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灝感到一陣頭疼,「傻妹妹,你是不是看亂世佳人看得瘋魔了?」
呂崇紅著臉,有些羞澀地說道:「三哥,我想和他做朋友,你可不可以幫我介紹?」這話的意思已經表達得相當明顯,讓人想裝傻充愣推脫過去都不可能。
文灝只好極其堅決地拒絕:「你不可以和他做朋友。」
「為什麼?」文灝有口難開——崇兒還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孩子,又是女娃兒,怎麼可能把斷袖,分桃這種污穢不堪的事情講給她知道。
「崇兒,你不要再問這麼多了,總之三哥是為你好。」他的話讓呂崇感到十分氣憤。
「你們這些大人,一個兩個都是這樣!凡事就只會擺出長輩的姿態來。」她越說越生氣,「口口聲聲說是為我好,其實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地位!我以為三哥你身為國軍,不會像爸爸那麼迂腐無能,哪曉得你們都是一丘之貉!」
文灝無言以對,只得埋頭苦笑。有理說不出,這滋味可真不好受。
兄妹倆相坐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文灝才開口說到另一個題目:「那位汪代璽醫生的技術高不高明?」
呂崇到底年紀小,怒氣來得匆匆去也匆匆,她很快就放下了剛才的不愉快,和表哥,交流起這個她也十分感興趣的話題。
「豈止是高明。」她說。「簡直就是華佗再世。有一病人是被垮來的房梁打中肚皮,不但肋骨斷了幾根,連膈都被打碎了。汪醫生硬是給他把碎成幾塊的內臟又縫在一起。他真的是比我們的洋人教授還厲害。」
聽了表妹的描述,文灝也不禁對這位汪醫生油然而生幾分欽佩之情。
「既有這樣的醫術,為什麼不廣開仁義,救死扶傷,偏偏隱居在山上呢?」
呂崇歎一口氣,「我也問了汪醫生,他說他在儲奇門開了一個藥房——好像離我們家的店面不遠—他本來是在那裡坐診的,但凡是劉文輝居然要收他的坐堂稅,他一氣之下,才再也不下山給人看病了。反正山上富人多,也不愁沒生意。」
文灝聞言,也只得跟著表妹長歎一聲,說不出話。
他也聽說過,民國二十、二十一那兩年,全川遭逢乾旱,收成欠佳,偏偏川滇桂幾系又打個不停,軍費開支太大,導致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後來幾年總算有所好轉,日本鬼子的魔爪又伸了過來。怪不得合川、綦江等縣的農民會編出「二月雜糧三月糠,三月野菜三月荒」的鄉間民謠。
說起中國人的苦難,真是一夜白頭。
呂崇又說:「不過汪醫生聽我講了大轟炸後的情形,已經打算再下山了。」
「真的?」文灝驚喜地問。
「當然是真的。」呂崇肯定地點頭。「汪醫生人很好的。那天他剛給那兩個人做完手術,就有一個力夫打扮的年輕男人來找他,還抱著一個熱傷風很嚴重的孩子,聽說扯筋都已經扯了好幾天。汪醫生給那個孩子打了一針,他的病情很快就控制住了。他還給了那男人兩包藥,而且沒收錢。那男的堅持要給,汪醫生就說,你沒有錢,我真要收你也付不起。我會把帳掛在那些有錢人頭上的。我聽傭人說,那個男人就在汪醫生隔壁的小偏棚住,汪家修房子他還來幫著修過……我覺得汪醫生簡直就是俠盜羅賓漢再世!」
看著表妹心嚮往之的表情,文灝突然明白過來,「你想休學,是不是準備去給汪醫生做助手?」
呂崇小聲承認:「是。」
文灝沉吟了很久,終於開口道:「我幫你去跟舅舅說一說吧。不過他肯不肯點頭,我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呂崇高興得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謝謝三哥,你最好了!」
文灝笑而不語,輕輕拍拍崇兒的背,思緒又不知不覺地飛出老遠,想起宋劭延來。
隱隱約約,有些明白了他那譏誚而流於表面的笑容,刻薄得近乎惡毒的語言,還有老是前後矛盾的行動所來為何。大約也是和舅舅,甚至那汪醫生一樣罷?正因為過去為這個國家揮霍了太多熱情,如今才變得分外的厭世與冷漠,說白了,不過是種自我麻醉法。
文灝決定從此原諒宋劭延曾經的行徑。至於以後……誰知道會怎樣呢?
◇◇◇
到了星期一,文灝和宋劭延又在任家花園碰面了。他們一起工作到夜裡九點,然後宋劭延提出到市中區的好吃街去解決宵夜,文灝欣然答應了。
從前文灝只覺得宋劭延是雖無過犯,面目可憎的典型,但經過了一個週末的反省,他覺得現在的宋要順眼多了。
「好吃街」本是民權路東側的一條小巷,也不知從何時起,前來大後方避難的各地老百姓在這裡擺起了小吃攤子以謀生路,人來自四面八方,小吃自然也五花八門,蒼萃了東西南北之精華。杭州的灑釀小湯圓,無錫的陸稿薦滷肉,北京的六必居醬肘子,還有南京的鹽水鴨,上海的蒸蝦餃,廣東的叉燒肉……真可謂百花齊放,各顯神通。
文灝和宋劭延到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夜色張狂,但好吃街上的生意還不算太差。想必是因為小吃物美價廉,又最慰鄉愁,所以即使在這紛亂多事的夏天,也有不少人來光顧。他們倆坐到一個口碑不錯的打著北京小吃旗號的攤邊,胡亂點了些小吃,在一片爐火蒸騰出的水氣裡,可以看到附近的好些建築正在加班加點的重建,泥水匠用灰刀敲擊磚石的叮叮聲和木匠用刨子刨木料的刷刷聲一唱一和,清晰可聞。
少頃,攤主把一盤盤熱騰騰的食物端上來。宋劭延夾起一片牛肉放進嘴裡細細咀嚼,然後感歎道:「味道還不錯,可比起月盛齋來,到底欠了幾分火候。」
文灝有些好笑地指指其他幾盤菜,「如此說來,這臭豆腐自然也不及王志和,這醬肉又哪裡能與浦五房相提並論。」
宋劭延居然還毫不羞愧地點頭稱是,「還是天橋下的茶湯李……是叫人魂縈夢牽,垂涎三尺。」
「放心。」文灝看著他說。「總有一天我們能趕走鬼子,重回北平,吃最正宗的醬肉和烤鴨。」
宋劭延停了一下,既而冷笑一聲,「總有一天嗎?你倒還真有自信。不過我勸你還是現實一點。」
「我哪裡不現實了?」
「勞煩您先把去了日本打算和平談判的那位處理了再和我談未來,這樣比較實際。」
又來了,又來了。
文灝用手撐著頭,他細端詳宋劭延,想透過皮相,看清他的五臟六腑,七經八脈,想看清那輕佻的笑容下,隱藏著怎樣的心思。
可惜,他沒有通天眼,自然無法讀心。
吃完宵夜,兩人又沿著馬路緩緩散步,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朝天門碼頭前。
時值仲夏,天氣燠熱。但碼頭上時時吹過涼爽的江風,將暑氣沖洗殆盡。
極目望去,前面是長江與嘉陵江的交匯處,寬闊的江面佈滿淺淺的漣漪和彎彎的波紋,靜靜流向天際。對岸則是萬家燈火,每一盞燈仿怫一隻眼睛,在傳遞著不為人知的密語。波光,燈光,星光,交織成一片璀璨。
宋劭延抬起頭,眺望著深藍色的天空,輕輕吟道:「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文灝也抬起頭,只見明淨深邃的天穹上赫然橫亙一道縹緲燦爛的銀河,更有盈盈皓月,朗朗群星竟相為其點綴,那星月交輝的美景,讓人心醉神迷。
他忍不住也吟出詩句相和:「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他們兩人都穿著白襯衣和深色褲子,顯得分外年輕,這樣溫文沉靜地佇立在江邊的石階上,任由夜風溫柔地拂過面頰和頭髮,看上去就像是兩個純真爛漫未經世事的大學生,昔日的針鋒相對也彷彿被清風明月吹走一般蕩然無存,只剩下心有慼慼的感慨與讚歎。
墾久良久,宋劭延才說道:「今夕何夕,見此美景。」讓人的心境,亦變得寧靜如海。
文灝頷首,並乘機宣揚自己的積極主張:「所以我們更應該保護它不受到戰火的摧殘。」
「呵呵,談何容易。」
「只要我們萬眾一心……」
「發表唁電的那一位,可也是中國人。」宋劭延打斷他的話。
想不到他竟如此的冥頑不靈,悲觀得可怕。話不投機半句多,文灝只得苦笑起來。
苦笑歸苦笑,心頭卻是平和無波的,畢竟,這良辰美景如此難得。
◇◇
經過半月的籌備,七七夜花園的一切終於安排妥當。為了製造一個開門紅,組織者還特意給城中許多名流派發了邀請函。那天上午,文灝要到市中區辦事,便順便替他們把一部分請柬送去,好不容易送完,時間已是正午。
回程路過沙利文西餐廳,一股濃濃的鮮奶油香味從裡面飄出來,令人垂涎欲滴。
他不由得透過大玻璃窗向裡張望,只見一個廚師正在給剛出爐的蛋撻灑上霜糖,而稍遠一些的一張桌子旁,宋劭延和一個男人對坐著在交談什麼。
文灝很是吃了一驚。看來這城市真的太小,轉來轉去,哪裡都能碰到熟人。
要命的是,另外一名男子正是那次在特園裡聚會的一幫人的首腦。
文灝不自覺地推門而入,坐到了兩人身後的位置上。
四下望望,情侶、夫妻、父女……都不可疑,但是角落裡有一個低頭讀報的男子,一臉精悍之氣。
尖起耳朵,只聽見宋劭延說:「一切都已經打點妥當。」
男子則回答:「宋先生,我代表八路軍和晉察冀根據地的五千萬無產階級勞動人民感謝你。」
宋劭延沒有說話,但文灝幾乎想像得到,此刻他的臉上,一定正掛著略帶嘲弄的笑。反正社會就是這個樣子,花花轎子人抬人,幫得了就幫,幫不了只怕還要結怨。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終於那個男子率先離去。
看報紙的男子也站起來,跟著他走出西餐廳。
文灝這才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突然,他的頭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抬起頭,只見宋劭延正隔著椅背站在他身後,似笑非笑地俯視著他。
「有沒有長輩告訴你,偷聽別人談話,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
文灝並不回答,仍舊保持著脖子成九十度直角的姿勢與他對視,兩人形成了一幅奇妙的畫面,滑稽得不能再滑稽。
也不知過了多久,宋劭延伸手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你累不累呀你?」他繞到文灝的對面坐下,又問,「午飯吃了沒?沒吃我請客。」
文灝看著他滿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勸道:「你膽子也太大了吧,低調一點好不好?」他可沒忘記從前打槍壩上發生的鬧劇。
「這叫大隱隱於市。何況人家南方局的同志都不怕了,你擔心什麼?」
「你再說大聲一點,乾脆跳到街上去大叫好不好?」對政治毫不感興趣的他的原則是裝聾作啞,但這並不表示他不知道重慶的八路軍辦事處不會是個單純的辦事處。
「放心。你忘了我是美國公民,友邦人士,身份很矜貴。」
「話是這麼說,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軍統和中統的方針是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個,政治犯的罪名千奇百怪,可大可小,延安那邊又是最愛搞內部清查的。總之小心才能駛得萬年船。」
宋劭延突然湊過頭來,「說這麼多……你是在關心我?」距離太近,他身上的煙味都飄了過來。
文灝聽他這麼一說,自己也納悶起來。關心他?或許吧。想著想著,不知為什麼臉竟微微漲紅。
「我一直以為你不過是個愣頭青,把官場看得太高,原來也並非如此。」宋劭延又說。「你既然也不算太迂,就應該明白,我們中國人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窩裡鬥,哪能做到你所說的萬眾一心。」
文灝只得自嘲地笑,「所以我一向最討厭政治。」囉哩囉唆,長篇累牘,發表多少煽情講演,撰寫多少錦繡文章,又搞什麼談判合作,過場一大堆,最後還不是飛機大炮坦克車,兵戎相見,赤身肉搏,誰的槍桿子硬誰說了算。
不然怎麼會有一個詞,叫做「槍打江山」。
但他很少為此產生迷茫情緒,因為他是真正的職業軍人,從來不問為什麼戰爭,只問戰爭的結果。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般想得簡單。
「我聽李家的公子說,你從前是三十六師的獨立營營長?」
「是副營長。」提起過去,文灝只覺得汗顏,「我們是最好的德械師,一直眼高於頂,自命不凡,和日本人交手以後才知道,原來不過是夜郎自大。」
「他們籌備多年,務求一擊即中:你們準備不足,戰敗亦是情理之中。但如果不是你們拚死抵抗,為地方政府署兵力贏得時間,日本人的閃電戰計劃說不定都已經實現了。照最近隨棗會戰的形勢看,中國也不是沒有贏面。」宋劭延這時倒反過來安慰他。
文灝霎時備受感動,「你真的這麼想?真的不覺得我們是浪費錢糧一無是處的豆腐軍?」
當年平、滬保衛戰中,他們中央軍可謂傾盡全力,拚死搏鬥:後來且敗且退,至南京保衛戰戰敗時,除了三十六師部分突圍江北成功外,八十七師、八十八師和中央軍校教導倖存的殘部,文灝他們被編入第二十軍團,參加了包括台兒莊戰役的徐州會戰。如果不是他中彈負傷被迫退役,現在大概已經隨軍轉戰至湘贛一帶了吧。
最讓他傷心的是,在養傷期間,竟看到不少文章譏諷他們是不堪一擊的「豆腐軍」。真不知那些屍骨未寒的戰友們的在天之靈,會不會瞑目,會不會安息!
「我憎惡官僚,但是尊重軍人。」只聽宋劭延肯定地說。
聽到宋劭延的話,過去數年來所受的骯髒氣和委屈突然像找到了釋放的缺口般奔湧而出,怎不教他感慨萬千?
宋劭延見自己幾句話竟勾起文灝無限的傷心往事,幾乎掉下淚來,趕忙岔開話題:「我點兩份小牛肉排,你沒有意見吧?」
文灝搖搖頭,「沒有。謝謝你。」未出口的許多感激之情,盡皆包含在了謝謝一詞中。
「你到市中區來,是有什麼公事嗎?」
「送今晚沙龍活動的請柬。你也知道明天就是七月七日,馮夫人說她早已正式邀請過你,是不是?」
宋劭延笑笑,「我是贊助人嘛,當然得對我青眼有加。」
文灝突然有些酸溜溜的不平衡。看看,有錢獨當一面,無錢站在一邊。好處都被這男人佔盡了。
「我聽說賀先生田先生他們還寫了好多新詞新曲,一定可以讓更多人更加支持抗日。」
這時熱騰騰的牛排端上了桌,宋劭延一邊動手對付牛肉,一邊喃喃自語:「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文灝聽到了他的嘀咕,但只是笑笑,並不像往日那樣試著反駁。他想通了,他們都是固執的人,所以誰也說服不了誰。反正他也只是說得決絕,行動卻不落人後,既然如此,又何必與他進行這些無意義的爭執。
現在而今眼目下,填飽肚子,才是千古不變的頭等大事。
***
當天夜裡的任家花園。一片燈火通明。在沙龍成員的大力宣傳下,吸引到了數以千計的市民前來湊熱鬧,還有各界名人,也特意從各地趕來捧場。
沿路還有好些小攤,有做糖關刀的,捏面人的,賣自製繡花鞋的,叫賣香煙、瓜子、畫報、要雜誌的……堪稱琳琅滿目。
文灝正在幫忙引路,忽見李雲彤從一輛汽車中鑽出來,接著他又伸手從車中牽出一名少女,竟是自己的表妹呂祟。
「你們倆怎麼會一起來?」文灝趕緊迎上去。
他看看好友,又看看表妹,突然嘻嘻嘻地好笑起來,「你們是什麼時候……」
雲彤急忙抬手給了他胸口一拳,「想到哪裡去了?我是帶崇兒來找宋劭延的。」
「什麼?」文灝聞言一呆,他氣急敗壞地看向呂崇,「你對他還沒死心?」
呂崇低下頭,露出小女兒的嬌羞狀,偏偏嘴裡還強辯道:「不是啦。是汪醫生自已沒得空來,想托我向老朋友問好。」
文灝緊皺眉頭,把雲彤拉到一旁,小聲質問:「你什麼意思?」
雲彤衝他眨眨眼,「君子成人之美嘛。」
「可你明明曉得宋劭延他是假鳳虛凰!」
「說不定他看到你表妹,虛的也變成實的呢?」
「怎麼你今晚的說法和那天晚上對我說的完全不一樣?」
雲彤咋一咋舌,「老兄,那天我叫你小心,是因為你是男的!可崇兒是女孩啊。」
文灝登時怒氣填胸,「難道女孩就不應該小心了嗎?」
雲彤拍拍他的肩,「有什麼需要小心的?人家宋劭延要財有財,要人有人,難道還不夠資格做你陸某人的妹夫?最重要的是,崇兒自己也有那個意思呀。難道我們不應該撮合?」
李雲彤的話頗有幾分道理,文灝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可是……」他猶豫著開口,「崇兒還小……」然而這個理由,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快二十了還不談談戀愛找找對象,我看才叫不正常呢。」
文灝不出聲,盯著雲彤看了一會,暗暗歎口氣,「好吧,我們就幫幫崇兒,至於成不成,順其自然。」然而說這話的時候,他心裡卻隱隱泛起一種不太痛快的感覺,莫可名狀,奇怪之至。
文灝不願去細細剖析這種感覺所來為何,而且現實也不容他在那裡獨自冥想。很快又不斷有人來到,他忙著引人入場,根本無暇自憐。這剛剛萌芽的感覺就像剛剛破土的小麥秧子,才長出兩三寸就遇上倒春寒,夭折了。
不久宋劭延也來了,文灝把他領到前面有位子的地方坐下,又悄悄跟他說:「幫我把你旁邊這個位子佔著,不讓別人坐好不好?」
宋劭延以為是他等會要來,心中暗暗又驚又喜,不疑有它,當下笑了笑,點頭應允。
文灝轉身便走到後排,找到人群中的呂崇,「宋劭延就在前面二排七號,你上去和他並排坐吧。」
他與雲彤目送著崇兒走上前去,裊裊婷婷地在宋劭延身邊坐下,接著很快就熱絡地寒暄起來。
突然第三排一個手拿荷蘭水的男孩不小心把幾滴汽水濺到呂崇的頭髮和肩上,宋劭延立即自懷中掏出雪白的手絹,溫柔地為她拭去液體,表情更是說不出的關懷體貼。
「瞧他們多般配。」雲彤盯著前面的一對壁人,老懷大慰地說。
文灝笑一笑,「我還有事,你自便。」
他重又走到入口處,迎接賓客。如果崇兒真能找到好歸宿,他這個當哥哥的,應該祝福才是。
「陸先生,已經快開演了,你還不進去嗎?」突然有人同他招呼。
文灝回頭看看那個人,衣著樸素,相貌平凡,臉上掛著友善的笑,正是中午時與宋劭延在沙利文「約會」的男子。
雖然並不欲與他們深交,但人家已經主動,文灝也只得還札,「幸會幸會,請問先生貴姓?」
「免貴姓葉。」葉君十分熱情地同他握手,「陸先生,不如我們一起進去看節目怎麼樣?」
文灝本想婉拒,但心中突然一動,改口道:「好啊,前面就有兩個空位。」
他與葉君坐到後排,方一落座,他便問道:「葉先生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葉君哈哈一笑,「陸先生是宋先生的好朋友,又是主張團結抗日的愛國人士,我們一向是很希望和陸先生這樣的抗日進步人士交朋友的。」
可是我才不想去瞠你們那灘渾水。文灝在心裡悄悄嘀咕。
他沒有想到宋劭延的嘴竟這樣快,快得連他這個泛泛之交都快要街知巷聞了。
「劭延就坐在前面,您要不要去和他打個照面?」他試著把話題引到自己想瞭解的問題上去。
葉君朝前面看了一看,正好看到宋劭延和一個女子駢首交談,趕緊說道:「不了。宋先生幫我們已經夠多,我怎麼好意思去打擾他呢。」
「葉先生您太客氣了。」
「我們八路軍的新辦事處剛剛才清理好,歡迎你和宋先生有空來坐一坐,喝喝茶。周先生也想向宋先生當面致謝呢。」
場面話誰不會說,文灝立即附和道:「走一走。」
「周先生還說,曾家巖的環境比從前機房街一帶要好很多,還可以看到江景,真是謝謝宋先生的推薦。」
文灝連連點頭,「我一定代為轉達。」
「美國考察團到達延安以後,我們一定會悉心招待,不會浪費宋先生的一片苦心。」
「那就太好了。」文灝心裡十分納悶,自己怎麼好像無意中竟做了宋劭延的傳聲筒了?
不過還好,從葉某的話裡,他總算猜到一些內容。看來宋劭延這男人,來歷還真是不一般。
這時主持人,名影星舒繡文小姐已經現身台上,四周登時掌聲如雷,逼得文灝不得不停止思考,專心盯向台上。
第一個節目是著名的七七少年劇團的小演員們表演的抗戰歌舞《唐河怨》。
「唐河唐河你慢慢流,你把仇恨往哪兒帶?唐河唐河你慢慢流,聽我把話說根由。我家住在那關外邊,村外不遠是炮樓,爹爹年紀老,老娘白了頭,哥哥年輕當夫被拉走,留下了金妮淚交流。唐河唐河流流流,流到天涯方罷休,你把仇恨帶下走,頭可斷,血可流,不趕走鬼子不罷休!」
小演員們曾經舉行過多次抗戰兒童戲劇公演,自然訓練有素,毫不怯場,只見唱歌的聲情並茂,跳舞的形意兼備。尤其是那個扮「金妮」領舞的小女孩,分明只有六七歲大,卻像是有數年舞台經驗的老手,把歌詞詮釋得淋漓盡致。
文灝也目不轉睛地打量「金妮」。因為那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讓他覺得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