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青說看到她像是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可就是前面那一對?
真要追上去嗎?都這麼多年了,這個時候是否還有必要解釋自己當年那樣對她的原因?解不解釋又有什麼意義?
是這樣想著,可一雙腿卻自有想法似地加快了速度。離她愈來愈近,雖聽不清他們交談了什麼,卻清楚聽見了她脆甜的笑聲,是如此熟悉,卻也如此陌生。
彼時,她清湯掛面,小小的個兒很是可愛,可不遠處那背影卻是那麼高;原本短直的黑髮如今成了微卷長髮披在肩背上,只需稍稍一個角度,長髮便輕輕擺動,撩人的性感。
她一向怕冷,可今天這種天氣她竟裸露著白皙小腿,路燈在她瑩白腿肚上覆著柔輝,三寸高跟鞋上,腳踝處別了串細緻銀煉,隱隱流光爍動,襯托得她身段是這般妖嬈。
這麼多年來,她的影像未曾在他記憶中淡去,但這一刻,他卻再也無法肯定——眼前那擁有迷人身段的是當年那個穿著白襯衫深藍百褶裙的女孩?
宋蔚南又跨大腳步,想著就看一眼就好,讓他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就好……
女人忽然側過面容,看著她身側的男人,她那動作教他止了步,深怕被他們發現他的存在。他定在那,看著她親暱地攬住男人的臂膀,姿態多嬌媚。
「是是是,我的男朋友,你對我真好。尤其在柏木音樂部業務課的薰陶下,愈來愈會對我這個女朋友耍嘴上功夫了呢。」
這次,他清楚聽見她這樣對那男人說,語聲嬌嬌軟軟。
那男人的側面模樣很是俊秀斯文,和她說話的口氣和態度也那般溫柔包容,他待她應該很好吧?
聽那對話,兩人似乎都在為柏木工作。他知道柏木集團,擁有國內最大的樂器販賣公司和最完整的音樂教育系統;他曾幾度經過那集團總公司門口,一樓的門市裡,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樂器,而那樣的工作環境,確實很適合她。
她身邊已有了待她好的男人,又在柏木那樣的大集團底下工作,她生活如此穩定,他何必去打擾?況且他並無意對她解釋當年,追出來不過是應付一下蔚青。
沉沉地呼出一口氣,他摸出煙包,燃了一根煙,一吸一吐間,漫漫白煙朦朧了那對親暱的身影,隔著煙霧,他目送他們轉過街角,然後,他緩緩轉身。
鬧中取靜的街道,只有他那一抹修長身影隱在被月華遺忘的騎樓下,他背對著他們行進的方向,沿著來時路走,與他們,漸行漸遠。
回到油炸機前,宋蔚南洗了手後,戴上口罩,穿上圍裙,看了看訂購單,拿起一旁早秤好重量的一籃鹹酥雞,入鍋。
手上未乾的水滴因著他的動作而滴進油鍋裡,滋滋的油爆聲聽起來委實讓人心驚,濺出的油泡直接親吻他袖口挽起的手臂,不知道是他沒感覺,還是已習慣了皮膚上這種每晚總要出現幾次的燙灼感,他沒什麼反應地下了第二籃炸物。
宋蔚青覷了眼哥哥雖被口罩覆住半張臉、但仍能瞧見的陰鬱側面。他回來時臉色就不怎麼好看,大概和幼心姐談得不順吧……
她想追問,可眼下要做的事還很多,他又悶頭工作不說話,她遲遲找不到機會可以問問他,直到開始收攤時,她才走到他身側,盯著他沉鬱的側面。
宋蔚南一手抓著水管,一手拿著菜瓜布刷洗已然清空食材的餐車;他睞了那一臉有話要說的妹妹,語氣不冷不熱地說:「你究竟想說什麼?整晚盯著我看,看了幾十年了還看不膩?還是你突然發現你哥我,是個絕世俊男?」
哈一聲,宋蔚青笑了出來。「還好,你還會開玩笑。」
他撇了下嘴角,哼笑。「怎麼?你的意思是我長得很對不起?」
「才不是,你長得這麼帥,Blue裡不是有一堆你的粉絲嗎?看上去好像是去聽歌,其實都是去看你、兼對你發花癡。」她拿起抹布擦桌子。
Blue是一間以現場演唱聞名的Pub,每星期六日,哥哥固定在那駐唱。她喜歡聽他唱歌,但他有怪癖,不愛在親人面前唱,也不讓她去Pub那種場所;他說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去那種地方不好,最後她只得偷偷和兒子跑去聽他唱歌。
「你又知道了?」他關了水龍頭,摸出煙包,點了根煙。
「怎麼不知道?」她抬臉,走過去抽掉他嘴裡的煙,然後踩熄。「不要抽這麼多煙。」
宋蔚南只是淺勾薄唇,輕輕哼笑了聲,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意識到自己說溜嘴,宋蔚青乾脆招認:「就有幾次突然很想聽你唱歌嘛,所以就帶瑋瑋偷偷跑去Blue,結果看到台下一堆女生瘋狂地對著台上的你喊著『阿南我愛你』時,我都快吐了。那些女生看了就很討厭,還是幼心姐最好。」
聽見那名字,宋蔚南只是彎身收著水管。
「哥……」見他這樣冷漠,宋蔚青訥訥地問:「你和幼心姐把話說清楚了嗎?」
「沒必要。」他起身走到外頭,將餐車往騎樓裡推。
「怎麼會沒必要?」她瞠圓秀目。
「你看到的那個男人是她男朋友,看上去還不錯。她既然過得好,我沒必要再去打擾她。」將餐車固定好,他拉下騎樓外的鐵門。
「所以你要放棄啊?」她氣惱地跺了下腳,跟了出去。「你怎麼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她親口告訴你的嗎?那你有沒有告訴她當年的事?她什麼反應?」
「她沒看見我。」拉下第一片鐵門,落了鎖後,他再拉下第二片。
「那你都沒跟她說上話?也沒有解釋?你不是答應我會跟她解——」
「很晚了,進去洗澡,然後早點睡,順便看一下瑋瑋是不是又踢被子了。」他看了眼屋子,示意她進屋。當初會租下這兩層樓的舊公寓,除了租金便宜外,也是因為那時兄妹倆正打算要做個小生意,所以最後就挑上了這地方。
這裡往來人潮雖不若中正路上那般絡繹不絕,但街口有幾個賣飾品的小攤子,多少帶了人潮繞進來,他們就這樣在門口做起小生意,也省下一筆租店面的費用。
「哥……」宋蔚青還想說話。
「我說進去洗澡睡覺,順便看你兒子有沒有踢被。還有,我再告訴你一次,以後不准再偷帶瑋瑋去Blue,你當媽的沒做個榜樣就算了,還帶兒子去夜店?」
「只是去聽你唱歌而已,十二點前就回家了啊。」她盯著他臂上幾處被油爆燙著、但已癒合的傷疤,抿了抿嘴,又說:「是瑋瑋想聽你唱歌,他小時候你老唱歌哄他,他聽慣了嘛,常跟我嚷著要聽舅舅唱歌……」
像陷入了什麼情緒般,她沉默了半晌,忽然握住他的手臂,然後像失依的孩子尋求慰藉似,雙臂圈住兄長精瘦的腰。
「哥……」她靠在他健碩的胸前,熱淚滲入他沾上油煙味的衣衫。
宋蔚南輕哼了聲。「幹嘛?撒嬌?你幾歲了?」
一連三個聽來語氣不屑的問句,教她破涕為笑,片刻後又抱住他頸子,細聲哭訴:「哥,對不起,要不是因為我和瑋瑋,你也不會被我們拖累……」
他嘴角勾了下,像是笑,眼底卻閃過一抹傷。「發什麼神經。你以為你這麼偉大?我是不想被人家說我這個哥哥不會照顧妹妹。」
「你是全天下最棒的兒子、哥哥、舅舅,把爸爸和我還有瑋瑋都照顧得這麼好。瑋瑋現在大了,攤子生意也很穩定,而且可以讓陳姐幫我就好,我有空也會去看爸爸,所以你能不能為自己多著想一點,去追求自己的人生?」
陳姐是他們聘請的員工,一個四十多歲的太太,上班時間是營業時間做到晚間九點,之後的工作再由宋蔚南接替,而他假日駐唱時,陳姐便留到收攤時間。
人生?人生不就是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宋蔚南只是掀了掀薄唇。「進去吧,要早起送瑋瑋上學的人,別太晚睡。」
宋蔚青松開手,靜靜地瞧著兄長。「哥,讓我說完我就會進去了。」停了下,看他沒什麼反應,她才接著說:「就算幼心姐現在有男朋友,那也不代表什麼,只要還沒結婚,大家都還有機會的。」
「……」宋蔚南只是盯著她看。
「哥……」
「講完了就去睡,不要這個年紀了還要人家趕上床睡覺。」他摸出煙包。
「不要抽煙啦!」她瞪著他手裡的煙。
「也就這麼一點樂趣而已。」他找出打火機,點燃。「我抽完就進去了。」說罷,吸了一口,然後笑著把煙圈吐在她面前。
宋蔚青摀住口鼻瞪著兄長,分不清模糊她眼睛的,是他口中那句「一點樂趣」所帶來的煙圈,還是自己眼底的熱氣。
哥哥一直是那樣驕傲自信的人,可這一刻,他眉宇間的滄桑卻隱掩了他的鋒芒、他的風采;她知道那些聽他唱歌的女性粉絲們,不過就是為了他這樣的笑容,因為,憂鬱又性感得讓人心折。
知道他心底不好受,她嗔道了句:「煙蟲!」然後轉身跑進屋。
他笑哼了聲,又吐了口煙圈,緩緩瞇起深眸,看著指間星火和那煙霧。
他想,他的樂趣就是透過這層層煙霧看這世界,才能偶爾偷得一點……非現實的朦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