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甜甜軟軟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很柔和的聲音,柔和得讓他想起了那個美麗的春天,和春天裡雪白的茉莉、冰綠的蘇蔻、淡紫的熏衣草、緋紅的香子蘭,還有那個像花一樣香的少女。
悠慢慢睜開了眼,看著眼前的少女,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瓔珞,你來啦。」
很遙遠的記憶,遙遠得他幾乎都已經忘卻了,如今卻如夢般回現在他的眼前。對了,是夢吧。
瓔珞用手使勁摀住嘴,但嗚咽的聲音還是漏了出來,淚水不停地落。
「你哭什麼?誰欺負你了嗎?」悠柔聲問。
「沒有……沒有。」瓔珞忍不住抓著悠的衣袖,哽咽不能言,「悠,我好難過,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慘白的容顏憔悴似雪中的一枝枯梅、似風中一瓣殘葉,宛如燭已成灰。
「你不應該來的。」悠輕歎,「你來做什麼呢?我實在……不願你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
「我也不願啊。」瓔珞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悠,「原本以為能再見到你,我會很高興的。但是現在我寧可永遠不要見到你……那樣,至少我還能告訴自己你過得很好。」
「我怎麼都已經無所謂了,只要你過的好就行……瓔珞,你過得好麼?」
「我很好。」瓔珞含淚的眼中閃過一絲羞澀的溫馨,「我已經嫁人了,我的夫婿……就像當初你所說的,他待我很好。」
「是嗎?」悠的心中有淡淡的惘然和淡淡的釋然。也許,他曾經愛過瓔珞吧,曾經……而已。現在,他所思的、所想的只有東御司華。怨恨、悲哀、痛苦,這也是另一種感情,絕望的感情。他惆悵地道,「只要的過得好就行,不要再牽掛我了,我已是將死之人……」
「不。」瓔珞摀住了悠的嘴,惶惶然地搖頭,「不要死,悠,我不要你死。」
悠輕輕拉開瓔珞的手,淡淡地道:」是他……要你來勸我的嗎?」
「是。」瓔珞毫不遲疑地回答,「可是即使皇兄沒有要求我這麼做,我也一樣會勸你的,為了我自己。」
「你自己……為什麼?」
「因為,如果悠死了的話,我會很傷心的。我已經愛上了另一個人,可是悠在我的心目中仍然是最重要的存在。」瓔珞的眼波清澈明亮,就像記憶中那個春天裡的陽光,「我是不是很自私?明明知道悠活得這麼辛苦,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死,即使不在你身邊,看不見你,可是只要知道你還活著,我就能安心。」
「死?其實我並沒有想死啊。」悠茫然地抱住了頭,「我只是討厭自己的這個身體,又髒又醜,真想把它毀掉。」
「悠。」瓔珞想拉住悠的手,卻發現他右手上纏滿了繃帶,「你的手?怎麼了?」
「我的手啊?」悠看著自己的手,「已經斷了吧,一點都不痛,沒什麼感覺了。即使這樣……這樣,你也希望我或著嗎?」
「是啊,我希望你……活著,至少我可以想明天你會比現在好一點。死了的話……死了的話,就什麼都沒有了。」
「可是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還有我啊。」瓔珞溫柔而悲哀地抱住了悠,「我會為你祈禱的,日日夜夜向神明祈禱給予你幸福,悠,神會保佑你的,請你相信。」
當什麼都無法相信的時候,只有相信神了。可是神真的存在嗎?真的能夠聽見她的祈禱嗎?悠用迷離的目光看著瓔珞充滿期盼的臉,恍惚一笑:「好,我相信。」
瓔珞為悠端來了一碗參茸湯,小心地餵他喝下後,就被侍女帶出去了。臨走的時候,她不停地回首看著悠,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悠一直沒有出聲,靜靜地倚在床上,靜靜地目送她離開。
瓔珞一踏出房門,悠就忍不住又吐了。很難受,任何食物都會讓他產生反胃欲嘔的感覺。當連帶血的胃液都吐盡後,他抹了抹嘴,咬著牙吩咐侍女:「再幫我端一碗湯過來。」
***
瓔珞剛剛走了兩步,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她的面前,領路的侍女躬身退下了。
「參見皇兄陛下。」瓔珞緩緩地跪下。
「免禮吧。」司華望著瓔珞,澀澀地道,「我該感謝你的。」
瓔珞抬眼。眼前司華的神色是如此地暗淡,眼眸中帶著幾許迷亂的悲哀,幾乎讓她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傲然飛揚的青龍之王。
「我該感謝你的,可是,」司華背過了身,「我發現我還我很討厭你,你快點走吧。」
瓔珞卻沒有邁動步子:「直到剛剛為止,我都還恨著皇兄,恨你為什麼要那樣折磨悠……不,我現在還是恨你的,可是我又覺得你很可憐,和悠一樣可憐……」
「你閉嘴!」司華的身子一顫。
「我知道皇兄會生氣,可是我還是想說。悠可憐,那是因為皇兄的在強迫他。你可憐,那是因為並沒有人在強迫你,而你自己卻選擇了這條路。我也曾經愛過悠,曾經以為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可現在我已經不再這麼想了。皇兄你為什麼就不能像我一樣學會去放棄?」瓔珞拽著手心,很大聲地道。
司華慢慢地回過身,看著瓔珞,用低沉的聲音道:「你可以忍受失去,那是因為你愛他愛得不夠深。如果你像我一樣愛他,只要他離開你的視線,你就會發現連呼吸都會變得困難。他在我身邊,可他不愛我,這已經叫我活不下去了,如果他離開我,我會怎樣,我連想都不敢想。你說,我要怎麼放棄?」
「可是你這樣做會傷害到悠。」
「我知道。」司華倏然叫道,「我什麼都知道,不用別人來提醒我。但除此之外,我已經沒有別的方式可以接近他了,你懂嗎?」
瓔珞搖頭:「我不懂。」
司華喘著氣,自顧自地怔了許久,苦笑道:「其實,我也不懂。」
***
悠掙扎著從床上起來,腳一著地,便覺一陣頭暈眼花,晃了一下。身子骨虛得快要飄起來了,連清醒的時候神志也有幾分恍惚。這一兩日來,雖然仍舊反胃嘔吐,但畢竟他也強迫自己嚥下了點東西,苟延殘喘地支撐著這個軀體。
窗外的雪大了,落在地上,發出了恍如歎息般的輕音,今年的冬天和去年一樣寒冷。椴香木在暖爐中燃著,濃郁的木香沉澱在凝滯的空氣中,愈來愈悶。悠拖著步子走到窗邊,推開了緊閉的窗戶,侍女們亦不敢阻止。
寒風從窗外颼颼地灌入,風刃犀利地蹭過臉頰。雪隨風而入,拂在他的發間,沾得他的頭髮有點點灰白。悠伸手撣去了雪珠,卻撣不去那白的顏色,那是他的白髮。悠苦苦一笑,抬起了纏滿繃帶的右手,慢慢地解開了白紗的繃帶,拋出窗外,落入雪地。
看了看傷痕班駁的手,低頭咬了咬無名指,沒有什麼觸覺,這手大概已經廢了吧。悠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右手無力地垂下。腕間的墨玉龍珠碰到窗框,「鐺」地一聲響,悠重又抬起了手,皺著眉看著,玉質細膩的龍珠在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更加清澈醇透。
「這串玉珠是我母后留下的遺物,說是要送給我的妻子的。悠,我希望你能夠明白我的心意。」
「悠,從今以後,我會好好待你的,彌補你所受的委屈,你所受的傷害。不要再想過去的事情,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這是誰說的話?是誰?撒謊!
胸口又在翻騰,夾著刀割般的絞疼。用力地拉扯著玉珠想將它取下,拉得手腕勒出了血絲,血凝在風中,亦是冷的。
取不下。悠舉目看了看四周,踉蹌著走到鏡台邊,抓起了一把剪刀。既然手已經廢了,留著也是無用,不如切掉,這樣才能取下那串珠子。
侍女們嚇得花容失色,但看著悠森冷孤傲的神情,卻又不敢上前,只好飛奔去稟告正在早朝的司華。
悠咬著牙,將剪刀重重地刺入手腕。很冷,金屬的觸感非常地寒冷,這種冷甚至勝過了痛。
皮肉綻開,流出的血卻不多。是血被寒冷凝結住了,還是……他原本就無血?
拔出刀,再一次狠狠地刺下,刀刃觸到了腕骨,悠的手劇烈地震了一下。原來,這就是刻骨之痛啊。骨頭裡沒有血跡,也沒有神經,為什麼竟會這麼痛?透過肌膚,透過血肉,把鮮明的痛苦一刀一刀地刻在自己的骨頭上,當血肉成灰時,這種痛苦也依然會存在吧。白森森的骨頭被刺得「咯咯」響,這種聲音讓悠自己都覺得刺耳,可是骨頭還沒有斷,以為是脆弱的東西竟會如此地堅硬。使勁地把剪刀在手腕上絞擰著,血在不知不覺間把白色的骨頭染成了紅色,把墨綠的玉珠也染成了紅色,然後,一滴一滴地淌下,在寒風中冷凝……
「你在幹什麼?」門口傳來嘶啞的吼聲。
悠抬眼,看見司華從外面撞撞跌跌地衝進來。悠突然狂亂地揮起手中的剪刀,淒厲地叫道:「不要過來,走開!」
司華又驚又痛,硬生生地煞住步子,惶然道:「悠,你別太激動,把刀子放下,快把刀子放下!」
悠緩緩地把刀子移到自己的咽喉處,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道:「我沒有激動,激動的人是你啊……嗯,我在想,如果我把刀從這裡刺下去,你是不是會更激動呢?」
「住手!我不許你這麼做!」司華的臉色慘白了。
「你不許?」悠冷冷淡淡地笑,「我沒聽見。」他將剪刀劃過了頸項,帶過一串血珠。
司華再也顧不了許多,以迅雷之速撲上前,奪過悠手中的剪刀,狠狠的甩了悠一記耳光。
悠被打得跌倒在地上,但馬上又被司華粗暴地拎起。司華拉過他淌血的右手,心痛得像刀絞,絞碎了。他的身體在顫抖,他的聲音也在顫抖:「你瘋了嗎?難道你不知道什麼叫作『疼』嗎?」
「我很疼。」悠望向司華的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你呢,疼不疼?」
司華睜大了眼睛,抽著氣,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柔和的笑容在悠的臉上擴散,蒼白而詭異:「每刺一刀我都覺得非常疼,疼得要命,可是我想,你一定會比我更疼,所以我就想在自己身上多刺幾刀……」
司華無力地鬆開了悠的手,將自己的手移到悠纖細的頸項上。項上的血沾上了他的手。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要讓手染上悠的血?
「你真的這麼恨我嗎?」司華癡癡地望著悠,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的愛真的讓你這麼痛苦嗎?你說得沒錯,我比你更疼,疼得我快要發瘋了。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只要你在我的眼前,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傷到你,也傷到我自己。我也不明白,這樣的話,為什麼我還無法放手,也許……真的是因為我太自私吧。」
悠半垂著眼簾,倦倦地、茫然地看著司華。
司華的手在悠的頸上溫柔地撫過:「可是夠了,我現在已經受夠了。你說過,一生一世留在我身邊,直到生命的終結,我記得很清楚,你是這麼說的吧,既然這樣,結束吧,讓這一切都提前結束吧,你生命的終結,還有痛苦的終結……悠,你也是如此希望的吧?」
司華深吸了一口氣,一咬牙,架在悠的脖子上的手霍然縮緊。
悠的嘴唇動了動,又緊緊地抿住了。他沒有絲毫掙扎,只是繼續用迷離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司華。
司華的手越卡越緊,慢慢地,悠的臉色開始發青,呼吸也漸漸地微弱了,終於不支地暈了過去。
一滴冰冷的淚水從悠的眼角流下,滑到司華的手上,司華的手顫動了一下,緩緩地、虛脫地鬆開了悠:「為什麼我還是捨不得呢?你叫我……如何捨得?」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在哽咽。
司華動作艱難地站了起來,踉蹌著倒退了兩步,嘶聲高叫:「來人哪!快去叫御醫,快去!」
門外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侍女們忙奔了進來。頃刻之間,幾名御醫也氣喘噓噓地趕到了,手忙腳亂地開始為悠診治。
司華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喃喃地自語:「悠,真的都結束了,我們之間到此為止了。從明天開始,我會習慣沒有你的日子……我們、都會過得比現在更好,對不對?」他毅然轉過身,挺直了腰,冷冷地吩咐道:「去把宮中的禁衛隊叫來,守在門外,要是……」他頓了一下,「要是病人出了什麼意外的話,就把這屋子裡所有的人拉出去砍了!」言罷,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