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劭延倒是很鎮定,他把男子迅速打量一番,心中立即有了譜,笑著問道:「先生一定是認識我大哥宋劭庭吧?」
「原來你真是劭庭兄的弟弟!怪不得,怪不得這麼相像。」男子恍然大悟。
「先生高姓大名,我還未曾請教。」
老闆拱手向他作了個揖。「我姓田,幫中的弟兄都喊我田老三。」
文灝還沒反應過來,宋劭延已經站起身,鄭重地向田老三還禮道:「失敬失敬,原來是田三哥,真是有限不識泰山!」
「哈哈,宋先生,你大哥是個人物,看來你也不差嘛,硬是要得!哪裡哪裡,常言道壘起七星灶,鋼壺煮三江,大家都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當然應該互相照應。」
文灝幾乎聽呆了去。他所認識的宋劭延,不過是一個成天吃牛排喝咖啡抽雪笳開跑車的摩登花花公子,幾曾見過他如此江湖的一面?
還有這個茶館老闆田三哥……真是人不可貌相。
「欸,我們袍哥人家,不興拉稀擺帶,你就莫要謙虛了,對了,你大哥呢,上海一別,已是五載,他別來無恙?」
宋劭延低下頭,沉默了幾分鐘才說:「他三年前就已經死了。」幽暗的光線裡,他的面容顯得模糊難明。
「死了?不可能」田老三不敢相信地大叫,「劭庭兄是響錚錚的好漢,又沒得仇家,以他的本事,普通五六個人都近不了他的身……」
「三哥,再厲害的人,也敵不過一顆子彈。」
「是誰?誰竟敢幹這種該遭三刀六眼的勾當?我要替劭庭兄報仇!」田老三真正憤慨地說。
「三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逝者己矣,就不用再提了吧。」
這是文灝頭一遭聽說,原來宋劭延還有個大哥。他對自己的家事一直諱莫如深,十分神秘,幾乎讓文灝以為他和孫猴子一樣,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宋劭延和田老三又寒暄了幾句,就告辭而去:田老三曾苦留不住,也只得放行。文灝感覺到,他似乎是在刻意逃避著田老三。
文灝對幫會組織也並沒有什麼好感,因為他們大都已經和這處社會脫節了,卻還沉浸在自己的夢裡;但是他們的民族觀卻根強,又讓人有些佩服。
走出小店,兩人沿著磁器口的街道向碼頭走去,都沒有開口說話。
晚秋的天色已經黑得很早,蒼茫的暮色中,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附近寶輪寺裡撞鐘的聲音。
再往前走,街道上的喧嘩聲慢慢消失了,在微暗的夜色裡只剩下一片靜謐:前方的黑暗中,一條小河像鏡面一樣不時閃著光,歡快地流進嘉陵江。然而文灝卻彷彿聽到一陣一陣的聲響,他分不清那到底是清水溪的潺潺聲還是自己的心跳聲。
好不容易總算到達了碼頭,可是載人的渡輪剛剛開走,等待下一班還需要一刻鐘。
文灝覺得這樣沉默下去也不是辦法,「看,那邊的老房子。」他指著對岸依稀可見的石牆和石拱門故作輕快地說,「相傳明朝時建文帝就是逃到那裡,然後屍解成吝日君重列仙班。」
他希望宋劭延可以接過他的話頭說下去,然而宋劭延卻露出你是不是神經錯亂了的表情看著他,良久才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很好奇,想問什麼儘管問吧。」這
出人意料的豪爽倒讓文灝有些尷尬,但是欲迎還拒不是他的作風,所以他還是大大方方地問道:「能不能告訴我關於你大哥的故事?」
「大哥?」宋劭延吐出一口氣,「他的一生乏善可陳,哪有什麼故事。」
「乏善可陳就不會被袍哥的掌事三爺尊敬成那樣了。」
他雖然沒有和袍哥打過交道,畢竟自幼生長在這個城市,也聽老輩人擺龍門陣的時候提過,這袍哥人家裡,成員分為十排,前三排分別是仁義大爺,掌禮二爺和掌事三爺,前兩位不過是精神領袖,真正管事的,就是三爺了。
即是說,這位田老三,十之八九便是如今重慶袍哥的實權人物。
宋劭延慘然笑了笑,「實在要說,也只能說他是一個傻瓜。」
「傻瓜?」文灞輕輕地重複。他從未見過末這樣落魄的神情,從未聽過他這樣寥落的聲音,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或許不應該問的,自己太自私了……
「可不就是傻瓜嗎。以為自己是孟嘗君,成天舞槍弄棍,廣交各路幫會人物,還一心想學當年的小刀會和東洋人作對,結果最後被門下的食客出賣了都不知道。會死掉也怨不得誰,只怪自己太笨,低估了中國人的惡劣本性。」
那必然是一段極之曲折的故事。文瀨忍不住歎口氣,「宋劭延,其實你是個好人,就是嘴巴太壞。」
宋劭延回敬得一點也不含糊,「陸文灝,你也是個好人,就是好奇心太重。」
這時小小的載人機動船在碼頭泊岸了,從甲板上,伸出兩塊約七八寸寬的木板,供乘客上下。
文灝心不在焉地走上木板,究然一腳踏空,身體晃了兩晃,竟要摔下去,電光火石間,身後的宋劭延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住。
「你剛才沒吃飽嗎?走路東搖西晃的小心連累其他人。」他的嘴巴還是那麼壞。
「我……」文灝本想向他道謝,可被他這麼一調侃,哪裡還知道該說什麼。
他看著很快又恢復了無所謂、玩世不恭常態的宋劭延,剛才的傷感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他突然感到一種分享了他的秘密的欣喜:就好像自己和他的距離又變近了些。
輪船發出突突突的聲音向下游駛去,此時的嘉陵江上,頗有「渡心蕩,冷月無聲」的意境。
文灝感歎著說:「這條江,古時候就叫榆水。」
宋劭延靜靜凝望著遠處的江天一色,突然說道:「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吹笛子?」
文灝側耳細聽,果然,不知從岸上的什麼地方傳來笛聲,如泣如訴,如怨如幕,讓寒江孤舟上的旅人,倍感淒惻。
一曲蘆笛,淚濕青杉,恨滿天涯。
「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祿祿,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看那秋風金谷,夜月烏江,阿房宮冷,銅雀台荒。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機關參透,萬慮皆忘。誇甚麼龍樓風閣,說甚麼利鎖名韁:閒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逢時遇景,拾翠尋芳;約幾個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適性,或曲水流觴,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今古興亡,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態炎涼;優遊閒歲月,瀟灑度時光。」黑暗中,宋劭延和著時有時無的笛聲輕輕背詩。
聽者他的話,文灝微微笑起來。悠悠度歲月嗎?呵,這是人類天翻地千百年來竭力追求卻不得實現的夢想,
輪船藉著水勢,很快就行駛到化龍橋。文灝跳望前方,心裡想著,過了李子壩,我就可以下船了。
可就在適時,他突然無法控制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沒睡好?還是和我在一起無聊得想睡覺?」他剛放下搗住嘴巴的手,就聽見宋這樣問。
文灝發出一聲苦笑,「大坪至上清寺的公路被日本飛機炸爛了,築路隊正在搶修。公車全部停開,我每天得從雲彤家步行到特園,所以起得早了點。」那段路,說遠也不遠,十一二里,黃包車伕生意好時,一天能跑十幾個來回。
「天氣越來越冷,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宋劭延毫不猶豫地建議,「不如搬到我那裡去住怎麼樣?」
「可以嗎?」文灝也知道他住在中山四路,和鮮家相隔不過幾百米。
「只要你不怕我心懷不軌。」
「哈哈,」文灝的臉又發起燒來,他急忙乾笑兩聲作掩飾,「怎麼可能……」
可是宋劭延卻不像從前開玩笑那樣適可而止,反而打蛇隨棍上,緊跟著又問了一句:「怎麼就不可能?如果我心懷不軌,你是不是就不敢來了?」
「誰說我不敢?我明天就搬來!」文灝本能地頂回去,然而話一出口,他已經被自己嚇了一跳,並開始為這一剎那的縱情感到慚愧了。
說出這樣的話來,算是什麼意思呢?他一半差愧一半懊悔地低下了頭。
好像很滿意他的表現,宋劭延帶著奸計得逞的笑說道:「呵,果然是請將不如激將。」
船主突然扯起喉嚨喊了一嗓子:「李子壩,李子壩到了!有沒的下?」
文灝趕緊舉手示意,「有下,有下!」
他急匆匆地跑下船,就像身後有凶神惡煞的追兵一樣,倉促逃亡,甚至不敢回頭望一望。
他的第六感已經告訴他,再和那個男人交談下去,會變得很危險。
而輪船上,宋劭延望著他消失在夜色裡的背影,難得一次,真心地笑了起來。
◇◇◇
文灝回到禮園收拾行禮。他並沒有因為心情的波動而有所遲疑,幹嘛想那麼多呢?
反正能讓自己的工作更方便是事實就足夠了。
李雲彤走進他的房中,看到了,大吃一驚,「你幹什麼?」
「我搬到宋劭延那裡去住,離特園近些。」
雲彤一聽急了,「不行,你不能去!」
「雲彤,這些日子我也麻煩了你不少,是該讓你輕鬆一下的時候了。」
雲彤不由冷笑:「文灝,說客氣一些,你很有禮,說直接一些,你很虛偽。」
「怎麼這麼說?我只是為了早上睡懶覺。」
「我看你真的要到遭他吃干抹盡的時候才曉得鍋兒是鐵倒的。」雲彤講起四川話。
「那也不一定。」文灝忍不住和他槓上,「煮米線的砂鍋就是泥巴燒的。」
雲彤頓時被嗝得好久說不出話來。
文瀨笑笑安慰他:「看看,我們倆好兄弟怎麼竟為了個外人掰起嘴勁來。」
雲彤無可奈何地揮揮手,「去吧去吧,以後見到了黃河和棺材歡迎再回來。」
「雲彤,我記得你並不是悲觀主義者啊,怎麼偏生就把這事看得很嚴重?」
「我就是知道。」雲彤偏過頭去,「如果不是對你有不良企圖,怎麼會寫出『若非萬不得己,誠不願離你而去』之類的話?讀著就肉麻。」
文灝終於明白過來,「是你扣下了宋劭延寫給我的信!」他完全沒想到受過高等教育的好友竟會做出這種侵犯別人隱私的事。
「我也是為你好。」雲彤卻堂而皇之,大言不慚地說。「你們才認識多久,為什麼他就單單對你鴻雁傳書,切切在心?」
文灝不禁有些生氣,「我已經是成年人,有手有腳,不需要別人再來為我好,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說完才發現,類似的對話曾經發生在他和表妹之間,只是角色倒置罷了。還真是現世報啊。
雲彤沉默下來,臉上的表情漸漸變成委屈,良久他方說:「文灝,你自己有沒有發現,你和宋劭延的關係,已經好得有些過火了?」
他說得已是委婉至極,但文灝的心裡像被飛機撞到一樣,突地猛烈顫抖了一下。他沒有喜歡過人,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心境有了什麼樣的變化。不過,這種變化很危險的預感,他卻是早就有了。
「也……也沒怎麼好吧?何況朋……朋友不是就應……應該這樣嗎?」他結結巴巴地澄清,卻欲蓋彌彰。
雲彤盯著他瞧,眼神忽明忽暗。過了很久,他突然露出曖昧的笑容,伸手在文灝的頭上一抹,「看,你出汗了。」
「啊……」文灝尷尬得不曉得該說什麼。
但是這時的雲彤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一件事,兩人之間早已生出情愫,他不要說防範,連救治都沒有可能。事情會怎樣發展下去,只好聽天由命了。
誰叫文灝是他真正且唯一的好朋友呢?做一個快樂的異類,也比做一個不快樂的正常人強吧?
所以他並沒有繼續說更多的話。窮追不捨,讓人下不了台不是他的作風:何況,遲鈍的文灝說不定根本還未意識到這一點呢?他幹嘛要傻戳戳地去幫他們捅破這層紙?
好人做到底,他索性笑瞇瞇地拍拍文灝的肩,「住不慣,再回來。」
***
文灝對宋劭延的家,其實一直懷著濃厚的好奇。那會是一座什麼樣子的住宅呢,是香燈半掩流蘇帳,抑或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還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
可是踏進院子,卻發現與自己的想像全然不符。
庭園裡枯萎的野草足有幾寸長,喬木亦是枝幹橫生,不知多久未曾修剪過,林蔭深處,是一幢鴿灰色的三層樓大宅,外牆纏繞著褐色的爬山虎枯籐,真是陳舊而斑駁。
文灝不禁失笑,他幻想了那麼多,沒想到實際情形卻是游塵滿床不用拂,細草橫階隨意生。
傭人倒是很得體,慇勤地把他迎接進去。
進屋一看,竟又是另一重天地,牆上貼著還很新的壁紙,傢俱力求實用,十分簡單,但仔細觀察紋路,就會發現全是紫檀木,考究珍貴得很。
原來,這裡早已荒置多年,直到宋劭延住進來才又重翻新。
文灝是吃過苦的人,所以對衣食往行都不甚挑剔,硬板床,老棉被就足以讓他睡得很安逸,但宋劭延當然不會如此薄待他,不但為他準備了柔軟舒適的睡床,還特意在房中給他安放了冰箱、電扇、電爐、收音機、留聲機和數十張唱片。
「哇,你的收藏相當豐富嘛。」看著那些唱片,文灝不無艷羨地說。好幾張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絕版呢。
宋劭延笑了,「那些白光王人美歐陽飛鶯都是我大哥的遺物,只有……」他從其中抽出程硯秋灌錄的《鎖麟囊》,「這才是我的私藏。」
文灝也跟著笑起來,他差點忘了,這人好的就是京戲,就是那「分我一支珊瑚寶,安她豐世風凰巢」。
然而在重慶是不太容易聽到京戲的。一來戲園子少,二來也不見得大家都認同此好。
「不知道厲家班什麼時候回來一新戲。」
「你不知道嗎。」宋劭延可比他消息靈通,「他們下個月就會從貴陽回來,聽說第一天是唱《春秋配》。」
「你怎麼這麼清楚?」
「我早就買了套票。」原來如此。
「到時候,是不是又帶著蘇公子一起去看?」突然回想起去年的情形,文灝有些不是滋味地問。
「怎麼可能!」」宋劭延毫不猶豫地否認道,「我和他,不過是買賣關係,大家有緣便聚在一起玩一下,覺得沒有意思就散開,一轉身大概連對方的圓扁胖瘦都記不住。」
這一席話讓文灝的心情很複雜,「這就是你的戀愛觀?」
「喂,請你不要把性和愛混為一談好不好。這些年來,我的確是過著朝秦暮楚的日子,可一旦遇上了我真心喜歡的人,我卻比誰都癡情。「
文灝差點脫口問出你遇到了嗎?好不容易才忍住。
「其實,我現在就有喜歡的人。」宋劭延突然又口吐暴言。「只是他是個很單純遲鈍的人,所以我還不敢向他表白。」
文灝被他冷不防丟出的炸彈嚇得全身的血液齊齊湧上頭部,臉頓時變得像蕃茄一樣,「你……你給我講這些有什麼用?」
宋劭延斜眼看一看他,決定慈悲地把話題跳躍到風馬牛不帽及的其他方面:「以上後有空陪我逛逛怎麼樣?你們這九開八閉十七道城門的重慶城,我還沒正經幾百地遊覽過呢。」
文灝忙不迭地點頭,不管講什麼也好,此刻是下台的最好機會,「好呀,你找對人了,我可是地頭蛇……」
後來的一段日子,他真的利用休假,領著宋劭延逛遍了渝州的大街小巷,冬日裡天空中是難得的寧靜平和。
有了聽眾,他也樂得把聽評書聽來的典故講出來。什麼七星崗蓮花池畔有兩千年前巴國將軍的無頭墓地,太平門旁白像街口那尊漢白玉大象正對著南岸通元寺前的青石獅子……它們前世是一對苦命的戀人:長江邊的塗山頂上有塊大石頭叫「呼歸石」,相傳是當年大禹的老婆變的……全是老人們在茶館裡空了吹的玄龍門陣。
走累了,他們就挑個順眼點的館子或小攤坐一坐,歇口氣。且不論冠生園、頤之時、會仙樓、小洞天和大三元,就是藏在小巷深處的吳抄手、王鴨子、黃涼粉……也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久而久之,文瀕注意到宋劭延的口味依然很北平,大概,他已經把吃京醬肉絲當作是一種懷鄉的儀式了吧。
轉眼年關將近,文灝回了一趟家,只見家裡的傭人正在忙下迭地準備年貨,冷眼注視著這一派熱鬧,他擔心起孤身一人的宋劭延來。
臘八粥,灶王爺,天壇的廟會,天橋的雜耍……那些植根在一個人記憶裡的東西,一定讓人割捨不下吧?
於是他誠心地向宋劭延提出邀請,請他與自己的家人一同過年。
宋劭延聽到邀請的那一剎那,心情很是複雜。他並不太想去,即使明知文灝是出於好意,卻也叫他心裡難受,這就是無家可歸的遊子的悲哀,他可以抵禦別人惡意的非難,卻抵禦不了別人善意的憐憫。
但是他又無法抗拒這個建議的誘惑,回想一下過去幾年的春節,不外乎找幾個看得入眼的少年,喝酒,調笑,縱情聲色,放浪形骸……一覺醒來,除了滿腔的舉杯澆愁愁更愁,什麼也沒留下。
「家」的味道是什麼,他都快要忘得一乾二淨了。
所以,到了臘月二十九,他還是來到了歌樂山上的陸宅。
文灝到大門口迎接他。只見他破天荒地穿了一件寶藍色的綢緞長衫,再配一條乳白色的羊毛圍巾,手裡還提著一大包當作手信的年貨:而文灝則難得地穿著一件灰色的綢緞長衫,圍著黑色的圍巾。
他們一打照面,彼此都愣住了。
這也算是一種心有靈犀吧?
文灝不由帶著笑意說:「我們這身裝扮,倒是很適合去演張恨水的《北雁南飛》。」
宋劭延配合他歎口氣,「不是《啼笑姻緣》嗎?我模仿著樊家樹打扮的。」
他們笑著進了屋。
傭人把年夜飯端上桌時,宋劭延看到那鍋包肉、艾窩窩、驢打滾,呆住了。
「你快嘗嘗地道不?何媽已經十多年沒做過北方萊,也不曉得手藝回潮沒有。」文灝熱情地勸菜,他為了說動家裡的老媽子,可費了不少口舌。
宋劭延看看那些菜,論外形已很像那麼回事:吃到嘴裡,更是讓人欲罷不能,幾乎要連舌頭一起吞下肚。
這些菜並非什麼宮廷御膳,做法都頗為簡單,但要在南方吃到這種味道的家常菜,卻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雖說粗茶淡飯飽三餐,鹹也香甜,淡也香甜,可老天爺給人類留下舌頭這個器官,不就圖個嘗盡百味嗎?
宋劭延不禁為文灝的用心良苦深深感動。
他異常恭敬地對陸夫人說:「伯母,你們過年還將就我這個外人,怎麼好意思。」這句話,其實也是說給文灝聽的。
陸夫人笑笑,她和中國多數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一樣,不擅用華麗的語言表達自己純樸的情感,只是說:「覺得好吃就多吃點。」
「我媽祖籍天津,雖說生在四川,也算是你的半個老鄉。」文灝在一旁加註腳。
他的大嫂看看宋劭延,興奮地推推埋頭吃飯的呂崇,「宋先生一表人材,要是能做我們家的親戚就好了。」
「大嫂!」呂崇叫起來。
宋劭延正在夾菜的筷子滯了一下。
「在下哪裡高攀得起。」他一邊推辭一邊看向文灝,用眼神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
文灝使勁扒飯,裝作沒看見。
「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陸家大嫂是聰明人,自然聞絃歌而知雅意。她略帶惋惜地歎口氣,又灑脫地笑一笑,便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
「她還小,這種事不急。」舅舅看了一眼呂祟,似乎別有深意地說。
文灝不解地看著舅舅和崇兒,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那父女倆都開始埋頭吃飯,似乎不欲多說。
陸家二嫂接著說:「大嫂,我們應該關心一下ど弟的個人問題才是真的。我記得大哥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你都已經懷上二娃了。」
文灝夾菜的手也不由凝在半空中。
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這個嘛……正所謂匈奴未破,何以為家。」他勉強笑道,「過年的時候還說這些幹什麼?吃飯天地大。」
二嫂只當他是害羞,且又想到要在這亂世找到個志同道合的姑娘並不容易,所以也不再多說。
文灝的侄兒侄女比大人們先吃完,全都由僕人領著到院子中央去放爆竹玩。
一時間,鞭炮劈哩啪啦的爆裂聲和煙花的絲絲聲,以及孩子們的驚呼歡笑聲混合在一起,響徹沉重的晚雲,為略顯冷清的節日氣氛平添了幾分興旺之氣。
宋劭延看著那幾個跑著跳著的小孩子,不禁被他們白裡透紅天真無邪的小臉蛋所感動,自言自語道:「沉舟側畔干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文灝聽到了,只覺得哭笑不得。沉舟?病木?他們好歹也是國之棟樑有為青年吧,哪有這麼誇張。
於是他吟起魯迅那首著名的《自題小像》:「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黯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宋劭延瞪他一眼,不再說話。
吃完飯,他不由分說地把文灝拉到偏僻的地方。
「你還沒有向你表妹說明情況是不是?」
「這個……」文灝支支吾吾地說,一直沒找到機會……」
宋劭延給他一個「少在我面前說謊」的表情,「如果安心要說,無論如何也找得到機會。所謂的沒有,其實是不想而己。」
「其實,你們見面的機會很少,日子長了自然就………」
「不成,常言道當斷不斷,必遭其亂。何況現在不是我願不願意的問題,你沒看出來嗎,崇兒早已對我沒感覺,她的芳心另有所屬。」
「什麼?誰?」
「汪醫生呀。日久生情,就是那麼回事兒。」
文灝忍不住用手扶住額頭,「天,崇兒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維。」怪不得……飯桌上舅舅與祟兒之間波濤暗湧。
「喂喂喂,汪醫生哪點不好了?」
「可是他起碼已經四十歲了!」
「丈夫年紀大一點,才懂得疼愛妻子。」
文灝搖頭歎息,「算了,只要她能把舅舅說服,我也不會多說什麼。」
「不要盡想著別人的事,快想想我們倆的事才是正經。」
文灝嚇一跳,低下頭,「什麼……什麼叫做我們倆的事……」
宋劭延踏前一步,「你不會不知道我喜歡你吧?」
文瀨猛地抬起腦袋,「你……你說什麼?!」
宋劭延淡然地繼續說道:「別那麼吃驚好不好。難道你不喜歡我嗎?」
「誰……」
「別急著否認,你知不知道,你看我的眼神都一直在說著『喜歡喜歡好喜歡』。」說完,他帶著老奸巨猾的笑容凝視因他的話而徹底化身為石像的文灝。
呵,他欣賞著眼前的小笨蛋目瞪口呆的表情,心裡竟非常不應該地升起無比愉快的感覺。
如果將來告訴他,他對他其實是一見鍾情,不知他又會有什麼反應?
雖然一直過著萬花叢中過的生活,二十多年來,他卻從未對誰動過真情,無論男人或女人。
至今他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和文灝見面的情景。
深秋的早晨,灰色的大霧,前路一片茫茫,彷彿伸手不見五指;還有比旅途更溟蒙的,不可預料的未來。
他的心情,在一片剩水殘山,天昏地暗中,也變得動盪不定,四分五裂。原本早已打定主意,這個國家無可救藥,一定要學會太上忘情,不聞不問,可是哀鴻遍野,又怎麼真的忍得下心。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文灝。他站在輪船的甲板上,長身玉立,正掏錢給一個老婦人。
最重要的是他那雙眼睛。一個成年男子,在如今這殄瘁的年代,怎麼可以擁有一雙那麼明淨清澈的眼睛?
那一個剎那,他突然想起一個英國小說家作品裡俗套的句子: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在那種時刻出現的文灝,就真的好像一個發光體。讓他覺得那一片灰濛濛的空氣變得明亮起來。
也托文灝經常把心情寫在臉上的福,讓他知道自己並非自作多情。
一想到這裡,他又踏前一步,毫無預警地捧起文灝的臉頰,「我一表人材,有財有勢,你會喜歡我也很正常啊。」
文灝終於回過神,卻發現彼此的距離近得可以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氣體,心跳頓時快得無以復加,他發著顫虛弱地說道:「放……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