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單騎匹馬,抱著我和妹妹,夜路不辨,只憑本能而逃。母親……」歎了口氣,一直微笑的馮翼終於蹙了蹙眉,「從那晚過後,就再沒見過。應該已經沒於亂軍中了……」
「那你妹妹……」林飛的心跳越跳越快,忽然覺得有些坐立難安,卻又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妹妹突然啼哭不止……」馮翼苦笑。他父親後背中了一箭,獨自抱著小兒已是吃力,若再引來亂兵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你們就把她給扔了?」林飛憤憤然地一擊亭內石桌,「為什麼?因為是女孩子嗎?是女孩子留下也不會有太多用處,所以遇到危險就可以拋棄一旁了嗎?」
馮翼態度沉柔地解釋:「不是。那樣的時局,燕國內鬥不止,他一人又身陷最混亂的涼州。妹妹尚在襁褓。若跟著他一路躲藏,討不到奶水吃,就必死無疑。父親沒有辦法,幸好路遇一位隱士,說也奇怪,他接過妹妹,妹妹便立時不哭了。父親見他們有緣,才將妹妹托付給了他……」
「什麼有緣,一派胡扯!」林飛又傷心又憤怒,「竟然隨便把小孩交給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不負責任的父親。」
「你不知道當時局勢的嚴酷,會這樣想也是應該的。」馮翼淡淡道,「如今赫連定佔了西秦,西秦王乞伏暮末已率城投降。但他依舊血屠王族,力求斬草除根。在這種情況下,難道也要留下嬰孩兒與大人共死,而不是力求將人送出以保活命嗎?」
林飛被堵得一怔。
「能活下來才有其他話講。尊嚴、親情、乃至一切一切,如果失去生命,就根本談不上了。」垂睫擋住晃漾不止於眸間的瀲灩,北燕太子馮翼沒有笑意地微笑了。
「你說是不是呢……」
輕輕柔柔的音色滲在四面碧柔的水波裡一蕩一蕩,林飛的心口卻越發郁澀沉滯。嘴裡漾起一層微微的苦,而這苦又轉瞬滲透了全身。
「師兄,你應該知道我被撿來時的事吧。那時你應該已經記事了嘛。」
「哎呀,那麼久以前的事我怎麼可能每樣都記得清楚。反正就是最混亂的那段日子裡把你撿到的啦。」
「最混亂的日子是什麼日子嘛!」
「啊!你還真是奇怪。管他那麼多!現在再想這些有什麼用啊。難道還跑去找那個把你丟掉的親爹親娘啊!」
「說了啦!」
「好嘛。誰曉得當時怎麼回事啊。涼州突然就亂七八糟了。師傅本來帶著我隨軍前進的,結果好像是我當時身體不舒服就晚了一天出發。結果他到外面找藥,卻抱了個小娃回來。嘩——當時一件青衫包裹著你啊,那衣服上面全都是血。嚇得我連做了幾天的噩夢哦。想想的話,我還是你的恩人咧。如果不是師兄我得病,怎麼會撿到你這條命啊。」
「飛兒?」
「嗯?」
「怎麼發起呆來了?」拓拔燾的手暖暖的,握住了她的手。夕陽照在皮膚上,灑上半透明的淡淡的暖紅。林飛下意識地把手抽了出來,躲避那血一般的顏色。
「大概是我的故事太無聊了吧。」馮翼笑著,自飲一杯。
林飛用眼角偷瞄,正逢馮翼舉袖擦嘴,見她望來便對她微微一笑。
纖長的柳眉、上挑的鳳眼,完美的臉形,柔軟的嘴唇……那頭烏烏亮亮仿若生絹的頭髮……如果說,在哪裡見過相似的人,那恐怕就是鏡中的自己了。
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為何當初在江南,魏彪見她時竟會怔忡,赫連定見她會詫異,而自己又為何竟對馮翼產生無端的親近之心……
原來……
心像沾了水的柳絮,綿綿軟軟地沉澱下去。
林飛不敢去問,不敢去確定,不敢再看馮翼。不願再深想下去。她只是突然被無法忍耐的情緒攫獲,很想用尖利的指甲去抓自己的皮膚,好讓溢塞在這胸腔中的苦悶夠找到一個通洩的渠道。
倏然起身,隨便扯了一個離去的借口。林飛奔出十里長廊,奔出原本屬於赫連定的這座宮殿。不顧拓拔燾在身後追趕,她硬是從侍衛手中搶過拓拔燾的馬,一直奔向城外。
伏在馬背上,用力抱著馬的脖子,眼淚把鬃毛都潤濕了。野地的青草長且柔順地長過馬腿,道路兩旁的景色變成視野朦朧裡連綿的煙色。
林飛只是委屈地哭著,卻什麼都不願意再深思。
如果就這樣讓時間停止也是好的,每個傷心的人,都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林飛!林飛!」
焦急的聲音隨著固執的馬蹄聲傳來。即使不回頭,不睜眼,也知道從以前開始,會這樣執拗地追逐她的人,只有一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大哭著回頭衝他喊,眼淚把視野中的一切模糊,看不清他寂寞的神情。
「嗯……」
抓著馬韁,少年落寞地應聲。
應該騙她說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但是一直以來都凝視著她的自己,怎麼會看不出,她與馮翼相似到詭異呢。
只屬於自己的林飛,如果可以的話,就把她囚禁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知道愛她的人只有自己,自私的、狹隘的,也希望永遠都只有自己。
這個女子的美麗、可愛、瀟灑的樣子、調皮的樣子、拿他沒轍的樣子,包括種種可惡的樣子……都不想被任何別的什麼人看到。
只有我愛你的話,你就會屬於我了吧。
就算你曾經說:我討厭你!
也一定會漸漸地為我調轉過頭,向我微笑。
就算全世界都遺棄了你,對我而言,你還是絕對且唯一。
因為你也深深地瞭解著這一點,所以終於有一天,我一定會成為你那「唯一」的人。
青草在風中起伏,傳來麥穗的幽香。
拓拔燾抬起頭,擰著眉,深深地凝望林飛。
愛一個人的感情是醜陋的吧。因為如果林飛還有家人,他也很想讓那些對於林飛來說重要的人,全部消失。
「他和你有沒有關係,根本就不重要啊!」低啞的聲音在說,「那種事不需要去確定吧。你們原本就是沒有關係的兩個人啊。」
「可是你知道的!你知道竟然不告訴我。」林飛傷心地看著他,「你明明知道我其實、我其實……」其實一直很想找到親人的。
「有我就夠了啊!」馬背上的少年褪去一慣淡微的假面,浮現起凶狠的神情,倔強用力地咬住嘴唇,「就算能當燕國的公主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可以給你一個比燕更大的國家!我也可以比任何人都更重視你!」
「那是不一樣的。我也想要擁有家人啊。」
「家人是什麼啊。」他冷冷地說,「你根本不知道北燕的內鬥有多混亂。不然你以為為什麼一國太子會用那種不入流的手法接近赫連定。如果你是生在北燕的公主,不一定會比現在更幸福。」
「我不許你這麼說他!」她揚起馬鞭,向拓拔燾揮去,「不許說!不許說!」
他引馬後退,閃避,神色越加憤懣,「還沒有確定他是你兄長,就這樣維護他了。難道血緣就這麼重要嗎?比起一直以來都待在你身邊的我,比起把你看成最重要的我,一個陌生人一樣的傢伙,就可以搶去你的心了嗎?!」
「反正你根本是個沒有心的人!」林飛怒極,一時間口不擇言,「一個連自己的父親都不放過的人,怎麼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啊。」
「對!」拓拔燾突然嘶吼,「我是殺了父皇!」
林飛從沒見過拓拔燾大喊大叫的樣子,被他嚇得連連後退。但是他卻更快地驅馬上前,抓起林飛的手。
「因為那個從來都沒有關心過我的父皇,對我來說也只不過是一個頂著父親名號的陌生人啊!只有你才是我重要的人!」少年眼中透出一抹淒厲,近乎執拗地瞪著林飛。
「對啊,因為我可以幫你作證說,你是大王屬意的繼承人啊。」林飛慌亂地想要掙脫他的鉗制,「你只是想要利用我崔浩的這個身份。」
「我才不在乎你是誰!你這笨蛋!我才不要什麼崔浩,你以為現在的我,手握重兵的我,還會在乎那些風言風語嗎!」拓拔燾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咬牙道,「我一定要你留下,哪有別的理由,我說你是必要的,不是對北魏必要的崔浩,只因為你早就是對佛狸必要的林飛!」
一旦說出這些話,他就再也沒有底牌了,他就再也不是風輕雲淡可以一直淡淡微笑的王者了。他掩飾得那麼深,只是因為他很害怕他唯一的感情會被她隨便地視作等閒。
他不是無情,只是將此生所有的感情都給了林飛。若是這唯一的人,拒絕、推卻、無視他的心,也就等於否定了他的全部。
為什麼對我而言,唯一必要的人,卻不會同樣把我當作那唯一必要的人呢。少年癡癡地望著少女,呼嘯的風裡,時間仿若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