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珣兒抬臉望向娘,她記得了,可是她沒看清楚,更不知道那是什麼人物,心情惶惶然不知所以,淚珠兒便掉了下來。「爹,你要將我送回給他?」
「爹的憨珣兒呀,爹怎會將你送出去?」薛齊伸長手,摸摸她的頭,笑意溫煦,再望向慶兒,「慶兒也是爹的好兒子,爹的目的,是要讓你們知道,你們的親生爹是何許人也。人不可忘本,身體髮膚,乃受之父母……」
「老爺啊。」琬玉及時打斷他,才拿巾子幫珣兒擦了眼淚,又拿來擦自己不知是笑還是哭的淚。
「啊。」薛齊發現自己又犯掉書袋的老毛病,特別是近來審案,每天都得板著臉孔說教,恐怕這輩子都改不過來了。
他又道:「你們的親生爹有他自己的家,也會有他的孩子,爹是要你們去認識他,以後才不會相見不相識。」
「我還有弟弟妹妹?」珣兒語氣開朗了。
「他娶了喜兒姑姑,以後就有了。」慶兒仍在低頭扯指頭。
薛齊略感訝異,雖說江照影有程喜兒好事已近,宜城人人皆知,但慶兒那副難得沉默的神情,顯然已經矢江照影是何許人也。
「慶兒知道了?」他溫言問道。
「爹,那個……我的親爹,他是怎樣的人?」慶兒抬頭問道。
「嗯……」薛齊和琬玉對看片刻,這……該從何說起呢。
「我去程實油坊瞧過江叔叔了。」瑋兒開了口。
「你跑去油坊?」夫妻倆很驚訝。
「江叔叔正在養傷,走路慢慢的,但已經可以坐在櫃檯記賬,油坊夥計都很尊敬他,聽他的話做事,有問題會請教他,要他做主張,也有很多鄉親去看他,說他有膽識,是個情深義重的好男兒,還恭喜他要和喜兒姑姑成親,他不太愛說話,人家一稱讚他,他更不好意思說話,就故意假裝打算盤,或是舀起麻油瞧上半天,對了,喜兒姑姑一起陪伴在他身邊,他們很好,就像爹跟娘一樣好。」
他口齒湘玉映清晰道來,玨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好像在聽故事,珣兒眨眨眼,小嘴慢慢拉出了歡喜好奇的笑靨,而始終若有所思的慶兒則是一掃陰霾,眸光轉為湛亮有神。
「瑋兒。」琬玉哽咽了。
薛齊再拍拍她的手背,與她一同感受著瑋兒的細膩用心,看來兩兄弟早就知道了,只是仍信守「男子漢的約定」,等著爹娘先開口。
「瑋兒,你在那邊看了多久了?」
「一個上午,那兒人很多,我就權充是街上遊蕩的頑童。」
「你這頑童還挺有觀察本領的。」薛齊已暗暗期許,嘿,說不定以後就是一個明察秋毫的好判官了。
「慶兒,珣兒。」琬玉拉了孩子的手,柔聲道:「爹最近很忙,他還要忙公事,娘會再跟你們說明白的。」
「慶兒,我有兩個娘,一個爹。」瑋兒隔著衣衫,觸摸了胸前的金鎖片,笑道:「你現在可也好了,以後就有兩個爹了。」
「還有一個大哥。」慶兒抓起瑋兒的手掌,用力握緊。
「大哥。」珣兒和玨兒也笑著撲向瑋兒,什麼親生不親生,一個爹一個娘的,他們還是不太明白,只知道他們有好爹娘,也有好大哥。
「好。」薛齊哈哈大笑,也抓來琬玉的手,不住地輕拍著。
宜城外,青山蒼翠,綠葉滿枝,縱有冬日白雪蓋頭,然更多時候是大自然生機盎然的綠意,層巒疊翠披邐而下,伸展到原野上一望無際的青青稻苗,熱熱鬧鬧地連綿到天邊去了。
薛齊以欽差的身份查案,雷厲風行查辦了十數個大案,彈劾犯官,肅清吏治,終於完成使命,皇上閱覽他日日呈上的奏摺,甚感滿意,命他即日返京,就任刑部侍郎。
端午過後,離開宜城的當天清晨,也是江照影和程喜兒成親的隔日,薛齊和琬玉帶著四個孩子,來到了程實油坊。
薛齊刻意請喜兒的二哥程耀祖帶他和瑋兒玨兒去參觀作坊,就讓琬玉帶慶兒和珣兒認親爹。
在這個時候,他很樂意退讓隱形,給江照影和孩子自在相處。
「娘和二哥大姐在忙什麼呀?」玨兒還是回頭張望。
「玨兒,你看那隻大鐵鍋。」瑋兒轉移他的注意力。
「哇,好大。可以跳進去洗澡了。」玨兒蹬蹬地跑了過去,拚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想要往今天沒開爐的大鍋裡頭瞧。
「這是油坊拿來炒芝麻用的。」程耀祖的義子辛勤很熱心地解說:「這只鍋可以放五十斤芝麻,沒力氣還攪不動呢。來,就是這根大鐵鏟,小少爺試試看。」
「哇哇哇。」玨兒興奮地哇哇叫,小手當然拿不動。
「給小少爺炒芝麻了。」辛勤搬來一張凳子,讓玨兒站上去,幫忙將鐵鏟放入鍋裡,給他握住。
「爹,看我炒芝麻。」玨兒有模有樣地炒著空氣。
「嗯,好香。」薛齊故意用力吸氣,笑道:「等玨兒炒完芝麻,就可以去搾油了。」
「薛大人疼兒。」白髮蒼蒼的程耀祖有感而發,再望了大廳那邊的方向。「您是大大的好官,也是個好爹爹啊。」
「不敢,多謝程老爺子美言。」
「照影一定沒想到,你竟然會帶孩子過來,唉,他想都不敢想的,這真是一件最大,最大的新婚賀禮了。」
「應該的,江兄是孩子的爹。」
這句話講來,神態謙和,情真意摯,程耀祖瞠著老眼,這裡不是公堂,就大膽直視那張有如春陽和煦的臉孔,看了好半晌。
「唉,哎,噯,啊呀。」程耀祖這會兒將所有的感歎詞都用上了。
「薛大人,好呀,好哇,真是好。太好了。」
「好。」薛齊面帶微笑,一個好字,代表他所有的心情。
琬玉好,孩子好,他便好,萬事皆好。
「爹,我撞油了。」那邊玨兒玩得不亦樂乎。
「爹也來試試。」薛齊笑著走了過去。
父子三人拿著撞杵,你搗一下,我捶一下,然後薛齊蹲下,瞇著眼,跟孩子一起靠近搾木看接縫,聽辛勤講解如何製作搾木。
程耀祖又是看呆了,堂堂欽差大人竟然蹲到他家油坊來了。
「耀祖哥,怎麼了?」程喜兒來到他身邊,笑問道:「看薛大人?」
「要是今天夥計來上工,眼珠子全滾出來了。」程耀祖揉揉眼,轉頭問道:「咦,你怎麼出來了?」
「照影在跟孩子聊天。」
「讓他們說體己話。」琬玉也來了,仍拿手絹不住地拭淚。
「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好像說不出來。」喜兒明白丈夫的悶葫蘆個性,笑道:「就給他們慢慢說。」
「琬玉。」薛齊見她出來,立刻過來。
雖知她一定會歡喜感動流淚,但一見她紅著眼眶,仍是心口微微疼了起來,便捏捏她的手掌,摸摸她的頭髮。
程喜兒和程耀祖皆假裝沒看到,相視一笑。
「我這兒給薛大人和琬玉姐姐帶上兩壇麻油,希望你們不要嫌重。」
「怎會呢。」薛齊爽朗笑道:「謝謝喜兒姑娘了。」
「喜兒,多謝你。」琬玉握住喜兒雙手,不僅謝謝她的麻油,也感謝她的蕙質蘭心。
一年半前的臘月,因為有了喜兒的用心,請她讓江照影見孩子,也因此給薛齊解開她心結的機會。
曾經月缺,終會月圓,悲歡離合,週而復始,沒有一個準則,但也無需茫然無依,因為那可以攜手共度的,就是此刻身邊相伴的人。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鳴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淑人君子,正是國人。正是國人,胡不萬年。」
馬蹄得得,車輪挽——還有後頭馬車裡孩子們的琅琅背書聲。
琬玉掀開簾子,側耳傾聽他們清脆好聽的童音。
有一個賢德的君子,他的風範很好啊,他良善正直,心志始終持守不變,他的儀態端莊,溫文爾雅,是四方百姓的榜樣,這麼好的人,一定要祝福他長命百歲,萬壽無疆呀。
宜城早就遠去,看不見了,天高地闊,遠山含煙,官道直直往前而去,通向更遠的京城。
「孩子在說你呢。」她轉頭笑道。
「我?那只布谷鳥?」薛齊摸向她的肚子,笑得好開心。「不是有七個孩子嗎?還有三個在哪兒?藏在你肚裡沒出來吧?」
「去。」她拿開他亂摸的手。「二甲進士還跟我裝傻。」
她當然知道,他不好意思承認他是那個「淑人君子」罷了。
「孩子這麼愛背書,再叫來考查功課吧,最近讀了史記……」
「這一路給孩子玩幾天吧,待孟夫子一家上京安頓好了,就要開始上課了。」
「你寵孩子了?」
「你也寵啊,每天回來就抱孩子。」
「哈哈,難不成要我在家人前面抱你?」他說著,手臂就抱了過來。
「你是老爺,好歹扮點正經。」她笑著偎進了他的懷抱。
「老爺要回去當官嘍,你可別看我一時風光,其實我……」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她感受到他不覺出了力的指掌。「官,不好當,卻也是你實現抱負的機會,就放手做你該做的事吧。」
「琬玉……」
「要是外頭不開心,回家還有我。」她抬起臉,露出柔美的笑靨。
「有什麼事情,老爺講,我聽。」
「琬玉呀。」他只能一再地喚她,注視那張溫柔美麗的嬌顏。
結縭八年,相知相惜,相親相愛,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很久以前,你問過我,為何娶你?」
「不就是爹要你娶,你聽話了?」
「是我接到你的信,更堅定了我娶你為妻的決心。」
「啊?」多年前的信,她仍印象深刻,因為那是她字斟句酌,務求薛大人看了一定會不高興她還妄想帶來兩個孩子,從而拒絕娶她。
「你的信,打動了我,你那麼愛孩子,寧可獨力撫養,也不願拋開他們嫁來當官夫人,所以我想,你應該是一個心腸很柔軟的女子。」
她的信反倒成了助力?她驚訝地望向他笑意深長的瞳眸,眼裡緩緩泛出水光,感謝老天成全,因為收信人是心腸也很柔軟的薛齊。
他握住了她的手,溫柔撫摸。「嗯,我是想為瑋兒找個娘啦,即是瑋兒的娘……咳,也就是我的妻子,這個嘛,既知汝為窈窕淑女,就得琴瑟友之,兼之吾知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是以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聽不懂啦。」現下換她裝傻了。
「這樣懂了吧。」他說完,便低頭深深吻住了她。
「等等……簾子……」她徒勞地掙扎,低聲呢喃著。
他伸長手,將掀掛起來的車簾子放下,掩住了車裡的旖旎風光。
後頭的馬車裡,四個孩子掀了簾子吹風,正在玩背書遊戲,一個出了題,其他三個便要背出文章,要是背不出來,就得被呵癢。
為了不被呵得滿車亂笑打滾,他們可是很認真地背誦呢。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宜爾室家,樂爾妻孥?」
夏日的稻禾長高了,綠油油地迎風招展,風聲,笑聲,讀書聲,隨那馬車一路奔馳,歡歡喜喜地迴盪在原野之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