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了,這個女孩,不就是民生號上被宋劭延買去的小女孩嗎?她怎麼會現身劇團當了小演員呢?
好不容易等到演出結束,人們紛紛向出口湧去,文灝卻反向而行。他想找到宋劭延,以解開心頭的疑問。
可是當他擠到前排,總算隔著人頭看到宋劭延的時候,卻又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因為宋劭延和呂崇剛剛才站起來,只見他對呂崇說了句什麼,崇兒隨即笑得好似荷花一樣燦爛嬌艷,然後兩人親呢地相攜向後走。
這時文灝鬼使神差,做出了這一輩子都從未有過的舉動——他迅速一閃,躲到了身旁的一根柱子後面,然後悄悄看著宋劭延和崇兒從自己剛才站的地方走過去。
直到那兩人的背影從視野裡消失,他才緩緩從柱子後面走出。
不知是何故,心跳得好快,手掌裡也沁出汗來。
他不明白一向光明磊落的自己這是怎麼了。走上前打招呼,再大大方方地調侃一句「你們看上去,倒真是郎才女貌」,大大方方地問宋劭延幾個問題,大大方方地與他們告別,應該是極之自然隨興的事啊。
自己不是不在努力撮合他們嗎?怎麼就不能坦坦蕩蕩,從容以對呢?
複雜的思緒,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喂,你還在這裡木著幹什麼,還不快和我一起回去。」雲彤走到他身旁說。
文灝並不說話,只是點點頭,和雲彤一起離去。
回到了禮園,躺在床上,仔細回味晚上所發生的種種,他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累,當年行軍打仗時都不能與之相比。
文灝翻一個身,對自己說,要做要忙的事情那麼多,非常時期,不宜將余閒時間用來處理研究與已無關的兒女情長,男歡女愛。我過我的獨木橋,他走他的陽關道,總之明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不用介懷,也勿須惆悵。
自我催眠十分有效,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誰知第二天一早,宋劭延卻氣沖沖地跑到特園,找他算帳。
「好你個陸文灝,竟然和我玩兒陰的,你到底是何居心?」
文灝正在和英國大使的夫人交談,忽見他一臉陰沉地走進來,如入無人之境,又說些牛頭不搭馬嘴的話,一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得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宋劭延恨瞪他一眼,把頭轉向大使夫人,臉上霎時堆滿傾倒眾生的紳士笑容,用極其流利的英語說道:「夫人,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和表弟商量,佔用您一點寶貴的時間,可以嗎?」
文灝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下了。這人……變臉變得比翻書還快,堪稱演技一流。
他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被宋劭延牢牢地抓住手腕,拉到了屋外。
「喂,你是不是發燒了,我是你哪門子表弟?」
宋劭延這才鬆開手,「昨晚你什麼意思?」
文灝沒想到他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像吃了大虧似的聲討自己,也不由得怒由心生,提高了音量:「少在那裡得了便宜還賣乖,我看你和崇兒又說又笑,分明如魚得水,快活得很,怎麼才過一晚上就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把我說得好像拆白黨一樣!我真應該去告訴崇兒,你是怎樣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宋劭廷耐心地聽他長篇大淪,想不到他居然越說越氣壯山河,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原本準備的一肚子罵人的話突然毫無用武之地,當不只得一聲長歎,伸手把文灝的短髮揉成喜鵲窩。
「你明知我對女人不感興趣。」
文灝一邊用手梳理自己變得像刺蠣的頭髮,一邊小聲說:「不感興趣不代表不行。」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宋劭延的這個動作實在太過親暱,只是想想到底不甘心,於是又問道:「昨晚你和崇兒後來到哪裡約會去了?」
「什麼約會,說話注意點兒!」
「後來你們都幹了些什麼?」
宋劭延聳聳肩,「我把她進回汪醫生在太平門的寓所,又和汪兄把酒言歡,秉燭夜談。」
文灝不敢置信,「就這樣?」
「難不成你還望我們兩個大男人秉燭夜遊?」
文灝閉上嘴。他以為宋劭延和崇兒再怎麼恪守孔孟之道也會去吹吹江風,看看夜景,花前月下,耳廝鬟磨一番。
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和宋劭延佇立江岸,觀星望月的情景來,頓時又是一陣臉紅。
「昨天我看到你在民生號買下的那個小女孩。」文灝決定換個話題,「她成了少年劇團的小童星,這是怎麼回事?」
「我發現她很有表演才能,於是就替她在劇團報了名,沒想到短短幾個月,竟成了台柱。果然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啊。」宋劭延避重就輕地答。
「你當初到底為什麼要買下她?」
「她家人不是正缺錢嗎。」宋說得理所當然。
文灝啼笑皆非,「你可以直接給她們一筆錢嘛,何必買人家的孩子呢。」
宋劭延搖搖頭,「你不瞭解人的本性。不勞而獲只會使人變得懶惰貪婪,只有當他們明白,金錢必須用自己重要的東西去換取的時候,才會莊敬自強。何況,那孩子跟著我,吃穿用度不愁,還能受到教育,不是比待在家長身邊還好。」
除了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人性這一點有待商榷以外,文灝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十分有道理。
文灝慚愧地低下頭。原來一直是他自己鼠目寸光,小人之心,誤會了他。
「對不起,我當時還以為……」
「以為我是人販子?」宋劭延笑笑,「不用道歉。我也誤會過你。還記得去南山那次嗎?把傷員抬下車時,我見你很吃力的樣子,還在心裡笑你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少爺,後來才知道你受過傷。我們算是扯平了。」
文灝抬起頭,眼睛閃亮地望著他,「我聽說陶行知先生準備辦一所學校,專門培養在戰火中流離失所的兒童,正在招聘各科老師。不如我們……」
宋劭延立即打斷他的話,冷冷拒絕:「如果學校經費不足,我還可以略盡綿力,至於其他……你以為我是千手觀音麼?」
文灝只好不再說話。
唉,他的想法還是那麼偏激。
突然旁邊傳來一陣喇叭響聲,只見一輛汽車緩緩停在了康莊三號樓的下面。
兩個身穿便服的青年男子下了車,將一個個瓦楞紙箱搬進三號樓。文灝是行家,一看便知那兩名男子行動敏捷,訓練有素,不是普通力夫那麼簡單。
這非常時期,特園住客的流動性也非常大,不知道這次又住進了哪位新房客。
抬頭一看,二樓有一扇窗戶的窗簾被掀起一角,一名女子正往外觀看。
她很快察覺到文灝他們正在看她,趕緊把窗簾放下,遮了個嚴嚴實實。
雖只是驚鴻一瞥,可那女子眉梢眼角說不盡的風流態度,和臉頰上誘人的酒渦,已經深深烙在文灝的眼裡。
她那張幾乎家喻戶曉的臉,讓人想不印象深刻都難。
宋劭延當然也看清了那位女士的面目,於是感喟地吟出兩句詩:「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當行。美人關是英雄塚,哪管東軍人瀋陽。」這是三二年滿州國成立時,刊登在《申報》上,流傳很廣的一首打油詩。
文灝勉強打趣道:「戴老闆十年如一日,倒真是癡情得很。」
「這位胡小姐,倒真是聰明得很。」宋劭延學著他說話。「她永遠知道什麼樣的選擇對自己最有利,反正不過是把鏡頭前的生張熟魏搬下台來接著演而已。至於她心裡快不快樂,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只不知她丈夫會作何感想。」
「感想?我只知道他們三人倒應了李白的那首古意: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
明明是一件連局外人都感到有些尷尬的事,但宋劭延說得那麼貼切與滑稽,文灝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宋劭延又說:「唉,我們算什麼東西。與其去管人家的私事,還是先把自己的私事處理好是正經。」
「呵,你有什麼私事沒處理好?」文灝一面笑一面問。
「我的私事,還得仰仗陸大爺您多多幫忙。」宋又把問題轉回到最初一點上,「只要你不再苦心焦思地亂點鴛鴦譜,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我就萬事大吉,高念阿彌陀佛了。」
他說得格外鄭重其事,以致文灝也不由收斂住笑意,小心地確認:「你真的對女人……完全不行?」
「這不是行不行的問題,而是生理上無法接近,避之唯恐不及。」宋劭延把嘴貼到他耳邊小聲說道,「實話告訴你,我和年輕的女孩子待久了,身上會起一塊一塊的蕁麻疹,奇癢難當。」
文灝駭笑,「真的?怎麼可能!」
宋劭延解開村衣的袖扣,將稀疏分佈著幾塊紅斑的手臂遞到他面前,沒好氣地說:「這就是昨天夜里長出來的。」
那紅斑有些像風疹,倒的確明顯不是因蚊蟲叮咬形成的。
文灝惋惜地說:「既然如此,是我自作多情了。」他的心裡半是難過半是蒼涼,既替崇兒可惜,又似鬆了一口氣,甚至還帶著些微順水推舟的心虛和做了壞事的恐懼。
他是七情上面的人,宋劭延見他臉部表情不停變幻,十分複雜,忍不住問道:「我剛才的要求很過分嗎?」
文灝趕緊板起面孔,「我表妹是女孩子。跟她講清楚的時候總得小心措辭,以不傷害到她的自尊為佳。」然而他學心裡明白,他是不可能真的開口對崇兒說這種話的。
「你大可實話實說。我喜歡的,從來都不是異性,所以配不上她。」宋劭延看看時間,「我還有事,不打擾你工作了。」說完他便告辭離去。
留下文灝站在原地,突然竟感到一絲失落與悵惘,再想得深一些,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絲不捨。
不可不承認,有時候和宋劭延說話,只要不談國事,有他的壞嘴巴陪伴,其過程還是很舒服的。
他回到屋內,大使夫人已經走了。他獨自呆坐了一會兒,直到有人送來需要翻譯的文件。
◇◇◇
待到文灝再和宋劭延見面,已是深秋時節。
重慶才剛剛又經歷了一次空襲,還好老天爺適時地接連降下好幾場大霧,整座城市才終於得到喘息的機會。
那天文灝和平常一樣來到特園工作,忽然抬頭望見窗外的黃桷樹上,一片樹葉隨風盤旋落下,蕭瑟地跌人泥土。
古人所謂「飄落逐風盡,方知歲早寒」,指的就是這種情形吧。
被小小的落葉引出萬千感慨,文灝忍不住暫時放下案頭工作,站在窗前長嗟短歎起來。
春去秋來,轉眼竟是一年,時光一天一天過去,可是戰火卻依然在蔓延著,似乎沒有平熄的一天。遍地腥雲,滿街狼煙,稱心快意,幾家能夠?
真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文灝為偏安一隅的自己感到深深的悲涼。
對,只是悲涼而己。他寧肯自責,也絕不願承認自己現在十分寂寞……
正埋頭愧汗間,樓下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文灝一看,呵,竟是一張熟面孔,三月不知所蹤的宋劭延!
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看上去好似瘦了一些,但仍舊無損他的英俊,仍然是滿臉嬉皮笑容。
他手裡拿著一隻紙盒,示意他快點下樓來。
文灝走下去,劈頭就問:「有事?」
宋劭延聞言一愣,「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文灝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朋友?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有人來通知我?」
宋劭延頓時緊張起來,「你在生氣,為什麼?」他踏前一步,似乎是想要進一步確隊文灝究竟怎麼了。
但文瀨也後退一步,依然同他保持適當距離。
「還以為數月不見,你會體諒我風塵僕僕,旅途睏倦,態度變得熱情些,誰知竟吃塊大冰磚。」他低頭看著手裡的盒子,「唉,數九寒天飲涼水,點點滴滴在心頭啊。」
文源驚得呆了,「你……你離開重慶了?」
宋劭延卻比他還吃驚,「你不知道?因為走得匆忙,不能親自來道別,我臨行前還專門差人送了一封信去禮園!」
「我並沒有收到什麼信呀。」
宋劭延不由皺眉,「看來是有人存心阻撓。」
文灝卻不以為意,「交接中途不小心遺失了的情況也是很多的。」他心中的一塊大石這才終於放下。
就算有人笑他杞人憂天也好,一向三不五時就會在面前亂晃的人,突然人間蒸發似的,蹤影全無,讓他想不胡思亂想都難。
時間過得越久,心中的不安就擴得越大……生怕哪天報紙上會登出一條消息,某地發現無名男屍云云……
還有幾次回家途中,遠遠望見羅家灣十九「陰森森的大門」,心裡都會生出想去一探究竟的衝動。
或者乾脆去紅巖村探探口風吧,可是自己算是哪根蔥哪根蒜,不被那些人笑死才怪。
他只得在心裡反覆告訴自己,那個人和自己一點關係也無,想他做什麼?
如今知道不過是場誤會.又覺得杯弓蛇影的自己實在可笑。
文灝又問道:「那麼你去了哪裡。」
「美國。」宋劭延把紙盒交給他,「我在華盛頓買的,看看喜不喜歡。」
文灝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個小小的玻璃圓球。球裡嵌著海底的風景,白色的小礁石,彩色的小魚兒和綠色的海藻在淡藍色的水波裡飄浮,非常的精緻,非常的美麗。
「這……這是怎麼做的?」文灝捧著它,愛不釋手。
「它叫水晶風景球。聽說可以對著它許願。」
「洋人的東西……不可能靈驗吧?」
「心誠則靈。」
文灝重又把圓球小心地裝回紙盒,輕輕對宋劭延說:「謝謝你。」
「你喜歡就好。」
「你去美國,是有什麼急事吧?」
宋劭延淡淡地說:「我找到一個過去的老朋友,到中國來做空軍顧問——省得你們的大老闆再來煩我。」
文灝驚喜不已,又半信半疑:「真的?他是什麼人?」
「放心,此人技術勝我十倍,經驗勝我百倍,他參加過一戰,戰功赫赫,只是脾氣太壞,才在美國的軍隊裡混得不如意。他是天生的冒險家,只要肯給他高薪,他一定會盡心盡力幫中國人的。」
文灝激動得踏前兩步,緊握住宋的手,「你……一路上很辛苦吧……」
「喂,你不要誤會。我是被蔣夫人三顧茅廬纏得頭疼,才想出這招金蟬脫殼,李代桃僵的。」宋劭延一面嘴裡如是說,一面很享受地任由文灝握住自己的手,半點沒有要甩開的意思。
文灝但笑不語。他仔細端詳,發現宋劭延是真的黑且瘦了,心裡不由泛起淡淡的心疼的滋昧來。
如今東部盡被日寇佔去,要想到美國,必須經昆明、仰光再到達印度的卡拉奇,方可坐上開往美國的輪船。沿途的周折與凶險,可謂在刀尖上翻觔斗,是玩命的事。
呵,還管他嘴巴惡毒作甚?只要他做的不比別人少就夠了。桃李不言,不自成蹊。
「你想吃什麼?晚上我請客。」
宋劭延受寵若驚地看著他,「最近很發財嗎?」
「過得去而已,但還不至於被你吃窮。」文灝笑一笑,對這種久違的宋式玩笑感到十分受用。
「那我當然客隨主便了。」
「讓我想想。」文灝作認真思考狀,「臨江路的俄國餐廳麵包不錯,洪學街的國際,飯店雪笳正宗,狀元橋的良友食社有全重慶最好的白葡萄酒……哪一家好呢?」
「我已經吃了三個月西餐!」
「不是客隨主便嗎?」
「那麼我來請你。」
文灝趕緊搖手,「跟你開玩笑的。喜不喜歡吃川菜?」
「我只是不大喜歡麻辣的食物。」
文灝想了片刻,笑道:「川菜的味型豐富多彩,也不是只得麻辣一味啊。」
放工以後,他帶著宋劭延到了沙磁區一個坐落在嘉陵江邊的小鎮,磁器口。
這裡是嘉陵江上一個重要的貨運碼頭,又因為貨物多為磁器,故得名磁器口。此處有兩個特點,一是「袍哥」多,所謂袍哥,是四川地區下層民眾自發形成的幫會組織,相傳起源於天地會,與浙江的鹽幫,福建的漕幫,上海的青紅幫大同小異。清朝初,巴縣(即清朝時的重度)加入袍哥組織的人,都會聚集在磁器口的堂口舉行儀式,殺雞宰牛,敬告天地祖宗。
二是茶館多。天府之國自古物產豐富,所以人們閒暇的時問很多。俗話說「四川大茶館,茶館小四川」,壩上江邊,處處可見茶樓茶肆旗招臨風,川人對於茶葉的愛好,甚至不亞於辣椒。而在重慶,則更有「磁器口的花生顆是顆,龍溪鎮的茶錢各開各」的童謠,點明了山城茶館的集中地。
磁器口的茶館卻又有另一重不同於別處的特色,即每到傍晚,便會經營晚餐。最著名的,是一道名叫「毛血旺」的菜餚——把鮮豬血和豬雜碎一同燙好,再加入時令蔬菜、豆芽和大把的乾紅辣椒和花椒,將菜油自旺火上燒至八成熟,再淋在原料上即可。
由於現燙現吃,價廉物美,根受大眾歡迎。
宋劭延被文灝帶至這個水碼頭時,正是得個館子忙著做毛血旺的時間,只聽熱油傾倒在辣椒上發出的哧啦聲不絕於耳,連空氣中都瀰漫著焦香麻辣的味道。
「你確定這裡的川菜不辣?」他有些驚恐地問。
文灝拍拍他的肩,安慰著說:「我不會讓你餓著的。」
他把宋劭延領進一家連名字也無的街角小店,命人徹來一壺老蔭茶,端來一碟炒胡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