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一絲腥氣的芳草甘味在風中慢慢溢開。
他就站在那裡,用最堅定最堅定的眼神望著自己。他的臉上有期盼、有受傷、有自尊受損而不甘的憤怒、有來自心底關於未知情感脆弱的恐慌……
而為了什麼呢?林飛一時迷惑了。這個人是北魏的王者,她只是個身份不明的孤兒,可為什麼這一刻,她覺得她才是那個站在高處的人,正俯視著等待宣判的他呢。
蜷握的手指握緊又鬆開。這短暫又無比悠長的一刻,連草葉上的露水也都凝滯了。想要成為對某人而言不可被替代的存在,而這個人其實早就已經站在了她面前。
他的一切早已表白得如此清楚,他眼中跳動的火焰,讓她再也無法繼續裝作視而不見。雖然她以為她的喜歡,和佛狸的喜歡不一樣。但其實喜歡這種情感的本質永遠都一樣。
即使最初只是淺淺的好意,因另一人執拗無悔的眼神,也就在不覺中變得越發深沉。
他們站在野外的小道,四目相向,幽幽凝望。只需要一個回答,他們從此就會變得不再一樣。
黑色的火焰跳動在少年幽深的眼眸裡。看著那倔強又凶狠的樣子,林飛忽然覺得格外心憐。
她遇到的這個有點瘋狂的傢伙,是她所見過的人裡最執拗的一個,也是最執迷不悟的一個。無論他做了什麼選擇,無論在他人眼中是對是錯,他都會固執地堅持到底……也包括對她。所以就算她說她的喜歡和他的喜歡是不一樣的,想必也沒有用。何況,她已不敢再如此堅稱了……
心也隨著波浪般起伏的青草動搖。在他說出,她對他是必要的一刻……隱隱地察覺,或許,這才是她真正期望的東西。想要成為對誰來說不可被替代最最重要的存在;想要被誰這樣渴求深愛;會有這種近乎病態的渴慕,是來自她對所有情感的飢渴。是因為她是個沒有親人的孤兒……
「也許我永遠都不能像你喜歡我這麼喜歡你,即使這樣,你也還是要堅持你的選擇嗎?」她輕輕說著,低下頭,撥弄長及手邊的青草,任由風掠起她最美麗的頭髮,向四周吹成黑色的紗幕。
「你真的很殘忍呢。」少年微微苦笑,「你總是對我誠實到殘忍的地步。可是沒有辦法……一遇到你,我就沒有辦法了。我最不能失去的、我想要一直擁有的、我所唯一信賴的……都只能是你。」
「因為我救過你嗎……」她囁嚅著說,「可是也許,像我這樣的人,以後還會出現的。也許你只是還沒有和那個人相遇。」「已經相遇了。那個人就是你。」少年微笑了,「從我十二歲那年開始,就早早地認定了你。」
她無力地把頭靠上去,恨恨地咬住自己在風裡飛來舞去的髮絲,低低地說:「為什麼我有一種很倒霉的感覺?我到底是為什麼要去北魏啊,難道就是要認識你嗎?」
他發出清脆的笑,收攏手臂抱緊她,「大概就是如此,所以認命吧。」
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透過他,她望向小道那邊的原野。那裡開放著一片妖異濃艷得近於黑紅色的花朵。她知道,那是秋彼岸,那是彼岸花。與「瘋狂、血腥」總要聯繫在一起的不詳花朵。
「你在說什麼……」他聽到她小聲地說了句話。
「沒什麼。」她微笑起來,天邊最後一抹夕輝在她的額角抹下金燦燦的光芒,嘴邊漾起兩個圓圓的小渦,反射著粼粼的光彩。
「我們去騎馬吧!」她躍上馬背,「既然已經出城,就不要那麼快回去!」不等他的回答,她縱馬揚鞭。任由拓拔燾喊著她的名字在身後追趕。她只是看著前方,看著青翠盡去,轉為澄黃。由原野的青草地,一路馳入田間小道中。微笑著,逃離背對的夕陽。
她所輕念的那句話是——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這是《佛經》裡對彼岸花的形容。那意味著分離、傷心、不吉祥的花,為何偏偏是他們愛情的見證。那如火、如血、如荼的死人花,又為何最接近他凝望她時,眼眸中的顏色呢。瘋狂與熾烈……
微微地笑,她微微地笑,笑著讓眼角的淚珠滑下,笑著用美麗的樣子回眸,向那個總要辛苦追趕她的少年招手。
「——佛狸!」
「看你還逃向哪邊。」他低喝一聲,突然雙騎並轡縱身躍起一掀衣擺跳上她跨下的馬背。手腕一揚勒住馬頭,得意地附在她耳畔道:「逃不掉的。」
她保持著微笑看他,笑得那麼美麗,以至於他終於目眩神迷,那些個用以掩飾的表情,層層褪去,他只是看著她,像最普通的少年看著最普通的少女。
低頭,親吻她的嘴唇。兩個人一齊滾下馬背,滾入道旁最絢麗的秋色裡。
輕輕地吻她,又重重地咬她,時而皺眉,時而怔怔地看著她,他用力捧住她的臉,問:「不逃了嗎?」
她靜靜地微笑,說:「嗯。」
既然無法逃避,那麼,就接受吧。即使這個人是一團烈火,她也終究無法狠心離棄。做人還是乾脆簡單的好,既然不能捨棄他,那麼,就只好學著去愛他了。
把我的「喜歡」,變成與你一樣的「喜歡」吧。
因為能夠把我看得比什麼都更重要的人,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就只有我面前的這個你。即使這是被動式的感情,也在這一刻,真實溢滿胸腔。
感受到了他的執著,變得無法不去回應。就像以前說的那樣,她對佛狸最沒轍了……她最終還是要心軟,要對他投降……為什麼呢,睜大澄澈的眼睛,她看著那個正向自己俯望而來的少年。
「別動。」指肚摸上她的臉,「這裡沾了東西。」
手指在眼前游移,直至額角,他整理她的頭髮,然後從懷裡掏出那根簪子,緩慢鄭重地插上去。
「現在可以收下了吧。要是再隨便把它送人。我不會饒了你。」小聲地說出威脅,卻在看到少女近在眼前被放大的絢爛微笑時,一個恍惚,被奪去主動權。
將手指輕壓在他冰冷的唇上,她壞心眼地說一聲:「那可沒準。我這麼貪吃,要是哪天看到想要買的零嘴又沒有帶銀子,就拿它抵債吧。」
聞言他卻笑了。會這樣說,就表示她收下了啊。
「嘖嘖,真是大膽。摸秋是入夜才開始。」田邊傳來一聲訕笑。拓拔燾和林飛一齊轉頭,看到的是扛著農具的農家。
「摸秋?摸秋是什麼。」林飛不怕生地打聽。
拓拔燾苦笑了一下,拽起她的手,在農人的笑聲裡一直跑到另一條隴上。
「喂喂!你幹嗎啦,馬還在那邊放著啊。」林飛用力地想要掙脫,這樣跑下去,她才梳好的頭髮又會亂掉。
「沒關係。它們比你認路。」
「問題是它們回去了,我們要怎麼辦!」
「留下來摸秋啊。」拓拔燾雙手環胸,挑起一縷壞壞的笑。
「摸秋到底是什麼?」
「這種事要問,就只好問我。」拓拔燾唇邊的笑意更深,附耳說了一串話。
林飛臉漲到通紅,猛地拉扯住拓拔燾的臉頰,「你不早說!害我這麼丟臉!」
「有什麼關係。反正也是事實啊。」他靈敏地閃避,躲開她的追打。兩個人吵吵鬧鬧一直打到最滾邊的菜田去。
摸秋,是農人閒暇時的風俗遊戲。
在秋分這一天的夜裡,女子結伴而行,到田野瓜架、豆棚下,暗中摸索摘取瓜豆。摸到南瓜,意味會生男孩子。摸到扁豆,就是生女孩的預見。摸到白扁豆是最吉利的,意味著情人將白頭到老的吉兆。
按照傳統風俗,這一晚瓜豆要任人來摘,田主人不得責怪,姑嫂們歸家再遲,家人也不許非難。
「怪不得呢。我們跑到人家地裡,他都沒罵我們。」
「那就索性等月亮出來吧,我們去找白扁豆。」
「咧——不知羞。這是女人們的遊戲。」
「有什麼關係。」他不在意,「不是說找到白扁豆會白頭到老嗎?那就是兩個人的事了。」
「那是用摸的,所以才要等入夜。摸到什麼就是什麼,哪有去找的啊。」明明是他講給她聽的,自己卻不守規矩。
「我們想要什麼,就要自己去奪取。聽天由命可不行。」他朗聲笑著,抓過她的手,卻又頑皮地回頭眨眨眼睛,「不好嗎?」她頓時氣餒,他總是這樣,用調皮的笑容掩飾霸道。說著冷漠的話語,卻用脆弱的眼神牽絆住她,令她無法狠心離開。即使有小小的不甘心,卻還是無法逃脫他的掌握。
「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
他唱著農人的歌謠,握著林飛的手一同坐在田邊,等夕陽落盡,等月亮上來。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明明是帝王之子,卻連這種鄉間民俗也瞭解。」悶悶地揪著手邊的東西,林飛為自己總是輕易妥協而郁卒。
「看什麼看。」她白他,順手揪下一個東西打他。
他躲也不躲,依然定定地看著她,漸漸升起的月光裡,眉梢眼角一片柔和。
「林飛……」
「嗯?」
「謝謝。」他突然抱住了她,在這個溫熱的身體的耳畔,落寞地反覆呢喃,「謝謝……」
「喂,你好奇怪知不知道……」她一下下拿手中的東西敲打他的背,「在謝什麼,謝我凶你,打你?」
他不回答,只是更緊地抱住她。
明明欺騙過她,也利用過她,但是她對自己,卻還是可以與從前一樣。明明不是那麼喜歡他,卻並沒有拒絕他的喜歡……心中有個酸楚的認知,他知道的,那是因為個性大而化之的林飛,對他始終無法硬起心腸。
不管他做了什麼,不管那些事在天下人眼中是對還是錯。林飛始終會站在他這一邊。所謂重要的人,唯一的人,並不是在你犯錯後勸你去自首的人,而是那個會保護你的人。不是和你講大道理的人,而是即使知道明明是你不對,也還是願意袒護你的人。
這就是他想要得到的人……
一直一直想要得到的人……
唇邊帶著困惑的微笑,比他年長很多的女子正看著他,用那種茫然的目光望著自己,卻始終和他坐得無比接近。即使知道他是可怕的人,卻連一次都沒有過,嘗試用嫌惡的眼神看待他。
所以,就算她說「我討厭你」,他也是……不會相信的啊……
漫起一個彷彿有什麼得逞一般的笑意,在她要說出「好討厭佛狸這樣笑」之前,更先一步地握住了她打過來的手。
「白首到老的吉兆呢……」
直到像水一樣溫柔的話語浸透月光漫在耳畔,林飛才發現,她一直揪著把玩的東西,竟是一根白扁豆。
如霜的月光下,她竟然一直是和拓拔燾坐在一方白扁豆的田地裡。
纏綿的秋分之夜過去,生活又回復到戰爭時期的緊迫。
林飛沒有與馮翼相認,因為她已有了更重要的會把她當作唯一的人。只是,偶爾,在偌大的夏國宮殿,遠遠看到青絲飄逸的馮翼,心中總有某個殘缺的一角,不為人知地抽痛著。
有時那個人也會回眸看她,有禮並溫和地笑笑。每到這個時候,林飛就想衝上去,衝上去拉住那雙修長的手,告訴這個美麗的北燕太子:你是我哥哥……
每份感情都有一個位置,無法用其中一份填補另一個缺口。那是自幼在宮中冷漠的人際中長大,對血緣沒有感覺的拓拔燾,無法體會的細微渴求。
對拓拔燾而言,擁有相同血緣的人,都只是障礙。是妨礙他達成目的的敵人,是陷害他於敗境的對手。他會用他自己的標準來挑選對他而言「重要的人」。
因此,他忽略了林飛眼中那一點寂寞的幽微。
時局是動盪前暫時的安定。
一切都像馮翼預料的那樣,赫連定在準備西遷。而拓拔燾也事先派去使者與吐谷王結盟。只要赫連定走過必經之路,裝作招待他的吐谷王便會暗下殺機。柔軟的天羅地網,正漫漫灑下。
拓拔燾與馮翼,各率兵部圍繞住環形山谷。以防有任何變化。
林飛心事重重地隨軍而行,記憶裡的赫連定,就是當日江南舫上化名夏雲武藝卓絕的青年。她還記得那個宛如獵豹一樣的眼神,那個高傲又帶著煞氣的微笑。那位勇猛的霸主,真的會敗在佛狸手下嗎……
憂心地看了眼馬背上的少年,感覺到她的視線,拓拔燾調轉過頭,「你在擔心什麼?」
四野寂靜,所有的軍士都安靜無聲地潛伏著。東面是拓拔燾的人馬,北面是馮翼守住僅有的退路。被四面包抄的渾谷國絕不敢輕舉妄動。是啊,她在擔心什麼呢。一切應該都沒有問題……只是,抬眼看著微紅的月。
「那個人,會這樣簡單地死去嗎?」
「你太瞧得起他了。雖然他是繼慕容垂後,北方最傑出的豪傑。但他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王者。」少年在馬背上哼然冷笑。「什麼叫王者,我不太懂。」林飛垂眸,困惑地說,「難道要像你這樣背信棄義,才是合格的王者嗎?」
「背信棄義?」拓拔燾隨即領悟,「你是說當初我和他有盟在先?」
林飛不語。拓拔燾是借了赫連定的手,殺了先皇取到繼位權。赫連定替他背負了刺殺盟國皇帝的罪名,成了北魏諸人的仇敵。如今,佛狸一定要先斬赫連定,也是為了堵住他的口吧。但是,心中那種苦悶的感情,又湧了出來……林飛無法形容,只覺異常焦躁。
將要開口的一瞬,前方忽然捲起漫天紅煙。
埋伏在外線圈的北魏軍,知道是內裡動起了手。
拓拔燾在馬背上坐直身體,藉著四周的火把望去,夏國軍隊果然大亂。然而計成的欣喜來不及爬上眉梢,便有探子摸爬滾打地跑著來報。
「赫連定被抓住了!可是燕國太子卻趁機綁走了他!吐谷國王關緊城門,任由夏軍與魏軍混戰!北燕的軍隊正在撤退!」「什麼?」拓拔燾震驚且怒不可遏。
馮翼竟然陣前抽身,讓他獨自面對赫連定的軍隊!只是這樣也就算了,但是帶著赫連定一起跑算怎麼回事!
難不成力氣活讓他做,對方卻夾帶戰果跑掉嗎?要是放過赫連定,就等於給自己吞併西秦、胡夏、留下一條不知何時會燃起的火線。何況赫連定與他有密約在先,當初為了取信於他,曾贈與他貼身信物。一旦被張揚開來,他在北魏的根基都要動搖呢。所以他才會不顧一切,也要以先取赫連定性命為優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