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砌下落梅如雪亂(上) 第十章 作者:小謝
    濃重的血腥味迎風送入鼻中,林俊南心頭一陣狂跳。眼光微移,落在卓青和他懷裡的人身上。房簷上掛著兩盞小小的風燈,光線淒迷,打在他二人身上,映出一片斑駁的血跡。林俊南彷彿被人拿了把大錘子在胸口猛砸了一記,五臟六腑都抽搐起來,心裡一陣迷亂的惶恐——夢吧,是夢吧,剛才的夢根本還沒有醒,現在仍是在夢中吧?

    卓青低聲問:「你的馬呢?」

    「……馬廄裡。」林俊南機械地答,那聲音恍恍惚惚不像自己的。

    「我把敵人引開,你帶他走。」卓青微一點頭,兩名騎士掠入客棧中,片刻功夫牽了褚連城贈給林俊南的寶馬出來。

    林俊南被卓青送上馬匹,接過卓青遞上來的昏迷不醒的謝曉風,覺得手裡一溫,握住了一樣小巧玲瓏的東西,耳中聽卓青道:「往南走,去郾城找神醫徐明春,把這個給他,他自會幫你。」林俊南這時才漸漸相信自己是醒著的,這不是夢,心一沉,驚懼又深了一層。

    卓青低喝:「還不走!你要等他斷氣?」

    林俊南悚然一驚,卓青在馬臀上擊了一掌,馬嘶鳴一聲奔了出去。林俊南急忙攬緊馬韁,轉頭回望,見卓青一身血跡,立在風燈下,臉上是從所未有的冷峻。卓青說話中氣不足,顯然是受了內傷,小謝昏迷不醒,受傷想必也不輕,不然卓青怎麼會有那句「你要等他斷氣?」林俊南不敢往深處想,卻又容不得他不想,片刻間,無數念頭在腦中呼嘯飛掠。

    奔到城門處,那裡還落著鎖。城門守衛驚問是誰,被他點了穴,取出鑰匙,開了城門揚長而去。

    天色微明時,林俊南勒住馬,抱著謝曉風跳下地查看他身上的傷。這一看,如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了個透心涼:謝曉風胸前、腿上的衣服上滿是乾涸的血跡,臉色蒼白如紙,眼睛緊閉,呼吸細不可聞。林俊南自小跳脫胡鬧,短短近二十年的生命裡闖過無數的禍,臨過無數的凶險,卻都不及這一刻的恐懼。那一種虛脫般的寒意直侵入脊髓裡去,冷得全身血液都似凝結,腦子裡轉不動圈,只是冰海漫頂般的絕望。

    「小謝?」林俊南無力地輕喚,聲音乾澀顫抖。

    謝曉風眼睛緊閉,眉毛也不似平常那樣橫著,顯出異樣的溫順安靜。林俊南心裡越發地慌亂,拍著他的臉叫道:「喂,你睜開眼呀,跟我說話呀。」謝曉風仍舊一動不動。林俊南呆呆看著他,只覺心裡亂糟糟的,理不出一點兒頭緒來,抱緊了他,想要說點什麼,一股酸澀的氣別在喉中,嘴一張一合,竟吐不出音來,伸手推他晃他,謝曉風只是不動。他急了,低頭吻住他的唇,吮吸、咬嚙、挑撥,從前謝曉風最恨他碰他,簡直是碰一次見一次血,可這時無論他怎樣動,謝曉風都沒有任何他回應。吻著吻著,林俊南的眼淚忽然就下了,死死地抱住他,將臉埋在他胸口,想要痛哭一場,卻偏生哭不出,眼淚決堤了般往外湧,一會兒功夫在謝曉風胸前浸濕了一大片。

    流了一會兒淚,又想這樣也不是辦法,只得收了淚抱謝曉風上馬往前趕路。一時想著要趕快趕到郾城才好,一時想也不知他能不能挨到那裡,一時罵自己不該這樣咒他,一時又想:「老天爺啊,菩薩啊,不管是哪一位真神,只要教他不死,我給你老人家鑄金身,燒長明燈。」一時又想,小謝武功高得很,從前中了毒,背上挨了那樣狠的一刀都沒有死,這次想必也不會有事。

    這般忽喜忽憂、情煎如沸地往前行出十餘里,來到一座繁華的小鎮,叫做牛家店,一路問去,尋了鎮上最好最大的一個醫館。大夫揭了衣服,看傷口已處理包紮過,又把了脈,微微搖頭:「這位小公子受的是內傷,臟腑給震壞了,不過是拿參吊著一口氣,神仙也救不了,還是準備後事吧。」

    林俊南勃然大怒:「你救不了他,未必別人救不了!」抱了謝曉風就走,想想不解恨,光光幾腳把醫館的大門踹了個稀巴爛。那大夫見他衣飾華貴,騎的是匹寶馬,又是這般惡相,滿腹委屈不敢吭聲,唯唯諾諾地看著他出門而去。心裡正哀歎今日晦氣,卻見他又回轉來,心中呻吟一聲,露出畏縮的神色。

    林俊南喝道:「把你這兒最好的人參拿出來!」

    大夫正猶豫,林俊南眉峰一挑,滿面戾氣,「你看我付不起銀子?」

    大夫不敢多話,看他一副貴公子模樣,料來是有銀錢的,只得取了個盒子打開給他看,「這是最好的了,公子請看。」

    盒子裡幾隻小參,細細的沒個模樣。林俊南出身富貴,年關時下面總會孝敬上來各色玩藝,米面珠寶飛禽走獸什麼都有,自然也少不了上好的大參,他雖不留心那些東西,倒還有幾分見識。只一看就知道這參實在一般,一股子邪火上來,一拳砸在櫃檯上,恨聲道:「你當大爺是土包子?」

    那櫃子是用上好的黃楊木製的,木質極硬,這一拳下去竟砸了個大窟窿,林俊南的手也不好過,頓時血流如注。

    大夫見他模樣凶狠,心中害怕,只好百般無奈地另揀了個盒子出來。盒子裡三枝大參,已頗具人形,果然是上好的貨色。林俊南心中大喜,將其中的兩枝揣入懷中。大夫看得眼珠子快掉了出來,心中痛惜,卻不敢言語。林俊南押著他去煎餘下的一枝,一面安慰:「放心,大爺我家財萬貫,銀錢少不了你的。」

    待參湯煎成,餵了謝曉風幾口,謝曉風雙眼仍是緊閉,卻將眉尖微蹙了蹙,林俊南歡喜得險些跳起來,只覺天也晴了,心也舒暢了,忙忙地又餵他喝了幾口,餘下的尋了個葫蘆裝起來。忙完了,見大夫和館中幾個夥計都瞪大了眼睛望著自己,手往懷裡一摸,暗叫不好,昨晚出來得急,包裹銀票等物都落在了客棧裡。

    醫館那些人都混成了人精兒,什麼訛詐混藥的人沒見過,一見他臉色就知情況有變。林俊南卻比他們還緊張,哎喲一聲叫道:「不好!」大夫和夥計臉色大變,神態惡劣起來,卻聽他道,「我包裹掛在馬上往了結下來,不要給人偷走才好。」大夫和夥計們臉色稍霽,心裡也替他著急,都想:你丟了東西也就罷了,吃了我們的參拿不出銀子來可是不成。

    林俊南抱著謝曉風就往外走,他腳步飛快,醫館的夥計一路小跑跟在後面,到門口時,林俊南一躍而起遙遙落在馬背上,斬斷韁繩策馬奔了出去。

    店中夥計這才知道上了當,叫嚷著去追,林俊南騎的那是大宛名馬,就是普通的駿馬也追他不及,店裡那群夥計一來不會武功,二來無馬,哪裡還追得上?剛才診脈的大夫氣得幾乎吐血。眼見那林俊南騎著馬飛快地消失在長街盡頭,只得跺腳長歎。

    ***

    卻說林俊南抱著謝曉風乘了馬繼續南行,一路上以內力幫謝曉風續氣,又巧取豪奪,弄了數枝大參餵下去,謝曉風人昏迷不醒,脈息漸漸竟有了起色。然而郾城尚遠,林俊南嫌馬車慢,只是抱了謝曉風騎馬趕路。白日風吹雪打,晚上又要在謝曉風身上消耗內力,一路上種種勞頓皆是前所未經,這種種原因糾結在一處,因此,雖然每晚投宿時熬了藥,捏著鼻子強往肚子裡灌藥,身上的寒症卻是一日日加重了。

    林俊南心中憂急,不敢停下稍事休息,只是一味地咬牙忍耐,心中暗暗祈求:身子啊身子,你乖乖的吧,就不要跟老子添麻煩了!你就算要耍嬌氣,也等我趕到郾城吧,那時隨你怎麼折騰我。

    這天又貪著趕路,錯過了宿頭。眼看看天色黑下來,雪下得越發緊了,偏生前不挨村後不挨店的。往前走了一會兒,眼見得天黑透了,仍是沒個著落,不由後悔起來。算算時辰該給謝曉風喂參湯了,從懷裡取出葫蘆,那葫蘆裡盛著午日熬的參湯,貼身子捂著,畢竟還是有些涼,含了一口在嘴裡,暖熱了貼唇餵給謝曉風。喂完參湯,把了把謝曉風的脈膊,覺得似是平穩了些,心裡略感欣慰。

    夜間格外冷,林俊南怕凍著謝曉風,脫了外面的狐腋裘裹在謝曉風身上。雪片大如鵝毛,紛紛揚揚地往身上撲,馬又跑得快,越發覺得寒風刺骨,此時脫了外面的裘衣,受冷風冷雪一吹,狠狠打了個寒噤,身上綿軟起來,心知不好,縱馬疾奔,只望找個歇腳的地方。

    如此又行了十餘里地,忽見遠遠地有微光搖曳,心頭歡喜,哪知夜晚看燈光,看著近,其實卻遠,又過了好久才到跟前。依著一片山坡座落著小小的幾間茅屋,柴門簡陋,暖暖的光自中間那座茅屋的門隙中透出,打在門外積雪上,映出一片暖洋洋的紅光。

    茅屋外面以籬笆圍了個院子,林俊南抱著謝曉風跳下馬,隔著籬笆門揚聲召喚:「主人家,請開門,我要借宿!」

    屋裡的談話聲陡然低下去,柴門推開,走出五個人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林俊南見其中有兩個老人家面目樸實,放低了身段道:「我們急著趕路,錯過了宿頭,請老丈收留一宿,定有厚報。」

    茅屋中所住的是本地一家獵戶,莊戶人家待人熱情,朦朧中見是個端端正正的年輕人,懷裡還抱了一人,便忙忙地迎了進去。進得屋去方及細看,見是個俊俏到極點的少年男子,被火光一照,雙頰緋紅,眉眼含了愁意,那一種驚人眼目的麗色實是平生僅見,林俊南又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孩子,氣質中難免有一種清貴之氣,那幾名獵戶不由得生出些自慚形穢的意思,神態中便有些唯唯諾諾。

    莊戶人家並沒有多餘的房子。兩名少年把自己住的房子讓給林俊南,他們另在一間堆雜物的茅屋裡騰出一片地方,堆好麥秸,鋪了被子便算是床鋪了。林俊南想著謙虛一下,自己去睡麥秸床鋪,想到謝曉風身上的傷,便作罷了。

    一會兒功夫,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端了兩碗熱熱的紅薯稀飯進來。林俊南謝過她,待她出去後,含了一口飯,嘴對嘴餵給謝曉風,又嚼了幾塊紅薯餵他吃下去,一面喂,難免要纏著謝曉風的唇輕咂幾下。餵了一半,簾子一掀,那女孩子走了進來,正撞上這一幕無邊春色,一時沒回過神來,一眼不眨地望定了他們。林俊南臉皮向來厚,卻覺得唐突了女孩子實在不好,但也無話可說,只是向她微微一笑。

    那女孩子剛剛有些回過神來,被他這一笑又勾了魂去,迷糊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過來,不由羞得臉色緋紅,囁嚅道:「我……我來送薑湯……」

    林俊南道:「多謝,放這裡好了。」

    「趁熱喝,驅驅寒氣。」那女孩子紅著臉放下盛了薑湯的碗,扭頭一溜煙地去了。

    獵戶人家的女兒衣著樸素,然而敵不過正當年華,皮膚水嫩,眉目清秀,倒也頗有幾分顏色。林俊南眼光跟著他往外走,等那簾子摔下來,才微微一怔,皺眉想了想,抬手甩自己一個清脆的耳光,恨聲道:「呸!壞東西,只許看小謝,不許看別人!」

    喝罷薑湯,林俊南抱謝曉風上床。先拿身子暖出一片地方,自己移到一邊,將謝曉風放到暖熱的地方,脫了他的衣裳給他抹刀傷藥。那日見謝曉風一身血跡,林俊南嚇了個半死,其實謝曉風受的是內傷,外面的都是小傷,這幾日拿刀傷藥調養,傷口已結了痂。抹完藥,探了探謝曉風的脈膊,甚為平順,便舒了口氣。一會兒倦意上來,躺在旁邊,抓著謝曉風一隻手腕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不知怎的突然就驚醒了,四下一片黑,心裡有些茫然,怦怦狂跳,定了定神,覺知謝曉風的手腕在自己掌心裡握著,脈膊跳動雖微弱,卻還平穩,這才放了心。握住謝曉風的手,湊過頭去在他唇上吻了一吻,明知他聽不見,咬著他的耳朵輕聲道:「小謝,我喜歡你呀,你知道不知道?」

    話音剛落,忽覺手掌裡微微一動。他愣了愣,回過神來,跳下地去,抖著手摸火折子。好半天找到,晃亮,點明油燈,端到床邊往謝曉風臉上照去。

    謝曉風眼睛緊閉,兩道劍眉異樣乖順地垂著,並沒有要醒的意思。

    林俊南微有些失望,心想,原來我太掛念他了,所以才會生出這樣的錯覺。謝曉風受內傷後,畏寒怕冷,林俊南每夜都脫了衣服,用自己身上的熱度去暖他,剛才興奮過頭,光著身子跳下地去,這時才覺出奇寒來,連著打了幾個噴嚏,連忙跳上床去拿被子嚴嚴實實地裹住。

    躺了一會兒,覺得身上越來越燙,腦子裡也昏昏沉沉的。

    這一夜恍恍惚惚的,似睡非睡,總有些人影兒在眼前糾纏,卻看不清楚,那夢也是破碎不堪的,連不成個樣子。

    睡夢中,聽到一聲雞啼,兩眼睏倦欲死,卻強撐著坐起來。這一起身,眼前便是一黑,歇了歇,慢慢穿上衣服下床。腳踩在地上,彷彿踩在棉花堆上一般,渾使不出一點力氣來。計算著去郾城還要四五天的路程,心中越發的急,若是在這兒耽擱住了可怎麼好?憂急之下,哇的吐了一口血出來。這一見血,心裡越發地沒底兒,驚、懼、怯、悲各種各樣的感情齊齊湧上心頭。

    正不知要怎樣才好,忽聽一個沙啞乾澀的聲音在身後問:「……你怎麼了?」

    林俊南心中一驚,驀地回身,謝曉風一雙眼睛正望著他。雖然神色萎靡,到底是醒了。林俊南精神不濟,只怕自己又是在做夢,一面問:「你真醒了?」一面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那裡的肌肉十分嬌嫩,一縷奇痛傳來,這才知道不是做夢了,驚喜交加地撲過去,叫道:「你可算是醒了!」

    病中最忌大喜大悲,剛跨出一步,忽覺天眩地轉,眼前一黑,往床上直摔了下去。謝曉風下意識地伸手想扶他,卻使不出力氣來,眼睜睜地看他磕在床沿上。

    就在這時,簾子一掀,探進一個少年人的腦袋來,看得一驚,一面奔過來扶林俊南,一面叫道:「爹!娘!不好了!」

    轉眼間,獵戶一家人都聚了來。這一會兒功夫,林俊南也緩了過來,慢慢爬起來,狼狽地笑了笑,道:「沒什麼,不小心跌了一跤。」側身坐在床邊,喜滋滋地抓住謝曉風的手道,「我真怕……」說了一半,覺得不祥,改口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謝曉風茫然地看著林俊南。洪運基在函谷驛館布下天羅地網,他拚著身受一掌擊殺洪運基於當場,勉力支撐著殺出一條血路,逃出不遠就昏死過去,後來的事全然沒有印象。如今人雖醒了,腦子裡仍然有些渾渾噩噩的,那些廝殺彷彿就在昨日,又彷彿隔得很遠,都是些陳年舊事了。然而無論如此也想不通,林俊南為什麼會在這裡。

    林俊南的嘴角有一絲血跡,謝曉風看了良久問:「你怎麼了?」

    林俊南傻笑道:「我沒怎麼啊,我好得很。」

    旁邊的老婆子忍不住道:「公子,你在發燒。昨晚不是熬了薑湯了嗎,怎麼比昨晚又重了,眼都成赤紅的了。」

    林俊南只顧著高興了,那些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是瞅著謝曉風笑,心想,原來昨天晚上不是我弄錯了。想必他人要醒了,慢慢有了知覺。

    那老婆子看他喜笑顏開,精神恍惚,只道是發燒發胡了,回頭吩咐兩個兒子去抓藥。又見林俊南只穿了一件緊身棉衣,替他拿了他的狐腋裘披在身上,勸道:「公子,你心疼兄弟老身明白,也要顧好自己呀。」望著謝曉風,含笑道:「這位小公子真是有福氣,有這麼個哥哥疼著。昨天那麼大的雪,滴水成冰的,你哥哥自己受凍,卻把衣裳給你穿。你快勸勸他吧,這麼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就是鐵打的也經不起這麼折騰呀。」

    謝曉風看了林俊南一眼,見他臉頰燒得緋紅,透著病態。那婆子的話說得分明,難道他昨天竟只穿了那麼一件單薄的棉衣?

    謝曉風原是聰明人,生了一副七巧玲瓏的心肝,略一想,雖不能明白個全部,也大抵知道是林俊南救了自己,將衣服讓給自己御寒,林俊南身的病,大概也是從這上面得的。其實救他的是卓青,他這想法雖不全對,倒也大致不篇太偏。

    至於老婆子把他和林俊南認作兄弟,他傷後氣弱,無力分辯,就作罷了。

    林俊南滿心歡喜,想要跟謝曉風說些話,又顧慮他身上的傷,不敢叫他勞累,只得乖乖坐在床邊守著他。好半天藥才抓回來,林俊南取了一枝參給他們,教給那女孩子熬參湯的法子。女孩子回轉來時,手裡拿了兩隻瓷碗,一隻盛了參湯,一隻盛了去風寒的藥。女孩子心細,又用小碗盛了幾個蜜餞拿來,等他們喝過藥吃。

    林俊南愁眉苦臉地接過兩碗藥碗,離得老遠,就聞見一股苦味,忍不住長歎了口氣。將風寒的藥放到一邊,先喂謝曉風喝參湯。謝曉風昏迷時,任林俊南拿參湯灌,這時在林俊南手裡聞了聞,卻露出難耐的神色。

    林俊南拈了一顆蜜餞在手裡,微笑道:「你瞧,有這個好東西呢。這叫作先苦後甜。你的參湯不好喝,一會兒我也要喝藥,更苦,咱們今日這個,叫做同甘共苦。」他眉眼華麗,病後雙頰鮮紅,雖透著病態,卻越發顯得艷光照人。此時眉間眼底全是溫存笑意,一圈的人都看得移不開眼睛,連謝曉風都不禁微微有些錯神。

    謝曉風傷勢這幾日頗有緩和,林俊南的身子也真經不過折騰了,因此聽了勸,喝罷藥悶頭睡了一日。不知道是藥果真有效,還是心情大暢的緣故,休息到第二日早上,林俊南覺得身上輕便了許多,笑著聽完那一家獵戶的勸說,方道:「多謝各位的好意,我卻非走不可。」眾人剛才見他含笑點頭,以為是答應了,聽了這話,都有種一口氣提不上來的錯覺。非親非故,也不好強勸,只得隨他去了。

    林俊南先前只盼著謝曉風早日醒來,現在謝曉風真醒了,卻覺出無限的麻煩來,第一件麻煩事就是:謝曉風不肯跟他走了。

    「我的小祖宗呀,」林俊南急得直跳腳,汗都出來了,「你再不待見我,也等你好了,能自己走了再趕我成不?」

    謝曉風眼皮微闔,漠然說:「我是死是活,不要你管。」

    林俊南噎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這是什麼話?」

    謝曉風聽他聲音有異,抬眼望過來。林俊南生長於富貴中,保養得粉妝玉琢,這幾日病中趕路,人整整瘦下去好幾圈,下巴都尖了出來,此時臉上七分病容,十分憔悴,更有十二分的傷心委屈。謝曉風雖不知這幾日發生的事,也想像得出林俊南定然是吃了不少苦頭。這個人騙過他,害過他,救過他,幫過他,甚至曾和他有過肌膚之親,他卻始終不瞭解他。他從前騙他時,他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他此時對他好,他卻不由得糊塗了。

    他在天山上時,是沒有這麼多煩惱的。在那裡,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但這裡不一樣,這裡的人和事糾纏交錯,真真假假,叫他看不明白,想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了。他的心已冷了,什麼都不願想,也不願招惹了。林俊南這一番心意,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他也只能辜負了。

    林俊南見他眼中升起一團微弱的光,漸漸地黯淡下去,不由得絕望起來,怔怔望了他半晌,走過去將他擁入懷裡,枕著他的肩問:「他傷你傷得這樣深麼?」

    謝曉風在他懷裡微微一震。

    林俊南又問:「你什麼都不肯信了是不是?」

    謝曉風微微掙了一掙,全身無力,哪裡掙得動。林俊南將他箍在懷裡,忍不住想用力,彷彿這樣才能叫自己安心,卻又不敢用力,怕傷著他,在他頰上親了親,緩緩道:「我不敢說自己有多好,但也不像你想的那樣差……你再冒一次險好不好?……試著喜歡我……如果我當真不好,你一劍殺了我,我死而無怨。」

    謝曉風道:「我不會喜歡你的。」

    林俊南道:「不試怎麼知道?」

    謝曉風道:「不用試。」

    林俊南心裡一陣酸澀,哼了一聲,道:「你騙人。」謝曉風聽得奇怪,哪知他底下的話更奇怪了:「那天你跟我說,你心裡是有我的。」謝曉風想,我並不曾說過這話,又想,難道是我傷中所說,那可太荒謬了,卻不知林俊南這一會兒傷心太甚,這是把做的夢拿出來在說。林俊南摟著他,恍恍惚惚道:「那天你說,你心裡有我的……我發誓說要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你不信,要剜我的心……」

    謝曉風越聽越奇怪,忽然覺得頸子裡一陣濕熱,死灰般的心裡竟是微微一顫。林俊南伏在他頸間,身子微顫著,卻不出一聲。

    窗外傳來獵戶的聲音:「公子,馬車套好了——」

    林俊南強忍心酸,收了淚,直起身子道:「你曾許我三件,你說,你要我說,無論什麼事,你都答應。這話還算話嗎?」

    謝曉風沉默片刻,道:「除了喜歡你。」

    「誰會那麼無聊,提這種要求!」林俊南嘿的一笑,望著謝曉風道,「我要你做的這件事簡單易辦,只要你願意就成。」

    謝曉風知道這個人詭計多端,他說簡單易辦,那可是信不得的。遲疑地看了他一眼,想起一事,頰上忽然升起一片緋雲,悶聲道:「那種事……我也不答應你……」

    「你……你……」林俊南微一怔才明白過來,險些吐血,那麼厚的一張臉竟漲得通紅,氣急敗壞地說,「你為什麼要往那上面想!難道我……哼,我就那麼齷齪?」

    謝曉風這才知道是會錯了意,臉也紅了,低頭默默不語。

    林俊南見他眉目低垂,雖是傷著痛著悲哀著絕望著,那一股子俊爽帥氣依然耀人眼目,越看越喜歡,越看越心疼,不由得俯下身子去,捧起他的臉,想要吻他一吻,終於忍住,只是輕聲道:「我要你答應的這件事自然也不是很容易,一時半刻是辦不成的,或許要花費你些日子,不過我會幫著你早日把事辦成。」

    謝曉風隱約覺得危險,卻又無法收回自己的話。

    「我要你辦的事是——我允許你傷心一個月,甚至三個月,但那之後一定要忘掉那些教你不快樂的事,早些快活起來。」

    謝曉風心中微震。林俊南臉上有種異樣的華彩,叫他覺得眩惑而轉不開眼睛。

    林俊南接著往下說:「馮伯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是有個小村子,一天去了一個道士,道士講自己會點石成金的法術,只要人拿給他一錠金子,他就傳授。村民們送了一錠金子給他,要他傳授,道士留下一句咒語,臨去前又留了一句話:這點金術哪裡都好,只有一點禁忌:唸咒時切不可想村外山上的猴子。人們聽了,連忙答應,哪知因為道士的那句話,每次唸咒時,必要想起山上的猴子,這點金術也就沒人能成功了。」

    林俊南淡淡一笑,「我以前不懂這故事,現在明白了。無論是什麼人,還是什麼事,你一心要忘時,是再也忘不了的。所以,你要想辦完我交待給你的事情,千萬不要刻意去忘記什麼,而是要去相信點兒什麼。當歡喜快活裝滿你的心時,就沒有地方容納那些不快活了。那時,我要你辦的事情就算是辦成了。」

    說不出是什麼複雜的情緒在心中激盪,謝曉風望著林俊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林俊南瞧著他,忽然悠悠一笑,「你這傻小孩兒,最會跟自己鬧彆扭,我還真不放心你。所以,我得守著你,監督著你把此事辦完。」

    兩人四目相接,氣氛正好,忽聽外面一個聲音喝彩:「好馬!」

    林俊南湊到窗前一望,不禁吃了一驚。雪地裡站了三個人,中間是個俊俏的年輕男子,兩旁站了一個胖子和一個瘦子,竟是當日在趙家集見過的「生死門」的哭笑二門神。

    謝曉風見他面色大變,問:「怎麼了?」

    林俊南一個頭有三個大,急忙回身,「你的對頭來了,那個死胖子和死瘦子還帶了個幫手,咱們可要快點兒逃。」

    獵戶人家,房屋簡陋,並沒有後門供他遁去。好在茅屋也結實不到哪裡去,林俊南撇下一塊銀錠,三下五除二在後牆上拆出一個洞,背起謝曉風溜了出去。

    謝曉風皺眉:「你跑得過他們?」

    林俊南誠實地說:「跑不過。」

    謝曉風想說「他們和你沒有仇怨,你走吧」,不知怎麼的,就是說不出來。倒不是怕死,只是直覺這樣的話說出來沒一點用,還會有人傷心。

    估摸著跑出里許遠,林俊南嘬唇發出一聲清嘯。片刻功夫,玉宇瓊宮般的雪地上顯出一點紅影,不一會兒到了近前,正是他的那匹大宛名馬。後面有人影飛速掠來,自然是「生死門」那兩個人和那年輕人。

    林俊南抱著謝曉風飛身上馬,還不忘向他們抱拳笑道:「不必遠送,各位請回。」

    這馬真是神駿,撒開四蹄一陣狂奔,把那些人甩得連影子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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