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貌不揚」的人忍無可忍了,當下抓過林飛,向夏雲告辭,「管教不周,夏兄見笑。今日先行別過了!」言罷,也不管林飛樂不樂意,硬是拖著她下了樓。
「兄弟之事,我記住了。」
夏雲的聲音自身後笑著傳來:「願魏老弟自此潛龍飛天萬里雲程。忘了告訴那位姓林的兄弟,青檀有口不能言,招待不周還請他也見諒。」
「原來他不會說話啊。」林飛跺腳,「真是天妒紅顏!天妒紅顏!」心裡越發不肯放下,被拓拔燾拉得跌跌撞撞卻還是依依不捨再三回頭。只見夏雲摟著青檀的腰正朝她笑得好生炫耀。
拓拔燾氣惱道:「你動動腦子。既然夏雲不惜黃金萬兩也要幫他贖身,又花白銀萬兩為他買一根系發的簪子。沒有真情,怎肯如此。哪裡就用得著你來出頭。」
「是這樣嗎?」林飛愕然地張嘴,又懊惱地合上。如果是別的事,她還可以與拓拔燾一爭高下。不過……感情這回事,在她至今為止的人生裡,確實還是一片空白。
只是……
戀戀不捨地回望樓上,一想到那個用青繩束髮的男子,再也見不到了……就莫名其妙地覺得感傷。
「我……」悵然若失地歎口氣,她不甘心地念叨,「覺得他長得好面善。」
「哼。」拓拔燾冷面朝天,「是覺得他長得太好看吧。」
「是這樣啊……」鼻子皺了皺,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了轉,某人開始不講理地遷怒,也可以解讀為年長者對少年的撒嬌,「那為什麼你不能長得那麼好看?」
「……」
蒙受這種毫無道理的質問,少年也只好抬頭望天,深深吸氣,「因為那樣的話,配你就實在太浪費了。」
「你說什麼?」林飛大怒,一把揪起拓拔燾的衣領,過了三秒鐘才「哎」的一聲回過神,握拳擋住因醒悟而陡然漲紅的面孔。
「小孩子胡說什麼。竟敢嘲笑師父!」
「名義上的。」拓拔燾補充。
「那麼……」林飛想了想,修正為,「竟敢嘲笑年長者!」
「你哪點像?」拓拔燾吐槽。
「清醒點吧!真正的感情可不是隨隨便便就發生的哦。」林飛伸出顫巍巍的食指,指向樓上,「你也說過吧。所謂真正的感情,至少要像夏雲那樣,即使花萬兩白銀買一根不實用的簪子。也還是想要送給某個特定對象!你可不要因為天長日久只有我一個女性在身旁,就誤以為這叫做感情哦。」
拓拔燾神色古怪地看著林飛,「那你本來以為我想買那個束髮用的東西,是為了誰?」
「哎?」
林飛措手不及,身後的格子窗卻伴隨一陣哄笑應聲開啟。夏雲立於窗畔,正似笑非笑地挑著眉梢,「青檀與林兄弟一見投緣,所以這個啊,就姑且當作金牌的回禮。送還給你吧——」
他出手如電,將一樣物什筆直擲來。拓拔燾揚掌接住,入手冰涼,輕若無物。低頭只見手中所握正是那根萬華簪。一根綠帶結系簪上,綠帶上書一行標緻小字——
君子不奪人之所愛。
雪色燈籠映照得陸園二字在夜色中遠遠發出螢色微光。
魏彪站在門口,見他們回來,依舊慇勤地命下人準備茶飯。並沒有盤問他們失約的緣由。
林飛推說已飽,倉皇逃回客房,留下一路無言的拓拔燾自行面對熱情的魏彪。
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林飛自言自語:「怎麼會這樣呢?佛狸他竟然對我,對身為北魏國師又是年長者的我,有那種詭異的感情?未免太奇怪了。」
「不不不,那壞小孩一定是在騙我。因為想看到我心慌意亂的樣子才故意那麼說。」林飛篤定地拍掌,但又完全想不出素來少年老成的拓拔燾有什麼理由會想看她不知所措的惡趣味。
「他為什麼要捉弄我呢,我們不是一直相處得非常愉快嗎?」或者覺得愉快的人只有自己?呻吟著抱住頭,林飛不想承認,她竟然一點也不瞭解拓拔燾。
所看到的,不論是在飛舞著薄雪的大殿前像一隻狡猾的銀狐般微笑回眸的皇子;還是一起攻打柔然的時候,從枯井中救起滿眼防備卻在看到她的一瞬展露美麗笑顏的孩子;自那以後總用若有所期的眼神凝視著她、不知不覺中變得像頭柔韌剽悍的山貓卻始終披著一層溫柔外殼的少年……
她所看到的,全部都是他想讓她看到的。
就像經過某種計算後的完美演示。
佛狸他究竟在想什麼……從最初到現在,一直都是林飛所不瞭解也沒有想過要去瞭解的謎。
「因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啊。」
林飛試圖說服自己相信她並沒有錯,她並沒有忽視佛狸。她已經很認真地出演了佛狸所需要的角色。沒有任何人可以規定她要連他內心的期待都一併回應吧。
「那種複雜難懂的事,我並不是很想瞭解。」
看著這一晚特別幽微的月亮,林飛握住長到手心的衣袖捧住微圓的臉。一直以來無比靈敏的直覺在告誡她說:佛狸的內心是個不可靠近的危險區域。
「保持這樣就好了。佛狸永遠都是佛狸,我也永遠都是我自己。」像要解釋給誰聽,努力使誰相信那樣用力地說:「我不可能永遠扮演崔浩,等他擁有不會再被輕易動搖的權力,不再需要崔浩的時候,我就要離開他了啊……所以……」
所以不可以讓他依賴自己。
所以不可以回應他的感情……
連假裝都無法做到,她對佛狸夾帶著喜歡、憐惜、保護,甚至依靠……的心情,都只是因為他們是同伴如此而已。
像一開始約定的那樣,她以國師的身份,助他登上太子寶座。而他要想方設法,配合她瞞天過海。
相互利用的合作……是在何時悄然變質?
腹中響起的咕嚕聲終止了此刻雜亂的思緒。林飛下定決心似的握拳一揮。
「只有將好吃的東西放到嘴裡,才能品味到人生唯一的真實。」
對人生的定義有著不同於他人見解的女子,在本能的抗議下,乾脆地放棄了思考。
「只顧看美男子,結果根本沒有吃到東西。真是虧大了。」林飛撥開月色下濃艷的花葉,依照記憶向廚房摸索而行。陸園採用引水圍繞山水交融的建築模式,亭台樓榭分佈得相當有章法。粉牆黑瓦的幾進大院錯落重疊,從外觀上很難想像其實是佔據了一條街的深廣。
「哎呀。」林飛邊走邊念,「難怪覺得眼熟,這裡其實隱含陣位佈局。就算以前是官宦人家的府第,也未免有點小題大做呢。還是說……」她左手成拳往右掌一拍,同時眼瞳一亮,「說不定地底埋著寶藏!」
「……已經順利見到了。」
迎風傳來拓拔燾淡淡的音色,林飛下意識地閃身於樹後。雖然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必要這麼窩囊,不就是被告白了嗎?又不是見不得人。再說,為什麼會覺得不自在、需要躲起來的人都非得是她不可呢?
「哪裡……在下只是依憑職責穿針引線。」
這個聲音是魏彪呢。原本想要打腫臉也要強撐著裝出大大方方的樣子走出去的林飛,又乖乖地隱藏好身形。畢竟,才在魏彪面前說過自己不餓的人,這會卻出現在覓食之路上,被發現將是多麼沒有面子啊。
「……動手的地方是在袞州吧。」月光下,漸漸看到拓拔燾鵝黃的衣帶。
「是的。主上說在那一帶會顯得比較自然。因為靠近夏國的領域。」魏彪特意放輕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眼看兩個人走近,林飛不敢再聽下去,小心地貓下腰,仔細分辨眼前的道路,雙膝著地,慢慢爬到另一條小路上。汗水濕了額頭,劉海都黏黏地沾在了一起。心跳變得越來越快。她只不過是想去拿點東西吃,被看到了又怎麼樣呢——雖然心裡這樣大聲說著,一直以來,她所依靠的直覺卻在叫囂著危險,讓她的身體不自覺地依憑本能盡可能輕悄悄地撤離……
一直退到絕對安全的地帶,迎面的夜風,才讓她感覺已經汗濕了外衣。
手握緊衣帶,林飛懵懵地站立。怪異的感覺像黑暗中樹木的手臂無形地纏繞上來……令她失去食慾,踏上折回房間的路,卻看到拓拔燾竟微笑著出現在她的門口。
「你剛剛又跑到哪裡去了?」
明明是和以往一樣輕柔的語調,秀美得會被崇尚威武的北魏人嘲笑的輕淺笑容,望向自己時一如平素帶著關切的目光,為什麼卻讓林飛害怕到會不自覺地後退呢?
「肚子餓了!」元氣十足地說出這句話,林飛浮起甜美的笑容。雖然雙腳還在毫無理由地發抖,但這種莫名其妙的直覺一定是錯誤的吧。因為站在面前的,是她所相信,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傷害自己的人啊。
「我就知道。」拓拔燾微笑著移開身體,露出放在桌上的點心,「我找下人們要來的。你不是一直懷念南方的糕點嗎?」
「原來你平常真的有聽我嘮叨啊。」她小聲地說著,慢慢蹭到椅子上,拿起點心胡亂吞食。完全不管拓拔燾在一旁提醒她要細嚼慢咽。
「這個給你。」
在桌面上推來的是那支格外貴重的髮簪。
「我、我不要!」林飛露出驚恐的臉色,手指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來。在拓拔燾發表完那番「特定對像」的言論後,她就再不敢隨便從他那裡收下禮物了。如果要問為什麼,那就好像一旦收下這根髮簪,她就按下了終身不得反悔的手印。
太過直接的拒絕,讓屋內的空氣一時間凝滯了下來。
「那我先替你收著好了。」
少年淡淡地笑著,深色的衣袖在案上一拂,把髮簪又收回袖子裡。
鬆了口氣的同時,林飛又倍感壓力。總覺得近來的佛狸,讓她有種陌生又害怕的感覺。胡亂地吃著糕點,她尋找可以讓自己恢復正常的話題。
「那個夏雲也蠻奇怪的。開始搶也要搶到,怎麼會又故作大方地送給你嘛。」
少年垂著睫毛,看著手中的茶盞,像在想什麼心事,心不在焉吹了吹因滾沸而飄浮的茶葉後才說:「不知道呢。」
「一定是青檀讓他這麼做的。」提起那個叫青檀的琴師,林飛的心情就好了起來,「你不覺得他真是一個親切美麗的人嗎?雖然不會說話,但卻一直對我笑呢。」
「下次再見到他,我會殺了他呦。」
「咳咳……」被少年平靜的聲音下隱藏的喻意嚇到,林飛嗆得咳嗽了起來。「你在開什麼玩笑啊。」
「你總把我的話當成玩笑呢。」少年轉過頭,淡淡地笑了笑,白森森的牙齒和深邃幽遠的眼眸卻有著令人無法平順呼吸的冷窒。
「可是你和他……無怨無仇……」林飛捏著早已變形的點心,結結巴巴道:「今天又是初次見面。何況他連話也不會說,又怎麼會得罪你呢。」
「既然不想我殺他,就別再提這個人。」少年回過頭,又吹了吹茶葉。好像剛才說要殺人的話,只是個玩笑一樣,卻在抿了一口水後補充:「我非常非常非常討厭你用那種過於熱心的口吻提起我以外的名字呢。」放下茶盞,少年慢慢地擦過林飛的肩膀。
她愕然地看著佛狸這樣走了出去,走到一地冰冷的紅色月光裡。那個與月亮出奇相匹配的少年的肩膀,罩滿這一晚月色的不祥。
這一夜發生了很多事,但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林飛,所思考的只是那個習慣於不動聲色淡淡微微的佛狸,竟然口氣強烈地一連和她說了三個非常。
對佛狸而言,我是不是最特別的人呢?
——迷迷糊糊睡著之際,抱著枕頭的林飛竟不知不覺浮起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