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語的對坐中,窗外泛起了淺淺的灰白。
謝曉風站起來,走到門邊,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問:「你心裡,我究竟算是什麼?」
「何必執著。」褚連城倦倦地說。
「我想知道。」
「我不想傷你。」
謝曉風眼光微微一寒,盯著褚連城,眼中的光彷彿是某種活物似的,然而那活物一點點被他自己殺死,等他眼裡的那光完全黯淡下去,他面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了,淡淡地開口:「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懂你的。」
褚連城道:「你最好永遠也不要懂我。」
謝曉風慘然一笑,喃喃,「如果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那多好。」
褚連城微微苦笑,眼前人影一晃,是謝曉風逼到了近前來。褚連城張唇欲語,喉間已發不出聲音來,腰間一麻,四肢酸軟,一動也不能動了。謝曉風舉目四望,眼光落在屋角的一隻大箱子上。略想了想,抱起褚連城過去,用腳勾開櫃門,將褚連城放進去。
褚連城望著謝曉風,並不如何吃驚,只是略顯無奈。
謝曉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合上箱子,忽然之間又把箱子打開,俯身在褚連城唇上落下深深地一吻,纏綿良久,重新合上箱蓋,轉身出門,將門在身後輕輕合上。清涼的晨光打在他英俊的臉上,分外顯出一種落寞來。
站了片刻,猛一甩頭,躍上牆頭,幾個起落消失在梅林深處。
謝曉風人走不多久,一條身影翻進了院子裡,推開門,打開箱子,把褚連城從箱子裡抱出來,隨手解了他的穴,抱怨:「你這算什麼意思呢?」
褚連城眼睛微闔,「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卓青苦惱:「陪你做了半夜的戲,你倒好,把他給逼走了。單槍匹馬,我是沒有法子把那東西奪回來的!」
褚連城有些倦,「你放心,他會去的。」睜開眼,見卓青一臉愕然,苦笑,「因為他是小謝呀。」
因為他是小謝呀——那七個字裡包含的深刻的瞭解和信任令卓青怦然心動。怔了好一會兒,將頭靠在褚連城胸前,聽他心臟一下一下地跳動聲,口裡道:「這一回連我也糊塗了。就算你直接跟他講,他也會答應幫你的,何必耍這些花槍?」
「叫他死心不好嗎?」
「你要他死心?」
「哀莫大於心死。有時候,死心也是一種慈悲。」
卓青微微一愕,無奈地問:「難道就沒有溫和一些的辦法。」
「既然要斷,就斷得清楚些吧。只是我欠他的,這一輩子是再也沒法子還清了。」褚連城縮進被子裡,「他是個那麼驕傲的孩子。他的自尊心不容許他這樣地去愛一個人。刺殺洪運基,奪下書簡,這是他對自己的一個交待,也是對這段感情的交待。從今往後,他是再不會涉足中原了。」淡淡地笑了笑,「至於我。不管多麼地不想算計他,最後,還是不得不算計了他一次……我還有什麼臉去天山見他……我們這一世的緣份,今日就算是斷絕了。」
他聲音淡定,卓青卻知他心中的悲哀。默默抱了他,柔聲道:「你也是沒有辦法,他不會怪你。」
「他是我的一個夢……乾乾淨淨的,純粹的,沒有一絲雜質的。我也曾那樣過,可是那樣的褚連城早就死了,再也沒有了。」褚連城靠在卓青懷裡,顯得無比脆弱,「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那個夜裡,我們喝了酒,抱在一起,我進入他的時候忍不住哭了。我不停地親他,要他……他抱著我,有些茫然……我沒有告訴他,我哭的是自己——那個早已死去的褚連城……我覺得自己骯髒……」
卓青心中一陣惻然,將他抱得更緊。
「你知道麼,我差點留在天山不回來。」褚連城眼中沁出一顆眼淚,張臂抱住卓青,聲音越發地低沉,「我真是累了。多想輕狂一次,不管不顧,任他天塌下來……若不能,就是一臥不醒也好。」
「那有什麼難,用不了百年,若你運氣好些,哪天跑來個刺客給你一劍,幾十年也用不著,洛陽郊外,你愛臥在哪個土饅頭裡都成。」卓青勉強一笑,攬住褚連城的頭,「現在可不是時候。」
「你呀……」褚連城不禁微微地苦笑。
「不管不顧,放縱輕狂,那不是你。」卓青歎息一聲,將頭枕在褚連城肩上,「我所愛的褚連城是個天塌下來也要獨臂支撐的人。不管面前的是什麼,都不會逃避,不管是什麼樣的苦,不管捱得過捱不過,都一聲不吭地往下捱。世人毀他、謗他、恨他、忌他、敬他、怕他……我卻只是愛煞了他,只恨不能替他多挑些苦難。」
褚連城微微顫粟,捧起卓青的臉。
卓青眼眸黑亮,帶著微微的笑意望著他,忽然湊過去,在他面頰上輕輕吻了一吻,「不要煩惱了。榮王那樣的作孽,還能折騰個幾年?再過幾年,小皇帝長大了,朝局也就慢慢安穩下來了。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哪有不亡之國,不敗之家?你已盡力了,別的就聽天命吧。」
「你這話竟是悟了。」褚連城苦笑。
卓青笑:「我明兒個剃了頭髮去做和尚,你不許去見我。」
褚連城奇道:「為什麼?」
卓青作出一副羞澀笑意,扭股糖般纏在褚連城身上,「公子……人家喜歡你嘛……人家怕一見你,忍不住就跑下山來找你抱抱親親。」手也不老實,悄悄地探進褚連城懷裡,在他胸前狠狠扭了一把。
褚連城一把揪住卓青的頭髮,身子猛地往後一弓,深吸了口氣,將卓青翻過來按在腿上,一個巴掌拍在他臀上,低喝:「了不得了,你這謗僧毀道的傢伙!」
卓青抱著褚連城的腿微微一笑:「我謗僧毀道是小事。今日怎麼打發小林公子還是個難題,你可要好好想一想。他這一回……我看要糟,怕是真動情了。」
褚連城半晌道:「那邊兒準備好了嗎?」
「萬事俱備,只欠小謝這一股東風。」
「你親自去坐陣。記住,你和小謝一定要全身而退。」
「小林公子這邊怎麼辦呢?」
「他?」褚連城若有若無地笑了笑,窩進被子裡,「他今年都十九了,我不能事事為他安排。小謝那性子你也知道,小南若是……那可夠嗆。你且去吧,我倦了,要睡上一覺才好打起精神應付他。」
***
事實證明卓青很有先見之明,林俊南是提著刀來見褚連城的。
褚連城斜倚在床上,就著丫鬟手裡的調羹慢慢喝一碗紅棗粥,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彷彿橫在脖子旁邊的不是冰寒的刀鋒,而是美人的蔥蔥玉指。
「說!他在哪兒?」林俊南氣勢洶洶。
「誰在哪兒?」
林俊南氣得翻起白眼,「當然是小謝。」
「他?」褚連城又喝了一口粥,擺了擺手,喂粥的丫鬟躬身退下。褚連城接過丫鬟遞上來的茶碗,漱了口,吐在另一個丫鬟捧的痰盂裡。揮手令她們出去,挪了挪身子,躺得更舒服些,「昨兒個刺客闖進來,我險些死掉,也沒見你關心一下,這一會兒忽然跑來,我還道是你來看我,卻是問他。」
昨日向謝曉風揭了褚連城和夢隱的事,林俊南惶惑了一天,今日去看謝曉風,沒有找到他,一問丫頭們,說是一大早就不見他。林俊南心中驚疑,去找卓青商量,卻連卓青也不見了,這才找到褚連城頭上來,此刻才知褚連城受了傷,怔了一下方道:「你是九命貓,老也死不了,我急什麼?」
褚連城微笑,「誰也不會永遠好運。我要是死了,你姐姐可就要守寡了。」
「不要繞開話題,小謝去哪兒了?」
「你這麼急著找他做什麼?」
林俊南無話可答,半天才道:「不要你管!」
褚連城露出思考狀,「你難道喜歡他?」
林俊南大聲道:「我就是喜歡他!怎麼了?」
褚連城以為他會彆扭幾下,他這麼爽快地承認可有點出乎意料,怔了片刻,望著他搖頭:「那可要不得。」
「為什麼要不得!」林俊南頓時急了,想了想,和褚連城商量,「我說你就放了他吧!他心眼兒太死,你這樣左擁右抱、真真假假的,他哪能受得了?他脾氣又古怪,一個不高興,或許殺了你也不一定。」
褚連城搖頭,「這話不公平。我再風流,也不過是在場面上應付一下,哪像你,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
林俊南被他噎得幾乎吐血,卻又沒有話可駁他,半晌道:「他若是像對你這般待我,我決不會叫他為我吃這些苦。」
褚連城道:「他不喜歡你。」
林俊南哼了一聲,「他從前不喜歡我,未必以後不喜歡我。只要你放手,他不喜歡我,我難道就不能叫他喜歡上我?」
褚連城上下看了他幾眼,「你憑什麼叫他喜歡你?」
「那有什麼難。」林俊南面上露出得意之色。
「你若是把他看得和別人一樣,那可就大錯特錯了。」褚連城望著林俊南,眼光微微收緊。林俊南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心裡竟有些慌慌的。
「從前他外冷內熱,只要待他好,他就會感動,把一腔熱血傾給那人。我卻令他失望。如今的他心灰意冷,不是一點關心,一點溫柔就能打動的。」褚連城望著林俊南的眼光裡有種洞穿人心的力量,「他現在什麼也不敢信了,只想找個洞躲起來療傷。那些傷好了之後,他的心上也就結了繭了。從此他再不會受傷,但也不會為誰心動了……」
林俊南驚得跳起來,喝道:「你對他做什麼了!」
「也沒什麼。你不是引他去夢隱從前的住處嗎?」褚連城淡淡道,「我只不過配合你,讓他把我的真面目看得更清楚些,叫他死心。
林俊南隱隱覺得上了當,但揭出夢隱之事的確是他親手所為,也無法埋怨到別人頭上去。低頭想了片刻,一會兒擔心謝曉風的去向,一會兒又想著他那樣小的心眼兒,這一會兒不知道怎麼傷心失望呢,不由得一陣揪心的難過。
褚連城道:「你要想清楚,是因為夢隱而心疼他,還是真的愛他?」
林俊南茫然抬頭,褚連城向來不甚重視他,只拿他當小孩子看,此時卻收了剛才的懶散,神色裡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林俊南和謝曉風相識時日不多,相處更不多,又是常常在鬧彆扭,明裡暗裡在謝曉風手裡吃了無數的虧。他迷戀過謝曉風的身子,恨過謝曉風的心狠,疼惜過謝曉風的癡情,為他擔心,為他心痛,為他氣苦,為他不甘……那樣矛盾複雜的感情,連他自己也拎不清究竟算是什麼。只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謝曉風在他心裡生了根,無論如何也割捨不下,每一想到他那鬱鬱寡歡的眉眼都覺得淒然。
「我不知道……」林俊南有些頹然,手按額頭喃喃,「我只是看不得他傷心難過。他在哪裡,你告訴我,我要去找他……他曾許我三件事,我們還有帳沒清呢……」
褚連城憂慮地看了他一眼,似在忖度。
那憂慮的一眼中,林俊南忽然開始明白一些事情,撲上去抓住褚連城的肩,「你喜歡他的,怕我再傷到他,是不是?」
褚連城遲疑了一下,點頭道:「他受不得傷了。」
「我一定一定不會叫他傷心的!」彷彿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林俊南激動得手都顫起來,「他現在那麼傷心,你顧不著管他,交給我吧!我會照顧好他,不叫他傷心!」
褚連城眼中交戰,衡量這些話的可信度,良久道:「原城有個和悅客棧,你去那兒住上,哪裡也不要去,老老實實地在哪兒等著。卓青會派人去見你,告訴你小謝的去向。」
林俊南知道褚連城做事莫測,他既然這麼說,定是安排好了的,至於這裡面究竟是怎麼回事,也顧不得問了,起身就走。
「小南!」褚連城叫住他,遲疑了一下,忽然輕輕一笑。林俊南覺得詭異,全身的寒毛都輕輕一乍。褚連城眼若寒波,清清冽冽地注視著他緩緩道:「別怪我沒有警告你。小謝為人單純,心腸卻硬,又最恨別人騙他——你可不要犯在他手裡。」
林俊南對謝曉風,知道得最清楚的就是他的剛硬爆烈,這話直聽得心頭微微地一寒,肩上曾被謝曉風一劍釘住的地方又隱隱得痛起來。
褚連城突然說出這樣一段話來,頗有些蹊蹺。林俊南心思原本靈透,將褚連城今日所說的話從頭至尾一句句想來,忽然明白了褚連城話中用意,微笑道:「這麼一個絕世珍寶,某人無福消受,我好不容易爭取過來,一定會小心地弄到手,好好地珍惜的,怎麼會去傷他招惹他?」見褚連城讚許的雙眼中閃過一絲落寞和淒涼,心中不忍,放低了聲音道,「你放心,我絕不會叫他失望,也不會叫你失望的。」
褚連城淡淡一笑,取笑他:「此事關乎性命,切記切記。」
林俊南心中歡喜,倒也不和他計較,效仿女子向褚連城微微一福,拋了個媚眼過去,「多謝褚大公子牽記,我記下了。」
***
知道這一去不知道是個什麼光景,林俊南先回城中向林若蘭辭行。怕她擔心,只說是要去拜訪朋友。林若蘭叫馮管家跟他去,他知道推脫不得,只得答應了。林若蘭千叮萬囑地送出府門,又囑咐了他一遍不許淘氣的話,小廝雙手一疊墊在馬前,伺候林俊南上馬。
剛晴了幾日,早晨起來天色陰陰的,晌午時果然又下起雪來。雖有小丫鬟撐了油紙傘,雪片猶自一片一片地往林若蘭臉上撲。冬日穿的厚,身材還看不出臃腫來,站在那裡仍是俏生生的。林俊南手攬韁繩回頭望她,不知怎的鼻子裡就酸起來,強笑道:「姐,你也要多保重。」
林若蘭奇怪他今日怎麼這樣乖巧,含笑點頭,「天這麼冷,早早地就住下,不要貪著趕路。」
林俊南想了想,忽然笑起來:「姐夫長得太俊俏,又有財勢,你要看好了他。」
林若蘭啐了他一口,笑罵:「你這小鬼頭,就你饒舌!」趕上來要打他,她自小也是練過武的,並不怕雪滑,林俊南卻不免擔心,怕馬兒不老實,勒著馬一動不動,心裡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任林若蘭過來在腰上捶了幾下。
「他再怎樣,也比你強十倍!」林若蘭仍不解氣,伸出一根手指在臉上刮了刮,羞他。
林俊南不服,「我又溫柔又貼心,哪裡不好了?」
林若蘭偏了頭笑,忽爾輕輕歎了口氣,「我天天盼著你早些長大,早些懂事。不過像他那樣勞心,長大了又有什麼好。」
林俊南笑道:「長大了就一定苦惱嗎?那我不要長大。」
「傻瓜,人都是要長大的。爹爹年紀大了,咱們家只你一個男孩兒,什麼都指望你呢。你逃得了?」林若蘭愛憐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林俊南心中微微一動,笑道:「我這樣的性子可受不了那個拘束,只怕要叫你們失望……」話未說話,臂上一陣奇痛,卻是被林若蘭狠狠地擰了一把。林俊南哎喲哎喲地叫起來,林若蘭鬆了手,瞪住他惡狠狠地說:「你敢!」
林俊南微微一笑,道聲「走了」策馬而去。馮伯已先行安排前面的住處,只有四五個小廝跟著,都是騎了馬,跟在林俊南後面一徑地飛奔而去。
說來也巧,恰有個朋友就住在原城和洛陽之間,林俊南在那邊兒耍了個花槍,撇下馮管家悄悄地溜了。好在他跳脫慣了,馮管家他們已經見怪不怪,只派了小廝四處打探著。林俊南騎的那匹馬是大宛國來的名馬,是褚連城今日特意命小廝牽給他的,叮囑他此馬或有急用,須帶在身邊。那馬腳程甚快,他又急著見謝曉風,怕一步之差錯過,將林若蘭「早早住下,別貪著趕路」的話扔在腦後,半夜裡趕到原城,把已睡下的店小二從夢裡敲醒,用一錠雪白的銀子堵了他的嘴,草草吃了些東西。店小二賺了一大錠銀子,喜滋滋地送了熱水來他房裡。林俊南滿心歡喜,又賞了他一錠銀了,洗了手臉上床睡覺。
一日奔波,週身疲憊,心裡掛念謝曉風,不知道他現在哪裡,不知道他吃飯沒有,睡覺沒有……左思右想,怎麼也睡不著。輾轉反側了小半夜,天快要明時才混盹了過去。這一覺睡得香甜,睜開眼時窗外陰陰的,以為天還未明,起床一問才知是天又黑了,嚇了一跳,急急地問小二有沒有有人來找他。小二搖頭說沒有。他不死心,又問了一遍,小二細想了一回仍是說沒有。林俊南心中焦躁,又微微覺得安定——卓青沒來,就還有希望。若是卓青來了,因為自己睡覺竟然錯過去可就大大地不妙了。轉念又想,若是卓青來了,就算他睡著也一定會來叫他,這心寧定下來。
一面罵自己是豬頭,一面命小二送上飯菜。吃過飯,坐在客棧前面的廳堂裡伸長了脖子等。冬天夜長,早早就黑了。起初還有客人和小二進進出出,棉布簾子每動一次,林俊南就激動一次,卻次次失望。到後來客人都睡下,店小二喂完牲口乾完活兒也回了屋,那棉布簾子就再也沒有人掀起了。隔著棉布簾子聽見外面風聲呼呼作響,卻沒有人聲。
坐到半夜,小二打著瞌睡過來勸:「公子還是先睡吧。雪越下越大,誰會在這樣的天氣裡趕路呢?您在這兒等恐怕是白等。」
林俊南知他說的有理,卻總不甘心,叫他搬了火盆過來,給手爐裡添了炭,又沏了一壺茶,放他去睡,自己仍坐著等。如此等到三更,灌了滿肚子的茶,出去小解了好幾回,只沒有一點兒動靜。眼皮漸漸沉了,伏在桌子上睡了一夜。早晨被小二推醒,頭上暈暈的,他也未在意,哪知到中午時分突然發起燒來,全身火燙,動上一動就是天旋地轉。
林俊南心中有事,惱怒自己偏在這時生病,這一急,病勢越發地凶險起來。小二請了大夫來,濃濃熬了一大碗藥給他端進房中。林俊南自下怕喝藥,每次生病都得一堆人按著強灌,這一回卻老實,自己抱著藥碗咕咕咚咚灌了個底兒朝天。那藥苦極了,幾次要嘔出來,他都勉強忍住,心裡暗自發狠:「小謝!老子的藥都是替你喝的!等你歸順了我,哼哼……」要往狠處想,卻是不忍心,只得哼哼兩聲作罷。
他從小練武,身子根基厚,那一碗濃藥下去,又睡了半日,發了些汗,身上漸漸就輕便了,只是仍舊沒有卓青的影兒。他心裡著急,鬱結在胸,那熱症纏纏綿綿的,兩副藥下去,沒加重,也總不見好。
等到第四天,林俊南的耐性幾乎被磨光,身上又不痛快,坐了站,站了坐,在客房裡來來回回地兜了一天的圈子。病中精神不濟,睡得稍早了些。昏昏沉沉中見一個人影兒朝自己走來,伸手拉住一看,竟是謝曉風,心中大奇,問:「你怎麼在這兒?」謝曉風在旁邊坐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我,所以來了。」他眉眼間是少有的溫柔,目若秋水,盈盈地望著林俊南。林俊南心中感動,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我只道你心中全然沒有我,原來是我想差了。」謝曉風道:「我心裡有你。」林俊南又驚又喜,把他的手背拿到唇邊親吻,覺得他手涼如冰,問:「你手怎麼這樣涼?」謝曉風道:「外面下雪呢,可冷了。」林俊南把他的手拉進自己懷裡,擱在胸口上暖,一面說:「小謝,我以前待你不好,從今往後我會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謝曉風笑道:「這是真心話麼?」他連忙點頭,發誓:「有一句假話,叫我不得好死。」謝曉風望著他只是笑,他急了,問:「你不信?」謝曉風望著他,輕聲道:「我再不信任何人的,待我看看才敢信你。」林俊南不知他要怎樣看,正覺得奇怪,忽見謝曉風掌中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劍,劍光一閃,直向他心口刺來!
林俊南大吃一驚,「唉喲」叫了一聲,折身坐起。
一室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恍惚了片刻才明白剛才是做了夢。喉頭微有些甜意,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裡漫延,他拿手背抹了一把,晃亮火折一看,被面和手背上都落了幾點紅星兒。他心頭掠過一陣寒意,手微微一抖,火折子落在地上,地板上涼氣重,登時將火光掩滅,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林俊南回想夢中的情景,謝曉風手那樣冷,臉色十分蒼白,竟似是個死人。想到「死」字,心頭突地一跳,不敢再往下想。呆呆坐了一會兒,突然悲從中來,忍不住伏在膝上失聲痛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遠遠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似是朝著這座客棧而來。到後來,那蹄音清晰起來,約摸有兩三騎的樣子。林俊南拿了衣服急急穿上,胡亂蹬上靴子推門奔出去,正是越急越亂,腳在門檻上一絆,一隻靴子飛了出去。他只好回來穿好,這才急急奔下樓去。一路狂奔,剛將客棧的大門推開,便對上了一雙冷峻的帶著微微倦意的眼睛。不是別人,正是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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