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一見到慕容別嶽立即迎上來。「大爺好久沒來啦!」他手腳俐落地引著他們到慕容別岳常坐的位置。那是一個幽暗的角落,挨著窗,窗畔攀著綠籐,雖隱蔽卻剛好可以將茶廳裡眾人的舉動全收進眼底。
夥計立即上來招呼,一陣的混亂。
金鳳一直張大著驚訝的嘴兒,瞪著前方喧嘩擁擠的茶客們。三教九流,各行各業什麼人都有,全在喫茶抬槓,比手劃腳動作都超誇張的,每個人幾乎全是扯著喉嚨聊天,聊的不外乎誰娶了誰?哪個偷了人?誰又幹了什麼下三濫勾當被抓,誰家孩子夭壽不聽話……
總之,全是金鳳打出生以來極之陌生的話題。荒謬的是這麼吵的環境,堂中竟還有姑娘執紅牙板唱著聲情纏綿的歌,尖著嗓子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
「你沒來過麼?」抱禧好笑地望著已經呆了的師妹。
金鳳眨眨眼回過神來。「這裡好吵。」她皺皺眉頭睨著肘下黑呼呼已經老得叫人猜不出年紀的方桌。「這裡好髒……」她撇著紅唇道。「我不喜歡。」
「所以我不可能娶你──」慕容別岳笑著,優雅地將茶葉揀入壺裡。「我們不同。」
金鳳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抱禧安撫著她。「這兒很好玩的,晚點有「說書人」,好有趣的。」
忽地,金鳳的注意力被隔壁桌兩名書生打扮的青年吸引了過去,兩人正朗聲大談特談──
「所以你只好娶她嘍!」
「那丫頭太狡猾了,她竟然……」兩個男人忽爾咬起耳朵來了。
金鳳拉長了耳朵想聽下去,卻啥也沒聽著,最後只聽得他們唉聲歎氣。
「看來,大哥只好認份的娶了。」
那丫頭怎麼回事?她怎樣讓他肯娶她了?金鳳懊惱地蹙起眉頭,該死,最重要的沒聽見。
這時夥計將茶點送上來。
抱禧忙介紹:「這是「乾絲」,師父最愛吃這個,你快嘗嘗。」
金鳳又皺眉頭。「不要,黑呼呼的,我不要吃。」
「那就不要吃。」慕容別岳將茶點移開,他舉箸兀自吃將起來。
金鳳凝眉瞪著那張英俊卻可惡的臉,她又不是真的不吃,既然是他喜歡吃的,他要是勸勸她,她也是肯嘗嘗的,可是他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反倒讓她不好意思反悔了。
她垂下眼睛,倔著一張美麗的臉,啜飲熱茶。她真的很惹他討厭麼?她沉默了,覷著人們。她看見廳中央砌著老虎灶,幾隻大缸盛滿水,爐火上的大銅吊子輪番噴出蒸氣。她想起了這間茶肆的名字,拿了這當話題問慕容別岳──
「什麼是「優缽羅」?為什麼叫優缽羅?」
他緩緩轉過臉來看她,伸手幫她添滿茶,冉冉輕煙讓他那張絕俗俊顏彷彿離她更遠了。
「那是一首詩。」
他這樣溫柔地望著她說話,讓她有一種很幸福的感覺,於是她繼續問個不休,好留住他的視線。「什麼詩?我要聽!」
他微笑,那暗啞低沉的聲線,緩慢溫柔如水,淌過她的心田。
他看著她的視線是如此溫暖,他淡淡吟道:「披毛帶角世間來,優缽羅花火裡開;煩惱海中為雨露,無明山上作雲雷──」他笑了,那美教她美麗的眼睛也跟著亮了。他吟完這首詩,問她:「你懂麼?」
她認真地眨眨眼。「什麼毛什麼角來了,什麼花開了?然後又是雨又是露又是雲又是雷,多奇怪啊!」
他哈哈大笑,這一次把她的臉也跟著笑紅笑暖了。他忽然寵愛地伸手摸摸她的頭,然後她的臉就更紅了。
「你怎麼可能懂?」她還那麼年輕,那可是佛詩啊。
抱禧望著金鳳有些詫異,詫異當師父摸著她的頭時,她在師父掌下竟然閃過一抹他從沒看見過的溫順表情。平時這師妹總是張牙舞爪的,以至於有一剎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這時,鄰桌那書生起身走了,金鳳立即跳起來,還抓著抱禧吩咐:「走,帶我繞繞這間茶肆。」
抱禧被莫名其妙地拉了出去。
慕容別岳則是靜靜品茗。金鳳離開時,那揚起的髮香,襲上慕容別岳。他幽幽歎了口氣,刀削的眉緩了,溫柔了。和這樣美麗的小東西相處,對一個正常而健康的男人而言真是一種折磨,特別是這樣年輕氣盛的女孩,尤其她還口口聲聲要求你娶她。
慕容別岳也許是這世界上最怕麻煩的男人,或者,所有瀟灑的男人都一樣,最怕感情的束縛,寧願是露水姻緣,忌諱拖泥帶水天長地久的情愛。那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負擔,特別是對慕容別岳這樣一個自恃甚高、熱愛自由的男子。
這金鳳天真也就算了,偏偏又漂亮得過分,漂亮得過分就算了,偏偏又目中無人任性胡為,雖然他對她總是冷言冷語,可心底著實是有些招架不住的。
還好,一個月就快結束,眼看她的身體也大致康復,也許他該早些將她送回去,否則不知會惹上什麼麻煩。
慕容別岳的擔心是正確的,因為那美麗的小東西正揪著抱禧去攔住方纔那位書生。
「小……小姑娘……」年輕書生被眼前美麗極了卻目露凶光的少女給逼到了牆邊。「有……有什麼事嗎?」他不記得認識她,那一雙火焰般盛氣凌人的美眸瞪得他頭皮發麻。
金鳳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道:「告訴我,那個丫頭是怎麼讓你決定娶她了?」
書生一震,臉色難看尷尬至極,可是方纔的談話給她聽見了?「這……」
金鳳拿出當公主的看家本領──「指使」旁人。「抱禧!」她用力扯著呆掉的抱禧命令。「我數到三他不答,你就拿石子砸他。」
「嘎?」怎麼回事啊?抱禧一臉莫名其妙。
金鳳倒是流暢的開始數起數來。「一、」
「姑娘……」唉!這叫他怎麼說嘛。
「二、」
簡直丟臉死了!「小姑娘……」
「三!」金鳳怒上眉梢,兇惡地瞪住書生。「抱禧,石頭給我砸──」
「……」抱禧沒答話。
金鳳忽然野蠻的伸手揪住書生領口。「快,我揪住他了,快扔他!」
後頭傳來很虛弱的聲音。「地……地上沒有……沒有石頭ㄟ。」
這個笨蛋!金鳳猛地鬆開書生退一步,昂著美麗的尖下巴。「好,那我們合力踹他,把他肚子踹破!」
書生臉都綠了,這位小姑娘這麼漂亮怎會如此暴力?他連忙舉手投降。
「我說、我說!」搞不好他遇上的是個瘋子。
金鳳亮著狐狸般的眼睛,搓著雙手哼哼笑。「那好,快說,她怎麼辦到的?」
「她……」書生很尷尬地抿抿唇。「她晚上……偷偷……」他清清喉嚨。「偷偷爬上我的床。」現在他可以走了吧?可前腳才抬起,她手一橫擋住他的去路。
「然後呢?」爬上床以後呢?
這還要說麼?書生脹紅了臉。「然後……」他小聲地道。「然後她就懷孕了啊,所以我只好娶她。」
抱禧才十二歲,聽得迷迷糊糊。
金鳳才十六,也是聽得懵懵懂懂。「不對,只是爬到床上就懷孕?那我早懷孕了。」
書生快吐血了。「當然不是只有這樣!」
金鳳急躁而火大的命令。「你給我說清楚,仔仔細細說清楚,她是怎樣懷孕的?」
書生也惱了,這要怎麼說清楚?她不害臊他都快羞死了,他懊惱地唏唏呼呼一鼓作氣嚷:「就是她爬上床,我們抱在一起,然後我的什麼什麼變成了她的什麼什麼,我們就一起什麼什麼,大家什麼什麼完了,她就懷孕了!夠清楚了吧!」話一撂完,他立即拔腿逃了。真是!遇上兩個瘋子,存心開他玩笑嘛!
金鳳一臉困惑。「抱禧……你聽懂麼?」
抱禧比她更困惑。「什麼什麼啊?我聽得亂七八糟,要怎麼懷孕問師父就行了啊,幹麼這麼麻煩。」
金鳳兇惡地瞪他一眼。「不行、不可以問他!噓──」她食指擱在紅唇上,神秘兮兮地。「這是我們的秘密。」
金鳳一臉賊兮兮地和一臉納悶的抱禧回到茶肆。
金鳳心不在焉地坐下來,托著腮思量著方才書生的話。不對啊!如果抱在一起就會懷孕,那梅妃常常和太醫抱,老早就不知生幾打孩子了……她想得出神,不自覺又習慣性地咬起指甲來。
慕容別岳微笑地看著她發怔的臉,長長的發猶如一疋黑綢,幽暗裡,像一片隱晦的夜色,黑得發亮。他不自禁地握緊了杯,心底訝異著自己渴望愛撫那把烏絲的慾望,竟如此之強烈。
彷彿意識到他的視線,金鳳轉過臉來,一雙眼亮晶晶地睨著他,發現他正注視著自己,她竟然有些得意地笑了。紅紅的唇如蜜,她很少笑,一旦笑了卻是那麼媚死人不償命,她傾過身來直直望進他深不見底的黑眸。
「你……很喜歡飲茶麼?」她低著聲音,不想讓正在看人唱戲的抱禧聽到。她眨眨眼,軟軟的身子幾乎橫過桌面而來,慕容別岳注意到她袖子就要被熱著的茶壺燒著了,便不動聲色地緩緩移開爐子。
她的臉靠近過來,視線緊凝著他的臉。
慕容別岳只好迎視她逼近的目光,她的臉就像黑夜裡的一抹月色,蒼白皎潔,膚嫩如雪,教人情不自禁的想摸上一把。
可他沒有,畢竟是看過一點世面、經過一些風霜的男子,他只是微笑地等著她說話。
她小小聲、輕柔的聲線像是在偷偷撫摸他的心那樣,撩撥得他心上一陣酥麻輕顫。
「我宮裡,多的是貢茶,是以金銀模型壓制的團茶。有龍團勝雪的,也有白團為六角梅花形的,更有橢圓形的宜年寶玉,還有似白團而大的寶春嘉瑞,似大龍團而小的端雲翔龍,六角尖瓣形的萬春銀葉,下方而上圓的長壽玉圭等等等等……這些宮廷茶你窮一輩子也嘗不到,和現下桌上這種茶有如天壤地別,你要當了駙馬,天天都可以飲到這等茶。」她獻寶似地說得好不得意。
聽完,他只是淡淡地笑了。「難道為了嘗一口好茶,我要出賣自由?」
金鳳雙肘伏在桌面上,美麗的眼睛上望他,研究般地瞇起麗眸。「自由對你這麼重要嗎?」
他神氣清朗地回望她。「在這兒飲茶別有一番情趣,在這兒飲茶是輕鬆的、愜意的,想走的時候,隨時可以離開,這種來如風雨去似微塵那樣灑脫的意境,是宮廷裡得不到的。所以,我永遠不可能出賣自己的自由,永遠不可能向權力屈服,你放棄吧!」
「誰都不能讓你改變嗎?」
「我熱中我的生活。」
金鳳帶著些許任性的表情斜著臉看他。「你這樣說,我更想要你了。」
他溫柔的黑眸忽爾閃爍起來。他怎麼會不知道呢?她血中流淌著的是皇族好鬥好勝的血液。他當然知道,他那太飄忽的性子反而引起了她想佔有的慾望。他得快點兒將她送走,慕容別岳警覺到這個事實。
第三次,那只又白又軟又柔又小的手又摸上他,堅定地覆上案上他大大的掌。
「我從沒見過這麼不喜歡我的,從沒見過這麼不在乎我的,從沒經歷過這麼冷漠的,更沒瞧見過這樣不怕我的……」她看著他。「更從來從來沒有求過一個人,你……答應我,好嗎?」
那又小又軟的手覆在他掌上,就像一疋絲綢那樣柔嫩,柔嫩綿密地縛住他。
金鳳第一次求人,她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那裡頭平靜得像是一潭深深、深深的湖。
他說:「我不是已經答應……」他看見她眼睛一亮,並不理會,溫柔地接續道:「答應幫你做紙鳶。」那是一個溫柔的拒絕。然後那只又柔又軟又白又嫩的手離開了,離開的同時他心上有一點兒空虛。
他看她什麼話也沒說地坐回位子上,看著她移開視線,和抱禧望起唱曲的戲子。她沒說話、沒生氣,只是沉默了,但那沉默的側影彷彿脆弱了,她身上的慣有的嬌貴氣焰彷彿一瞬間全消失了。
她終於放棄了吧……慕容別岳不忍看她消沉的模樣,復而低頭望杯中茶葉,綠綠柔柔,清清淡淡的葉蕩在沸水中。如果滾沸的水像紅塵,那麼清淡的獨善其身的葉就是慕容別岳的處事態度。
他擔不起一個女子的感情,更何況她還是個被驕寵的公主,是如此年輕任性輕狂,許是連什麼是愛都不懂──這麼一想,她失望的剪影已不若先前那般掐緊了他的心。
這時堂中忽然吆喝起來,跟著茶肆一陣歡呼鼓噪,一名藍衫男子執著扇子踏上了檯子。
他向眾人行個禮。「各位大爺大人大官大姊大奶奶們──」
一下子眾人都笑了。
抱禧這時轉過臉來,沒意識到金鳳低落的情緒,兀自抓她臂膀興奮地指著那男子嚷:「要說書了,你瞧、你瞧──」他最愛聽這個了。
金鳳懶懶地抬臉看見那藍衫男子扇面一揮,朗朗道:「今兒個就給各位爺們姑奶奶們說說咱們天朝最最最最最……」
眾人齊呼:「最什麼啊?」
「最……小……的公主──鳳公主。」
放肆!金鳳眼一凜,臉色沉了下來。
那說書人不知正牌公主在場,猶興致高昂瞎說起來。「咱們這個碩果僅存的鳳公主,每一次大典總不見人影,據說是體弱多病。聖上召了不知多少大夫花了多少官銀,浪費了多少人力,就為了治這位公主,其實……這公主根本沒病!」
大家驚呼。
「沒病嗎?」
「怎麼會?沒病幹麼請那麼多大夫、花那麼多銀子……」
男子臭蓋道:「嘖嘖,所以你們都被誑了,其實這全是聖上掩人耳目,真正的鳳公主,聽說如仙女下凡,美得不可方物,美得如芙蓉如水荷,就像……」男子搜尋了一下,那扇子忽然指住金鳳的臉。「唉呀呀!美得就像這位小姑娘,真美啊!」
金鳳瞇起眼,聽他驟然話鋒一轉還真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可真相是……那鳳公主其實是個……」
「是個什麼?」
「對啊,是什麼?」大家都被這說書人吊足了胃口。
抱禧也急了。「是什麼啊?」
說書人眼眸溜了一圈,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是、個、畸、形!」
畸形!
金鳳的臉色更難看了,慕容別岳伸手正欲安撫她,卻見一隻杯子早一步先飛了出去,然後是一聲嬌叱──
「混帳!」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眾人的驚呼聲中,金鳳怒極拍桌立起的剎那,「匡」的一聲,那只杯子已經砸上了藍衫男子的頭。
抱禧驚得跳起,眾人嘩然,慕容別岳頭痛地摀住額。他低下臉雙肩微顫,好似很惱而其實他卻是在笑。這個鳳公主真是麻煩的製造者,偏偏這白目的說書人竟挑公主來說,畸形?真能瞎蓋!
「大膽刁民!」金鳳瞠眸怒叱。「我哪裡是畸形?」她右腕被慕容別岳緊緊握著,以至於沒法走過去賞他幾巴掌。
「你?」男子捂著被砸痛的額,也氣急了。「我說的是公主ㄟ,又不是你!」
「我就是……」忽然一股力將她往下一扯,金鳳一個顛躓,轉頭看見慕容別岳警告的眼神。
可惡!金鳳氣惱地甩開他的手,繼續指著那說書人怒叱。「你知道我為什麼砸你?」
「為啥?」
「因為你一派胡言。真正的鳳公主絕不是畸形,她美麗漂亮,高貴大方。」
「是麼?你去過皇宮嗎?你見過她麼?」
金鳳雙手抱胸,頗不以為然地反問:「這麼說,你去過皇宮,你見過她嘍?」金鳳高傲的走出去,走到了他面前,大聲問:「那麼你倒是說說,皇宮是什麼樣?公主住的「長命殿」又是什麼樣?」
這會兒大家都興致高昂地跟著鼓噪起來,煽風點火地看好戲。
「是啊,告訴我們皇宮是什麼樣?」
「我們都想知道啊……」
說書人揮動著扇子,跩兮兮俯視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氣焰囂張的小姑娘。「哼!那麼,你說公主不是畸形,你又見過公主了?你去過皇宮了?去過公主住的「長命殿」了?」他用她的話反擊她。「那麼敢問皇宮是什麼樣,公主住的「長命殿」又是什麼樣?」
藍衫男子高聲質問金鳳,然後一手插腰,一手悠哉地煽著扇子,他昂著下巴注視她,她斜著臉抿著紅唇,細細的眉緩緩挑起,美麗的眼瞳亮了。不知怎地,她忽然勾起漂亮的唇,笑了。那笑容忽然叫他的信心如危牆頃刻倒塌。
「那地方富麗堂皇美不勝收,內廷宮殿牆門、院門、照壁、牆面以及花園裡的花壇等,廣泛使用琉璃裝飾,琉璃釉色瑩潤光亮,色彩豐富。宮門和照壁非常華麗,不僅宮門簷下斗拱、木枋用琉璃製造,兩旁照壁的岔角鈿種極富質感的花卉,當中是鷺鷥,蓮刻海棠的圓盒子。整個照壁畫面以黃色面磚為框,以綠琉璃面磚為底,白色的鷺鷥、綠色的荷葉、黃色的荷花、碧水彩雲縈繞其間……」她站在那兒,站在眾人的目光中,她毫無懼意,挺著身子昂著尖下巴,很霸氣很趾高氣昂地說著,把眾人的視線和心思彷彿都牽引至那個遙不可及的皇宮裡了。
「每到黃昏的時候,夕陽還沒趕得及下山,宮裡每一道走廊、每一個迴廊、每一個屋簷下,成排成排的燈籠全給點上了,夕陽已經把琉璃壁暈亮,再讓燈籠那麼一照,琉璃反射著燈籠的光折射到天上去,整座皇宮燦爛奪目,亮晶晶的。」她微笑地看著底下聽得呆了的人們,再看那說書人亦是一副震驚茫然的模樣,她勝利地笑得益發燦亮了。「我說得夠清楚麼?」
她贏了,那說書人只能嚥著口水,半天說不出話。她贏了!「公主長什麼樣我比你更清楚,她美得不得了,美得……啊……」倏地一隻大掌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走。
夠了!慕容別岳付了帳將她火速帶離,留下了震驚的人們。
「我還沒說完呢!」她掙扎著,他卻握得更緊。
抱禧訝異地追著問:「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一連好幾聲的你怎麼知道。
慕容別岳拉她疾步回程路上,他表情冷淡,口氣也很冷淡。「你想出鋒頭,我可不想。」
「我只是糾正他可笑荒謬的錯誤,我還想賞他幾個耳光呢!」她被他硬是跩離,心下猶不甘願地回頭,但見那座茶肆沐在黃昏中,夥計將紅紅的燈籠一一點了,「優缽羅」的招牌也就跟著紅了。
金鳳被強制帶離人潮洶湧的鬧街,一出城她便掙脫他的掌控,怒道:「那個渾帳竟然說公主是畸形,我不糾正他還得了?」她發狠道,「可恨我手裡無刀,否則就把他給劈了。」
慕容別岳一震,緩緩轉過臉來,那雙銳利的眼直直地望住她。「當今天子嗜好殺戮,魚肉子民,他醜化鳳公主,無非是為了順應眾人的心思,以娛大眾。」
「以娛大眾?」金鳳臉色越發難看,她生氣的時候,美麗的眼睛就會亮得如兩道火焰。「你的意思是聽見公主是個畸形,人們會開心嘍?那也包括你麼?」
「我以為……人民若是聽見公主死訊或者會更開心。」
天色已灰,雲層很密,夕陽的光線漸漸被陰霾的天色截斷。
金鳳瞪視他,他俊美的臉龐也跟著暗了。
抱禧察覺了他們之間不尋常的氣氛,臉色蒼白沉默地立在一邊。
「如果有把刀,為了你現在這句話,我可以殺你。」她咬牙,說得很狠。
他卻還是那一臉平靜的表情,聲音還是一樣緩慢、沉穩、有力。
「如果有把刀,如果你動手,死的絕對是你。」
金鳳挑眉,並沒有接話。他們隔著慢慢慢慢飄落下來的雨,彼此對峙,四目相對,誰也沒有再開口。
他比她狠!
金鳳徹底地明白了,然後她做了一個動作,這個動作非常之突然,也非常之堅決和非常之令人意外──
她移動了她的腳,撲進他懷裡,抱住他壯闊的身子,柔軟的臉埋進他胸膛貼上他心窩。
然後,她說了一句話:「你一點都不讓我嗎?」
這算不算投降,算不算認輸?
是什麼可以使剛強的人軟弱?好勝的人屈服?愛情此刻就像一把刀,一把非常溫柔的刀,在金鳳意識到那初生的情意時,同時也切痛了她強悍的心扉。
你一點都不讓我嗎?她說話的語氣是很女人的,那是一個女人在和她心愛的男子說話時會有的語氣,是那麼溫柔纖細,那麼低低的彷彿要將男人的心融化。
慕容別岳心中一震,真個愣住了,抱禧亦是。
方纔她還怒氣騰騰說要殺他,現在卻像只受了委屈的貓兒在他懷裡撒嬌。
你一點都不讓我嗎?那哀怨的溫婉的聲音很快就被落下的雨淹沒……
雨密密落下,慕容別岳始終沒有張手回抱她,他只是站得很直很挺,任她去環抱。他垂眼俯視她柔軟的發,長長的發彷彿已滲進了他心窩裡纏住他。
然後,他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一旁的抱禧震驚了。他注視著師父,師父臉上有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複雜神情,那神情裡似乎摻著憐惜、心疼、寵愛、懊惱、無奈……
慕容別岳很少很少歎氣,或者該說這世上沒什麼事會困難到無奈到值得他歎氣,可是為了這個鳳公主,他已經歎了至少兩次氣──一次是為著她的病,一次是為著她對他的感情。
或者能讓男人手足無措,讓男人為難,讓他心浮氣躁、進退失據也是一種本事,他如果討厭她,就不會為難,不會心浮氣躁,更不會歎氣,所以,能令得慕容別岳這樣出色的男人歎氣復歎氣,鳳公主也許該感到驕傲了。
不過她現在一點都不驕傲,她伏在他胸前,聞著他身上的藥味,她難過地想──為什麼他不抱抱她、不哄哄她?或者,他就和那些愚昧的人民一樣討厭她?這樣想,一顆心就直直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