
"就是把我這張畫代替興兒哥弄壞的那張嘛。"影倩十分自戀地繼續瞧著自己的大作,想也不想地回答。
咦,這個聲音好熟悉,難不成是——
"二少爺!"影倩抬頭和興兒互望一眼同時大喊。
冷風不知何時,己經站在眼前。
影倩和興兒太過投注描繪的成果,完全沒留意冷風竟在身邊,兩人同時心中一驚。
"我看看。"冷風說完,將畫拿起細細觀賞,仍舊面無表情。
冷風出其不意的舉動令影倩及興兒忐忑不安,他倆偷天換日的伎倆沒得逞,還讓主子抓個正著,這下兩人俱是一臉苦樣。
"二……二少爺。"影倩很快看了興兒一眼,鼓起勇氣說道:"這換畫的點子是我想出來的,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興兒聽到影倩為自己頂罪,想到影倩是被自己連累,罪惡感頓起。"二少爺,是興兒不好,玷污了您的畫,影兒只是好心想幫我……"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著頂罪,然而冷風卻恍若未聞,兩眼定定落在那幅影倩的畫作上,若有所思。
冷風這樣的反應反倒令影倩及興兒不知所措,只好靜待冷風開口。
嗯,花之嬌笑,鳥之飛鳴,葉之正反,色之蘊藉,勾勒有筆用墨合宜,這小子年紀輕輕竟然能有如此成績,看來下過不少工夫。
"這是你畫的?"半晌,冷風終於抬起頭來,對著影倩問道。
"是。"影倩注視著冷風,老實回答。
"你學畫很久了?"
影倩未料冷風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才說:"影兒自小隨爹親學畫。"
"你爹爹是個讀書人,怎麼還讓你來園裡當差?"
冷風會如此問,是由於現時的讀書人通常以科舉為目標,十年寒窗苦讀亦不為過;他不解既然這影兒讀書識字,何以會放棄科舉考試的機會。
影倩被這樣一問有些心虛,低著頭回答:"影兒少了爹娘,必須獨立謀生。"
她沒說謊,爹娘在京城而她一人孤單在杭州,當然需要獨立養活自己。而她若這時抬眼,就會發現冷風注視她的眼神,流露著淡淡的憐惜之意。
"興兒。"
冷風雖然面無表情語氣平淡,但仍舊令興兒心驚膽戰的。"興兒知錯,請二少爺責罰。"他硬著頭皮說道。
影倩正要為興兒辯解,冷風已經繼續說道:"大少爺這幾日要回府,你還不趕緊去張羅?"
興兒頓了一會兒才領悟冷風未有責罰之意,不由得大喜,"謝謝二少爺!興兒這就去忙。"
話說完,也不敢稍作停留,匆匆離開。
廂房內只剩影倩與冷風影倩心中還揣測著冷風究竟有何打算既然他遲遲不說,她只好瞪著地板發問:"二少爺,關於影兒的自作主張,不知……"
話說到此,她抬頭看向冷風,未料卻撞入他那雙深邃莫測的黑眸,心跳不由得亂了一拍,話也忘了繼續說下去。
二少爺的眼睛有問題,她老是看著看著心就怦怦跳。他總是默不吭聲地盯著她,害她只能自己胡思亂想一通。
"你跟我來。"冷風說完,就舉步推門而出。
啊?怎麼丟了話人又走了?影倩傻在當場。
雖然心不甘情不願,她仍然拖著腳步跟在冷風身後。
每次都是這樣,老要人家跟在他屁股後面,讓她活似個跟屁蟲!影倩嘟囔著。
"還不跟上來,別只顧說話!"冷風停下腳步,回頭丟了一句。
影倩未料冷風會停下腳步,一不留神就整個人撞上前去。
"哎呀!"為了不讓自己摔跤,影倩反射性地抓緊冷風的衣襟。
事出突然,冷風不由得擁著影倩維持平衡,只覺影倩渾身軟綿綿地靠在自己身上兩人身軀緊貼之際,鼻息間傳來影倩身上若有似無的淡淡香氣,令他心思一蕩。
"對……對不起。"影倩燙紅著臉,粗手粗腳地推著冷風站直身子。
二少爺的胸膛竟然不是冰的,而且還熱熱暖暖的好舒服好安全……
冷風扶影倩站好,瞧見影倩一身素藍布衣,清秀白皙的臉蛋此刻漲得通紅顯示自身的尷尬,他震了一下。
他是怎麼回事,竟然對個小書僮產生遐想?他頓時冷下臉,一語不發地轉身走開。
"二……"影倩舉手正要喚他,卻又頹然放下手。
真搞不懂他為何總是這樣忽冷忽熱的。每次看到他幽深難解的眸子,她就情不自禁想探索裡面究竟有什麼想法,卻總在正要陷溺那雙黑潭之際,被他狠狠推了上來,淋了一頭的冷水。
她不解,撞了他一下他就惱了,反倒是剛剛她和興兒惹的麻煩他卻不甚在意,這人的心思怎麼這樣難猜?
說聲對不起就是了嘛,小氣!
影倩跺跺腳,打算追上前去。誰教剛剛二少爺要她跟著呢,不然她才不想理睬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