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兵的消息應該沒有被正式通告給百姓。」拓拔燾背著雙手緩步向前,不落痕跡的眼波卻留心觀窺四周的情形。
「登基不久的宋主需要安定的人心吧。」林飛隨口接答,「但像魏彪那樣南北往來的商人,卻會把外面的消息帶到內地。」繁盛的江南也只是個外表華麗內裡自危的燈籠。但有些時候,不知道反而是種幸運。林飛凝視著江上,就像那些醉酒笙歌不知戰事將近的人們。
「那裡就是魏彪說過的大花舫吧。」
粉簾綠柱畫簷飛角,雕刻精細用紅漆塗抹的船頭。說是花舫,更像一幢泊在水中的船形建築。一字排開掛在二層尚未點燃的燈籠,隱隱傳出的絲竹聲樂,似乎都在召示這裡做的是怎樣的營生。
拓拔燾思忖之間,林飛已經跑去找人打聽,笑嘻嘻地回來講給他聽:「聽說這裡是新近一年才興起的煙花館。」
果然如此。拓拔燾不置可否。
林飛繼續講道:「此地叫做楚藝舫。裡面不但有唱曲的姑娘,還有擅琴的琴師、擅舞的舞孃……更重要的是,據說這裡還私下作南北貨品交易。」
拓拔燾揚了揚眉,「這倒有趣了。打著青樓的招牌,卻是給南北商人提供交易地點……魏彪所說的今晚的活動,想必就是指這個嘍。」
「只有去了才知道吧。」林飛瞄了眼漸暗的天色,提議道:「不如我們先去吃飯,點燈後再來。」
當下二人找了家口碑不錯的客棧用了些酒菜,刻意磨蹭一番。等待華燈初上,靠近水面的街巷,行人不見少,反而多了起來。分作兩層的花舫,也挑起燈籠,照亮楚藝館三個大字。進進出出的除了外表浮華的貴公子,果然混雜著更多形跡可疑的商客。
二人剛找好位置坐下,就見一樓船艙的中心被人鋪上一方紅毯。舫內空間並不狹窄,由紅毯沿兩側樓梯轉上還有第二層。嬌美的女子們大多笑嘻嘻地趴在雕刻繁複的扶欄向下探看。而幾個錦衣客商則手捧關外奇珍走到紅毯中心。一聲脆鈴響後,四周管弦之音忽斷。拓拔燾細心打量,浪蕩浮華的公子哥們早在不知不覺間隨身畔的姑娘進了單獨的花廳。留下的,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
林飛附在他耳邊,嘰嘰咕咕地議論:「看來這就是魏彪說的活動了。能從這裡買到奇珍古玩,不僅意味財力雄厚,也會很有面子吧。」
拓拔燾瞟她一眼,意味深長道:「你知道得還真清楚。」
「我也是吃飯拿菜時向店小二打聽的嘛。誰叫你整晚心不在焉。」
「各位請看,這是從西秦帶來的名花。花苞若明珠,夜晚發瑩瑩光色。更兼枝奇花艷,可四季常開。」看台上,已經有人抱出了自己的商品,開始介紹。
林飛小聲評議:「四季常開是指在西秦的土壤吧。拿到宋國就難說得很了。」這番話顯然讓旁邊那桌的人聽到了,人家向這裡抿嘴一笑,意多嘉許。
拓拔燾蹙眉斥責:「多嘴。」
林飛扁扁嘴,她說的分明就是事實。
出人意料,這株花木竟然賣出五百兩高價。買花的人寬巾博帶,圍腰上鑲有金線明珠,雖有病容卻不掩清俊之態。臨桌適才對林飛笑的人見她一副替人不值的神情,便衝她微微一笑,「那是上面的大人物。他買名花為博美人一笑。才不在乎是否真的四季常開。」
「大人物?」林飛敏感地追問,「能有多大?」
臨桌那人提指封唇做了個不可說的動作。
林飛探過半個肩膀還想再問,被拓拔燾猿臂一伸,硬生生按回座位。
「不想被別人看破身份,就不要對別人打破砂鍋。」
「人家好奇嘛。」林飛哀哀怨怨地堆起袖子捧住臉。開始覺得無聊起來。她久居北魏,什麼珍品沒有見過。旁人覺得有趣的東西,她也只會嫌這嫌那多加挑剔,且總能一針見血說出別人貨品的缺點。
拓拔燾只得任她小聲嘮叨,旁邊的客人似乎覺得林飛有趣,不時回頭向她微笑,聽到她評論完第十一件商品,終於「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這位朋友,眼界高得很。」說話的人很是年輕,長了張討喜的圓臉,雙目格外清亮,他笑吟吟地自懷裡掏出一樣物什,「小弟這裡其實也有一樣商品,不知能否入您的眼?」
林飛抬起視線,只見年輕人手中所持的只是一根簪。
此簪初看平凡無奇,通體烏黑,但隨年輕人手指轉動,竟然烏光流轉,暗艷煞人。似木非木,似金非金,指腹所觸,升起一片清涼之感。
年輕人微微笑道:「此物名曰:烏蠶。據聞是用天山上的冰蠶所吐之絲凝繞打煉。如做兵刃可斬敵千萬。每逢現世,必帶血光之災。因此天山主人棄其凶險,打造為簪。是有渴盼生靈塗炭的戰亂早早結束換一個插花賞月的祥瑞人間的意思。」
「閣上的口彩反而更勝此物一籌。」林飛聽得忍俊。又是血光戰亂,又是祥瑞人間。不過是一根漂亮的簪子嘛,到讓他說出幾分凜然大義來了。
「不管據說傳聞,此物倒真是漂亮。」拓拔燾笑道,「出個價吧。我要了。」
「哎?這樣不好吧。」一邊聽得心馳神往的男子插嘴,「此處公平交易,價高者得。既有商品要賣,何不出個價給大家聽聽。豈有私下授受之理。」
年輕人聞言提聲:「既然如此,在下就說一個底價吧。此物是我家傳之寶,如果不是急需用錢,我也不會拿來此間。在座都走南闖北見過世面,自然知道此物華美奇珍。烏蠶簪,又名萬華簪。只因需要一萬根綿長完美的蠶絲才能打造。冰蠶本是天下奇物,凝結心血而成的此簪,便是出價黃金萬兩也不算昂貴。」
此言一出,滿廳沸騰。
「只是此物畢竟輕巧,除了束髮也沒有什麼用處。如果當初打造的是兵刃想來必定價值連城。」年輕人說著歎了口氣,揚手高舉道,「質料雖好,其用太小。可惜了萬蠶之絲啊。如今只賣白銀五千兩。哪位憐才惜物,就買去吧。」
拓拔燾聽他說那句質料雖好其用太小,心中驀然一動,看了眼林飛。後者卻正似笑非笑地感慨:「這人真會說話。一根莫名其妙的簪子讓他先揚後貶一通,竟也能賣出五千兩高價。」
「不喜歡嗎?」拓拔燾低聲悄問。
「哎?」林飛詫然揚眉,「你要買嗎?」
叫價聲已在身後此起彼落,拓拔燾向林飛陰柔地笑了笑,忽地調頭起身,掏出一疊銀票向桌上一拍,雙眉一軒,朗然喝道:「白銀萬兩。願買這支無用之簪。」
當下滿座嘩然。
年輕人別有深意地望向這裡,展顏微笑,正要說話。驀然間二樓有人推開窗扇,大笑插道:「白銀一萬二。這根簪子,我要了。」
林飛還沒看清這個人的模樣,一團紫影便從二樓凌空翻下,賣簪子的年輕人只覺眼前一花,手上的簪子竟已被換成一疊銀票。
「好好講價,怎麼上手搶東西。」拓拔燾冷笑一聲,早已揉身犯近,猿臂橫舒,手腕一轉,奪其不備竟將簪子再次奪了回來。
「我說想要便是我的。反正不管你出多少,我總會比你高。」那人哼了一聲,出手如電探前,轉身橫掃下盤,看來極擅近身擒拿,幾個回合,逼得拓拔燾連連後退,周邊桌上的人也忙不迭起身避讓生怕遭遇池魚之殃。
林飛背手觀窺。這突然出來蠻不講理的男子,年齡很輕,一身紫袍,緊領窄、袖寬擺、邊角處全部嵌鑲金線,氣勢炎猛囂銳,鷹目高鼻一字劍眉,長髮高高束起,額中懸以翠碧松石,映得雙眸也帶了點透明的青。出手狠辣透著一股凶煞。
反觀拓拔燾,單手護著那根簪子,另一手靠折扇作為兵器,反轉開合挑刺勾防,雖然看似有種儒雅風流渾不在意的瀟灑實際卻落在下風。
林飛內心焦慮,出來逛個街,竟會遇到這種事。拓拔燾外柔內韌,慣於堅忍。為一根簪子和人動手還真不像他的性格。正琢磨著要不要出手……
「承讓了。」
那紫袍青年竟掛著一絲得意的微笑,手握烏簪,收住了腳。
而拓拔燾竟也搖扇微笑,懶洋洋地眨眼,「好說。」
林飛哭笑不得,分明是人家勝了,讓拓拔這麼一笑,看不出底細的還真以為是他大方主動放了手。
果然紫衣人臉色一變,正要說話,樓上獨立的雅座間裡,有人倚著適才半開的窗子,笑了一笑,撥了撥手中的琴弦。
紫衣人馬上像得了什麼浩命似的,調轉過頭,心馳神往地往樓上看。林飛和拓拔燾,以及這滿花廳的客人,也不由得隨著他的目光往上看。
那人卻盈盈一個轉身,軟墨似的黑髮飄一般地擺出一個寬鬆的弧。只是頭髮上一根淺青色的帶子,已讓樓下的人識破他的身份。
「是青檀……」
「嘩,那個落魄花舫卻名震江南的琴師青檀?」
「說是琴師……其實……」
「聽說日前有人花了萬兩黃金為他贖身啊……」
「難道就是這位……」
眾人剎那噤聲,目光齊刷刷向紫衣青年望來。被他削寒若冰片的目光一瞪,又齊刷刷地把頭低了下去。晉朝盛行男風,權貴多蓄養小倌,因此當地人多見怪不怪,林飛好歹聽出了點話音。當下奇異地盯著紫衣人看,紫衣人見她瞪著大眼,也就壓低眉線向她看來,一看之下,卻微微地詫異了一剎。眉目頓時放柔不少。
拓拔燾邁前一步,將林飛不露痕跡擋在身後。對紫衣青年拱了拱手,「不打不相識。在下魏壽。」
林飛聽得想嘔,生怕他給自己也安個難聽的假名,連忙搶道:「我是林飛!」
紫衣青年出人意料地粲然一笑,眉目間的陰氣霎時消減不少,雖然是連眉深目男人氣十足的長相,笑起來竟然還有種直爽豪邁的可愛。
「哥哥我叫夏雲。」
林飛忍不住噴笑出聲。這人果然帶了點潑皮。
適才拓拔燾輸了不認,在口頭上佔便宜,人家便在這裡把便宜再討回來。既然你稱了在下,人家就自認是「在上」嘍。
拓拔燾抿了抿嘴,終於還是笑了。
夏雲從拓拔燾手中搶到簪子的購買權,心情大好。當下邀請拓拔燾和林飛跟他到樓上的房間小坐。
「我在上面有一個包間。既然大家天南海北難得相見,不如一起喝一杯吧。」
拓拔燾把詢問的目光丟給林飛,林飛一心想看眾人口中的傳奇美人,因而用力頷首。
描畫著孔雀圖案的漆制屏風,巧妙地將原本不大的空間以半開放式的手法一分為二。房間內的傢俱也多以彩色漆繪的檀木製品為主。橢圓形的座凳表面,以及彎曲的椅腳,都鑲著淺白色的貝雕。穿著青緞織錦的男子,大概就是夏雲懷裡那根簪子命定的主人了。
他有種讓人覺得舒服的氣質。
青墨濃艷的頭髮因超出規格的長度,而在結繩以下的部分編成辮子再繞過胸口。代替問候的是第一時間綻放的展顏微笑。讓目睹到這種分明是柔和的氣質卻帶有壓倒性風采的林飛,瞬間產生莫名的感動。
——果然人活著就會遇到好事。
懷著感慨的心情,林飛小心翼翼地入座,覺得讓這樣的美人親自為她換盞布菜簡直就是褻瀆神明的做法。
「兄長一擲千金的豪邁固然令人讚歎。但眼下時局混亂,還要多加小心以策安全。」
任由林飛大犯花癡,拓拔燾只凝視著夏雲,嘴唇略略沾了沾酒水,便微笑著放下美人敬上的杯盞,「有勞。」
「彼此彼此。」夏雲饒有趣味地直視拓拔燾,大咧咧道:「不論怎麼掩飾,像我這種人存在本身已是顯眼。不如索性更惹眼招搖一點,反而安全。」
「原來如此。那麼……」拓拔燾不經意似的抬眼,掃向正在嫣然回應林飛傻笑的美人,「一到此地便包下楚藝坊最好的房間,買下名動江淮的琴師,盡其所能做盡惹眼之事,也都是兄長一早算好的嗎?」
淡幽的眼拋來一瞥若有似無的試探,而夏雲只是滿不在乎地任由薄刀一樣危險的笑容在菲薄的嘴角漾開。
楚藝坊以巨船的形態臨水而建。這間客舍猶為精巧。由左側俯望是位於適才停留過的中心大堂,由右邊洞開的窗子望出,卻是一脈綠水橋平籠江煙月的光景。
「見到江南的春景,便想起了平涼的秋色。」拓拔燾徐徐微笑,「夏兄自平涼而來,對兩者間的長短胸中自有計較。」
「江南的花花草草固然秀美細緻,卻不怎麼合乎我這北方人的口味。」夏雲有意無意地瞟向靜立一旁髮結青繩秀若芝蘭的高挑男子,青似琥珀的眼眸一瞇,「只有人物還馬馬虎虎。」
「我也這樣認為呢。」拓拔燾不以為然道,「所謂貪多嚼不爛。不知饜足四方染指,只會破壞大家的興致。」
「說得對哦。」夏雲笑瞇瞇地拍掌,「所謂野心是好事,貪心是壞事。隨隨便便跨越南北分限,會給身處近鄰的國家也惹來麻煩哦。」
「夏兄是說近來南下的魏國君主嗎?」拓拔燾眸光一閃,「真可惜呢,聽說北魏太子年幼,把持不了大事。但如若是他在位,就不會有這種輕率的舉動。」
「是啊。那時我們普通百姓再出個門,也就不必這樣擔心了呢。」夏雲輕鬆地笑笑,「若有那一日,我便招待兄弟來見識一見平涼的秋景好了。」
「那麼自然,我也很歡迎夏兄前來做客。」
「哈哈。老弟果然別緻。只是……」
望著夏雲眉梢處的猶疑之色,拓拔燾袖子一抖,掉出一塊金牌,三指按住在桌面一滑,直接滑入夏雲的袖口,誠摯道:「這是我用以護身的長生牌。可以通天直見鬼神哦。若是他日未能依約款待兄長,就拿這個直上九天告我一狀吧。」
夏雲神色微詫,「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大家各取所需,本來不過區區小事。」將手中杯酒一飲而盡,夏雲手腕一轉,亮出空杯,笑著伸手碰上拓拔燾滿滿的酒杯。
林飛難得乖巧地坐在一旁。雖然覺得那兩個人的對話稍嫌莫名其妙,但滿心滿眼的注意力依然只集中在名為青檀的素麗琴師身上。
仔細看看,發覺這人的年紀應比夏雲年長。但生得確實是前所未見過的優雅好看呢。
清眉笑齒,鳳眼溶溶。白衣如雪烏髮如雲八個字本是俗透的,但林飛卻想不出更恰當的形容。只能說他的白是薄冰初雪的纖塵俱化,他的黑是濃香墨艷深潭積翠的一汪柔情。一微笑,一回眸,一顧盼,分明不帶半點媚氣卻又縈繞人心。他倒酒,她就盯著他修長的手指,他微笑,她就傻傻地回他一個笑,他倒退幾步站在一旁,於是連林飛也跟著覺得坐著難受起來。
「你一個人坐下起來,起來坐下的是幹什麼?」終於注意到林飛奇怪的舉動,拓拔燾衝她不快地挑眉。
「奇怪的是你們吧!」林飛傻傻地舉袖指住青檀,「這樣一個人在一邊站著,你們還能坐著。這樣一個人倒酒給你們喝,你們竟能喝得下去!」
「青檀只是一個下人,讓他站著,有何不可。」夏雲輕描淡寫,盯著林飛的眼神卻純然一派調侃。
「我真是看錯你了。」林飛憤憤然。本以為姓夏的有情有義,原來不過是個普通級別的好色之徒。
「少管別人的閒事。」拓拔燾小聲警告,伸手按住林飛的肩,把她按下去。下一秒,林飛像根彈簧似的又堅強地彈了起來。
「你若討厭那傢伙。」林飛鄭重地握住青檀的手,絲毫也不避嫌道,「我就讓他把你買走——」她指指拓拔燾,嚴肅鄭重地宣告:「再給你自由!」
夏雲拍掌大笑,「小兄弟有趣得很。」
「我是說真的啊。」眼看美男子但笑不語,林飛急於表白,「你別看那傢伙其貌不揚——」她繼續指著拓拔燾,「其實他很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