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霧瀰漫,暮色自霧裡薄光中悄悄漸侵,將籠罩著山林草木的濃雲和遠山上的山嵐,淬染成一片金黃燦目,映在雲裡,似霞,映在霧中,似彩。
拓拔飛鳥站在林梢間極目遠望,遠處南峰山腳下,縷縷炊煙順著微涼的西風冉冉上騰,向晚時分,佛寺撞起了晚鐘,鐘聲此起彼落地在山間紛紛響起,由風吹送而來的音律,帶點清悠和寂寥,隨著西風蔓延在空氣裡。
目光順著夕陽在雲海間的光影,只只晚歸的歸鳥徘徊在天際準備回巢,在此寂靜的時分,它們振翅展翔的種聲音。
飛鳥閉上聽這山間的每一種聲響,夕陽彷似不敢驚擾般的,不語地穿過林稍、走過葉片的紋理脈絡,將暈淡朦朧的霞光灑落在她的面頰上,似在她細緻的面容上撲了層靄色的琉璃粉妝。
衡山待久了,大大小小的佛寺廟院鐘聲聽多了,她的生命也逐漸變得如此平滑寧靜,猶如那圓潤透散至雲間的鐘聲,聲聲蕩漾、繚繞於穹蒼,但轉瞬間又不留痕跡,日子一天天過下來,她的喜怒哀樂也如同鐘聲般,來時洪亮壯闊,在心中久久迴盪不散,但去時又如煙消雲散不復蹤影。
但她的心,有時還是會因等待而漂泊,因一道淺淺的相思而不知歸岸,因想一個人,而有時會在心湖裡留下點點漣漪,因那不知名的閒愁,而有些不知所措。雖然,相思易撫、閒愁易平,可是它們就像是一本合頁的書冊,每當風吹起時,又在她的心中掀開來,發出細碎的聲韻,而後在她耳際久久不散。
晚風迎面,帶來一陣涼意,飛鳥睜開眼,定定的凝視眼前翻滾的霞色雲海一會,伸手取來擱在樹梢上的藥籃縱身躍下,足尖方及地時,草地上早來的晚露沾濕了繡鞋,她伸手欲去拍拭,一陣熟悉的香料味,緩緩穿過林間的草木傳柢她的鼻梢。
她的眼眸動了動,知道了來者是誰,但仍沒停下手邊的動作,拍淨了鞋上的露漬後,又轉身在林木間尋找最後幾味仍未尋齊的藥材。
待在遠處的南宮徹,倚在樹邊看著飛鳥在林間採藥的一舉一動,對她明知他已到來卻沒有反應的態度有些不滿,但久未見面,在他胸臆間充斥的相思,又讓他的唇角揚起一抹滿足的笑,戀戀不捨地望著霞曦中的她。
因為貪看暮色而誤了採藥時辰的飛鳥,此刻可沒有南宮徹躲在遠處偷看的優閒心情,她正忙碌地采撿可用來製藥的藥材。但即使不回頭,她也知道,現在他臉上一定又擺著某種怪異的傻笑,一個人自得其樂地瞅著她瞧。
背對著他,她朝身後勾勾手指,「有空待在那偷看的話,還不如過來幫我摘些銀杏葉。」
正看得出神並感覺心滿意足的南宮徹,在聽到她的呼喚後,立刻與匆匆的抄起放在腳邊的行囊,踏著愉快的步伐踱至她的身邊。
他快樂地挨在她的身旁,「兩個月沒回來,不先給我個熱情的招呼?」
「好久不見。」飛鳥回眸淡看他一眼,又轉身揚手指著樹梢高處,「我要那幾葉。」
真冷淡……
南宮徹的笑容有些僵在臉上,即使已經對她這種冷冷的性子很熟悉了,可是與她久別了數月,他還是很期望她能用別種方式來歡迎他,即使是一個笑容也好,其實,他是很容易滿足的……
盯著她採藥時專注的眼眸,南宮徹又不知不覺地在心底縱容起她的淡然和無視,想親近她的念頭,又再一次地將他的失落衝散不留痕跡。
照著她的指示,他在採下那幾片她要的葉子後,又熱情洋溢地繞在她的身邊,擺著一張關懷的笑臉。
「我不在衡山的這段期間,你有沒有乖乖吃飯?」有兩個月的時間沒回來,不知道不擅廚藝的她到底有沒有聽他的話,在把他留給她的乾糧吃完後,試著動手做飯給自己吃。
「有。」飛鳥把他的笑臉推遠了一點,好能彎腰撿拾地上掉落的樹果,對這個有牛皮糖性子的男人,早就免疫和沒感覺。
他愈聽愈懷疑,「有?」平常做飯給她吃時,她都愛吃不吃的,而他一不在,她卻會按時吃飯,她怎麼可能那麼乖?
「六木伯伯每日都定時送飯來給我。」她把撿拾好的樹果堆放在他的兩手上,又翻開草叢去找尋其他的藥材。
「六木?」南宮徹有些不是滋味,蹲在她的身邊酸溜溜的問:「他的手藝有我好嗎?」
她輕聳香肩,「沒什麼差別。」只要能吃就行,她不挑食的。
他不平衡的低叫:「沒差別?」什麼沒差別?每道他端至她面前的菜,可都是他精心細制的,她居然把他和只會蒸饅頭的六木拿來相提並論。
「吃起來味道都一樣。」飛鳥沒把他的抗議聽進耳裡,一雙素白的小手飛快的在草叢裡摘檢著。
「不一樣。」自尊心受創的南宮徹,正色地抬起她的小臉,「六木做的菜裡可有我做的菜所包含的愛心和關心?」
她沒好氣的輕歎,「愛心和關心是沒有味道的。」
「老實說,你真的不想念我做的菜?」為她做飯那麼多年了,他還是很希望自己能在她的心中佔有一席之地。
飛鳥的明眸輕輕流轉,認真的眼神滑上他的臉龐,無聲地望著他。
自她的眼眸裡,已經存在他生命中多年的灰心和喪氣感,又再一次地覆上南宮徹的心頭。
他明白,飛鳥對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在她的眼中,人、事、物,都是相同的個體,只有她用來製藥的藥材才是真正的生命體,也是她唯一在乎的東西。
她的一雙蓮足,只為那些等待著她去摘採的藥材而前行;她那水漾的明眸,只為丹爐裡的爐火而等待停佇;她的纖纖小手,只為去研磨搗制或是搓成丸泥的藥而動;她的心思,時時刻刻都只在她的醫書上打轉。而他,在她的心底,甚至遠遠不及一株藥草來得重要。
無論他再怎麼向她下功夫,無論他再如何深情款款、憐借關心,他的綿綿情意,始終無法傳抵她的心房,只因她有一座他身在其中,卻怎麼也碰不著的天地;那片天地,是離他這麼的近,卻也把他隔離得那麼遙遠,讓他再怎麼像團熱火,也無法融化她那如冰的芳心。
有時,他會希望,他若能化為一株上等的藥材就好了,這樣,至少能夠博得她一眼,換來她一笑,獲得她片刻的全心全意。
雖然,心,有時會有點痛……
飛鳥沉斂著氣息,靜靜地看著他百般錯雜的眼眸,她微啟朱唇,但又猶豫地合上,不知該不該向他說實話。
他拍拍她的芳頰,「算了,你還是別說實話。」要是又給她說實話,她那個直得不會拐彎的腸子,一定又會讓他的自尊心坑坑洞洞。
她挪開他碰觸的大掌,起身將採來的藥葉裝放至藥籃裡,正想收拾好採藥的工具打道回府時,抬起螓首,一隻造形嬌巧渾圓的瓷瓶已遞至她的面前。
「給你的。」重新振作起來的南宮徹,不容她拒絕地將瓷瓶塞進她的手裡。
「這是什麼?」她握著滑潤的瓶身,俯首凝睞著他。
「楓露糖蜜。」南宮徹滿面笑意地靠在她身旁為她解說,「藥都是苦的,你當以身試藥,一定吃盡了苦頭,所以我特地上恆山叫北堂傲幫我找來這個好讓你甜甜嘴,我不想讓你吃太多苦。」
飛鳥一言不發地看著手中的瓷瓶,杏眸裡的眸光逐漸變得黯淡,隱隱的顫抖,趁她不防時又悄悄溜出,讓她一雙手止不住地顫動,但更快的,她又將它壓抑下來,不讓他發現。
「還有這個。」見她沒有拒絕,便認為她是樂於接受的南宮徹,又興高采烈的自行囊裡翻出一隻布包拿到她的面前。
她以指輕揭開布包一隅,布包裡軟嫩多彩的各式衣衫,在夕照下顯得格外耀眼美麗。
「我不缺衣裳。」她微蹙著黛眉,將布包推回給他。
他不這麼認為。「你是個姑娘家,當然缺衣裳。」哪個女人不愛美?他要讓她隨時隨地都有機會為自已打扮。
飛鳥一手緊擰著眉心,「你上次為我訂製的衣裳我都還沒全部穿過一回。」就算她每日穿一套,一整個夏季都過去了,她還是沒辦法穿完他買來的那些衣裳,為了處理那些衣裳,她夠頭痛了。
「那些都是夏衫。」南宮徹不同意地搖首,「已經立秋了,很快就會秋涼,你若是不多加幾件衣裳會著涼。」
「我……」
「來,看看喜不喜歡。」她還來不及婉拒,他又熱心的把布包放下,一件件地拿出來展示給她看。
望著他那快樂的神情,飛鳥只好把所有的話都嚥回肚裡,改而輕輕吐出千篇一律的謝辭。
「謝謝……」
南宮徹的雙手霎時停頓了下來。
他想聽的並不是這個,雖然,他知道她不是個喜歡胭脂艷艷的姑娘,只像只來去自由不在乎本身的飛翔雀鳥,但他就是想讓她多添點光彩,為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她多添點美麗嬌媚,好讓她多愛她自己一些。
在食衣住行上,無論是什麼,他都盡他所能的給她最好最舒適的東西,但對於他的善意,她卻總是連眉頭也不皺一下,更不會歡心雀躍,她只會擺著無動於衷的表情,淡淡的向他道謝。
她知不知道,他從來就不要她的謝意?
「除了道謝外,你沒有別的話要說?」抱著一絲絲的期望,他仔細的肚著她的眼眸問。
「要說什麼?」她問得很老實。
他乾脆直接給她一些他想聽到的答案,「例如說你很感動,或是你很高興,再不然你也可以對我笑一個。」
「我很感動,我很高興。」飛鳥照他的希望流俐的說完,並附上一朵微笑,「這樣可以嗎?」
就連笑容,也沒有溫度……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為她的笑容加點甜蜜、加點溫度,而不是這種制式的笑意,這種被人強迫時她就會擺出的空洞微笑。
南宮徹歎了口氣,「你真的很會讓男人感到灰心。」
「我早就告訴過你別去花心思來討好我。」飛鳥略過他臉上失意的表情,拿過他手上的衣裳,幫他把它們全都放回布包裡。
「這個能不能討好你?」他不死心的再拿出一株會讓她動心的藥材在她的面前搖晃。
「摘星參?」飛鳥兩手緊握住那株不易採到的人參,一改前態的,雙眼都燦亮了起來。「你去了華山?」
「我特地去向西門烈拿的。」南宮徹漫不經心地應著,眼眸緊緊鎖住她的臉龐,捺著性子等待著。
淺若似無的微笑,不自覺地浮現在她的面容上,「我缺這一味藥缺很久了……」
終於,終於看到了那讓他想念了兩個月的笑容。
南宮徹像只心滿意足的貓兒,眼眸再三地停留在她的芳容上,一再地回味著那令他魂牽夢縈的微笑,細細品嚐著她歡欣的模樣。菱似的唇瓣一如他所願,微微上揚的炫人弧度,那種淡然的美,是他可以收藏在心底好一陣子的快樂。
「天快黑了,先回去吧。」他不捨地打破寧靜,挽著她的玉臂催促,「我這次出門還上了泰山去跟東方朔的大廚要了本食譜,回去後我就為你下廚,做頓保證會讓你讚不絕口的大餐。」
「嗯。」眼中只有手裡那株人參的飛鳥無意識地點著頭。
在南宮徹挽著她走沒幾步後,有些回過神來的飛鳥,才發覺自己忘了拿那花費她一天辛勞的藥籃,想轉身回去拿時,有所準備的南宮徹卻將她的螓首緩緩轉過來,一手指著掛在他手上的東西,說明他早就趁她發呆的那個片刻幫她把藥鋤和藥籃都收拾好了。
她看了一眼,不語地任他拉著繼續往前走,悠悠的思緒,又一逕地沉醉在手中的藥材裡。
南宮徹邊走邊湊在她的身邊問:「覺不覺得我很體貼?」
「很體貼。」她心不在焉地應著。
「我離家這麼久,有沒有很想念我?」嘗到了點甜頭,捨不得放棄的南宮徹更是乘勝追擊。
「很想念。」他想聽什麼都好,她現在要好好想想回去後她要怎麼處理手中的這株藥材。
他開心得連雙眼都帶著笑意,「你是不是很期待我能早日回來陪你?」一株摘星參就能夠換來這些甜言蜜話,也許他往後該多去和西門烈搶幾株來討佳人歡心。
「很期待。」她有一搭沒一搭的附和。
「那你有沒有……」他的話還塞在嘴裡,飛鳥的小手已不耐煩地將他那張嘮叨的大嘴給掩上。
「你知不知道你很吵?」飛鳥兩眼無神地望著他,對他愈來愈煩人的個性有些不敢領教。
「是很吵……」他在她的手心裡咕咕噥噥,但他反省過後,下個片刻,他又拉下她的小手繼續纏著她,「今晚你想吃些什麼?我去東嶽泰山學了好幾道新菜色,你要不要先嘗嘗看?」
飛鳥無語地盯著他雀躍的眼睛半天,最後一手無奈地撫著額際輕歎。
「受不了你……」
*****
在南宮徹宅子裡特大號的廚房內,十來具的大灶正齊生起柴火,飄搖不定的蒸騰白煙,瀰漫著各色菜香,勾人心神且令人垂涎三尺的誘人香味,伴隨著陣陣煙縷,將一室的空氣薰香得誘人無比。
做菜已有十年經驗的南宮徹,此刻正一手執刀,俐落地將各種食材切安後,動作一氣呵成地將它們送入大鍋內快炒一番,而後蓋上鍋蓋,微笑的聆聽自鍋內傳來僻哩啪啦的熱鬧聲響。接下來他再快速的移動腳步,分別照料在爐上燉煮的湯品和蒸籠裡的小巧點心。
「細火慢煲……」他在灶前半彎著身子,對數個灶口左右開弓地減薪或是加柴。「文火微燉,大火快蒸……」
在照料好火候後,他又抽起放在頸後的食譜書冊,仔細地研究上頭的作法學習新式菜色。
他一手拿著食譜邊念邊做,「加上進貢的貢鹽,再摻點天竺的的香料黍葵緩慢攪拌,還有岐山的異花椒……」
一個大男人站在廚房裡忙碌的光景,或許在他人眼中看來十分不可思議,更或許會有人認為,以南宮徹這名光以一套追日劍法,而名聲在衡山響叮噹的一代劍派宗師,又以毒功毒遍南嶽一帶而有毒仙美名的他,根本就不可能這般耗時耗力的屈居於這煙氣蒸熟的廚房裡燒飯做萊。
在衡山一帶,凡聽聞過他下廚做菜事跡的人,莫不是歪著腦袋、糾結著眉心,猜測這個大名鼎鼎的南嶽盟主,是否是按捺著滿腹的不滿勉強走進廚房,或者他是被人逮著了什麼把柄而被迫下廚,不然堂堂一名系出名門又教養上流的貴公子,怎麼把為人燒飯做菜當成此生最偉大的工作,並做得無怨也無尤?
不,實際上,他做得一點也不勉強,也不是被強迫的,相反的,「君子遠庖廚」這五字,從來就不曾存在南宮徹的腦海裡,對於下廚的這一事,他不但是做得很自願,而且還相當樂在其中。
說來說去,他會有這項做菜本領,並日復一日甘心入廚的原因,全是他隔壁有個他捨不得她進廚房的芳鄰,為了讓那名芳鄰的一雙小手潔白無垢,不沾染一絲煙火柴灰,他可以放下他那柄名揚五嶽的長劍,放下他高貴的名聲,任外界對他批評揣測猜想,但只要能讓芳鄰坐在他的面前,細嚼慢咽地吃下他所做的每一道菜,要他再怎麼辛苦,他都覺得值得。
「大、功、告、成。」南宮徹揮去一頭大汗,兩手扭著腰,滿意地看著已裝盤完畢,整齊地擺在桌上的各種美味菜餚。
正午的日光熾烈地映照在窗外的湖面上,一波波反射的波光,飛閃過他的眼簾,提醒了他不能再繼續對自己的手藝讚歎下去。
「糟了,這麼晚了。」沒想到新式的菜色這麼耗時費工,再不快點送去的話,飛鳥可要餓壞了。
南宮徹飛快地將所有的菜餚裝進有十層高度的特製餐籃裡,一手提起餐籃,一手蓄滿內勁,以沉重銳利的掌風掩熄每具灶內的柴火,爭取時間地揭開窗扇,躍出窗外準備為心上人送午飯。
兩腳方踏上個外的長廊,正打算以輕功躍過湖面的南宮徹即被一群吼聲一致的不速之客給攔下。
「南宮徹,交出解藥來!」
他回頭看了那些擅闖他地盤的人們一眼,一雙劍眉不悅地往眉心靠緊。
「閃邊。」他伸手指向湖岸外的門牌,「識字就快滾。」都已經在門牌上寫得很清楚了,還敢進來妨礙他的送飯大事。
絲毫沒有把門牌上警語放在心底的吳家兄弟們,非但不讓出路來,反而還動作一致地將刀鋒指向這個數日前對他們下毒的毒仙。
他冷冷地開口,「現在我沒空陪你們玩,我忙著要送飯。」與這些拿著刀子的男人比起來,飛鳥那快餓著的肚子比他們來得重要。
「送飯?」帶頭的吳一虎愣了愣,兩眼懷疑地看向那具造形怪異的餐籃。
「他是要送飯給那個拓拔飛鳥。」吳二虎不屑的譏嘲,「誰不曉得咱們偉大的南嶽盟主,費盡心思的苦追那個冷血女神醫已有十年了。為了那個女人,他是可以連盟主的自尊也不要,天天窩在宅子裡為女人洗手做羹湯。」
「廢話夠了沒?」南宮徹愈聽愈不耐煩,「我趕時間,讓路。」
就在南宮徹才想繞過他們縱氣飛越過湖面,好先把飯菜送給湖中另外一座小島上的飛鳥時,數把長刀立即將他劈回原地,並逼他不得不在這忙碌的當頭挪出時間,好好招待他們這群特地來找他的客人。
「堂堂男子漢,為個女人做飯?」吳一虎刀刀直壁他的面門,「南宮徹,你可真有志氣。」
南宮徹一手小心護著餐籃,一手抄起腰間的佩劍格擋,心情惡劣地向他警告,「這盅湯我堡了兩個時辰,我要在它還燙手時送到飛鳥手上,若是湯涼了菜冷了,當心我把你們全毒了去餵魚。」
「把解藥交出來!」吳一虎壓根就不搭理他的警告,一心只想解開身上所中的奇毒。
「別擋路,我的芙蓉豆腐禁不起耽擱,它要涼了!」頻頻被擋路到後來,心急如鍋上蟻的南宮徹運劍的速度也愈來愈快,火冒三丈地在心底計算著時間。
沒料到他攻勢會在轉瞬間變得難以招架的眾人,正齊心一致地上前圍住他,打算合力留下他的腳步時,南宮徹卻忽然停止了動作,焦急地打開餐籃其中一格,以指探試裡頭菜餚的溫度。當他再抬起頭來時,已不復見方才臉上所有焦慮的神色,改而換上的卻是難以抑止的滔天怒火,只因為……
萊,涼了。
他雙目含冰地瞪向他們,「你們……」
被他一雙眼瞪得全身涼颼颼的罪人,還來不及反應,飛快放下餐籃的南宮徹,已揚著劍來到他們的面前,傚法誇父追日的長劍,散發出太陽般的金羽流光,在擊碎他們手中長刀和劃破雙腕時,如四散的流火星源。
「想要解藥是不是?」南宮徹大掌緊捉住吳一虎的後頸,將藏在抽中的小藥丸子硬塞進他的嘴裡,「吞,都給我吞下去!」
「你……你讓我吞了什麼?」被塞得滿臉漲紅的吳一虎,在他惱怒的去找其他人塞藥時,恐慌地撫著頸間問。
他冷睨一眼,「會讓你變成魚飼料的東西。」敢進他的湖來壞事,他們都不打聽一下他已經把湖裡的魚兒們餓多久了嗎?
「奇怪……」也被塞下藥的吳二虎,驟感不對地以雙手上上下下的撫著四肢。
「燙!」知道自已又中毒太晚的吳一虎,燥熱難安地自地上跳起,「我的身體好燙!」
南宮徹很好心的向他們建議,「覺得燙就下水清涼一下啊。」
撲通撲通數聲,一個個來訪的客人們,在南宮徹的建議下,轉眼間全都跳下水以解身上毒性所帶來的熱意。
「忘了告訴你們。」他蹲在岸邊壞壞地朝他們咧著笑,「我養的魚兒們可都是很凶的。」
「哇啊!」
被湖心另一邊熱鬧的人聲吵得受不了的飛鳥,放下手中正在研磨的藥缽,走至門邊,打開門想一探究竟時,首先映入她眼簾的,即是南宮徹臉色鐵青的臉龐。
「你有客人?」臉色這麼臭,又有人不識字的去招意他了?
「一群糟蹋我心血的傢伙。」南宮徹踩著重重的步伐踱進她屋內,氣悶地將餐籃擺在她桌上。
飛鳥動作輕緩地合上門扉,繞過一身戾氣未消的他,伸手採向他帶來的餐籃,想在撫平他滿肚的怒火之前,先安撫一下她快餓扁的肚皮。
他迅捷地按住她的小手,「別吃。」
「為什麼?」他一早就把自己關在廚房裡特地做的菜,不吃豈不是太對不起他的辛勞?
「都涼了。」食物一但涼了,也就走味了,這種東西他不能送到她的口中,他要讓她嘗的,是最好的美味,而不是這種已變成次級品的東西。
飛鳥輕輕挪開他的大掌,「不管是熱是涼,都是要下腹的。」對於食物,她看得很開,不像他這位美食大師那般挑剔。
「味道會不好。」為了她不在乎的模樣,在他心底暗燃已久的心火,又緩緩地燃燒了起來。
「沒關係。」她沒注意到他的異樣,依舊是伸手去揭籃。
南宮徹猛力捉住她的手,將它緊緊接壓在桌面上。
沒關係、沒關係,她對什麼都沒差別、沒關係。
為什麼她就不能對藥材以外的東西在乎一點?她那直線思考的小腦袋裡,可不可以有些差別比較?能不能試著多去瞭解一下他的用心?能不能不要把一切都視為沒什麼不同?
然而,他更想說的是,她可不可以,好好看他一眼?
這些年來,他多想能讓她分一點心思給他,或者她能暫時放下她心愛的藥材和醫書,真正用心看看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看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來為她做任何事,看他是用什麼樣的眼神來等待她的笑容,看他那些藏在心底不說出口的愛意。
他不求能夠佔據她的整顆芳心,也不想改變她什麼,只要她能覺得自由自在,即使是無視於他的陪伴、他的存在也無妨;只要她能夠在她的心房裡挪出一隅,讓他存在,讓他進駐,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只要她那雙美麗的杏眸能夠真正收留他一次,將他深深看進心底,這樣就足夠。
可是……
為什麼愛一個人,會這麼寂寞,那麼折磨?此情,為何偏偏又無計可消除?
雖然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但要到何時,他才能夠走至她的心底,不再是永遠也到達不了她心梢的彼岸?
放任他沉默的飛鳥,文風不動地保持著姿勢,緊咬著牙關不讓手掌傳來的疼痛逸出聲。
回過神來的南宮徹放開大掌深吸了口氣,以手抹了抹臉恢復一貫的神色,並從餐籃裡的一格中取出一盤胡餅擱放在桌上。
他放軟了聲音交代,「你先吃點胡餅墊墊胃,這些萊我回去重新再做過。」
「不必……」原想婉拒的飛鳥,在雙眼一接觸到他那溫柔的臉龐後,她又飛快地改口,「好吧,你慢慢來。」
收拾好餐籃往外走的南宮徹,走沒兩步,又回過頭來,慢吞吞的步向她。
她不明所以的看著地古怪的舉動,「怎麼了?」
「剛才……」南宮徹內疚地放口,望著她的雙眼寫滿擔憂,「有沒有弄痛你?」一時克制不住而手勁太大,就不知不會喊疼又一身冰肌玉膚的她有沒有很疼。
「沒有。」飛鳥在回答他時,不著痕跡地掩住被他按紅的小手。
他的眼神,久久停留在她遮掩的雙手上不動。
「我餓了。」她趕緊在他看出個所以然之前轉移他的注意力。
「你等等,我這就回去做飯。」把她的需要擺第一的南宮徹,果然立刻上當。
在南宮徹匆匆離去後,飛鳥不作聲地將紅腫的手掌放進桌上盥手的水盆裡,讓清涼的冷意鎮定下手掌的痛感,也讓涼意透上心稍。
在水盆的倒影裡,她看見自己,也回想起方才南宮徹臉上那一閃而逝的深沉失落。
她將眼眸轉至桌上那壺南宮撤去山裡取來的甘泉,仔細倒了一杯,將杯緣湊近唇邊,感覺潤涼的泉水滑進她的齒間,通過她的咽喉,她再取來他千辛萬苦弄到手的楓露糖蜜,打開瓶身以指沾了沾,也將它放進唇裡。
飛鳥不禁微微皺緊了眉心,遠比南宮徹來得更深更不見底的失落,儲存在她不輕易流洩出來的眼眉之間。
到底,在她口中的哪一個東西,哪個是甘潤的?哪個又是甜得膩不開的?
不自覺地,絲絲的血滲出她的指間,但忘了鬆口和放手的飛鳥,卻渾然未知在她口中充滿了的,是血腥的味道。
*****
「找到了……」
靳旋璣站在滿是翠柳的湖岸旁,緊握著手上的地圖,不勝感激地看著眼前蔚藍如天色的湖面,和湖面上的兩座小島。
真好,他終於不必再拜佛和撞鐘了。
自嵩山展開尋親之旅的靳旋璣,分別在東北西三岳各認到一位失散已久的親弟後,在與他辦完認親手續的西門烈口中,得知在南嶽這裡還有一個可能是他親人的人後,他便在西門烈完成大婚後的數日,起程來此尋親。
可是由西嶽華山一路走至這裡,卻足足花了他兩個月的時間。他會花那麼久的時間,不是這兩岳距離太過遙遠的緣故,而是在一個月前他一抵達衡山山腳下後,他就開始陷入頌經撞鐘的噩夢中,拖拖拉拉了一個月,才有機會走至這個尋親地點。
衡山這座美麗的山嶽,不僅以古木參天,流泉飛瀑,風景締麗而聞名,山上更是名勝古跡群多廟宇遍佈,尤其廟宇的數目,幾乎可在五嶽中居冠,三五步便可看到一處香火鼎盛的大廟小寺,每當晨昏山上廟宇集體撞鐘時,無論是身處於衡山的哪一處,都可以聽到那震耳欲聾的鐘聲,聲聲傳腦。
根據西門烈給他的地圖,他所要找的南嶽盟主南宮徹就住在衡山七十二峰的某一峰腳下,可是壞就壞在西門烈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要整他,地圖上硬是沒標明哪一峰才住有那個南嶽盟主,讓他還沒來得及在七十二峰裡找出南宮徹到底住在哪一峰前,才兩腳一踏入這座衡山,當他是來參佛的和尚們或是滿腹經綸的佛性大師,就一把將他給拖進佛院裡悟佛和參佛。
在佛前,無論他是哪一岳的盟主,或是江湖上甚有威名的蓋世大俠,他都不得不低頭,當然也不能說一聲不,於是,噩夢便接踵而來。
早課頌經、白日裡拜佛、晚課又頒經,早晚還得分別各撞鐘一百零八下。鍾撞多了,他那原本就不太清楚的腦子,變得更加不清楚,腦海裡全都是嗡嗡嗡的鐘聲,豆腐吃多了,他的腦袋也愈來愈像方方正正的豆腐。
好不容易擺脫了那間讓他參佛參到後來,想強拖他去當和尚的佛院後,沿途中,認為他有佛性的各廟住持,又一個個的將他給拖進廟裡小住參佛一番,害得他就這樣,一路由首峰拜至七十二峰中唯二峰沒有任何廟宇,也沒有半座佛院的山腳下,才找到西門烈地圖上所畫的這座湖。
站在湖前感動良久的靳旋璣,收拾起滿面的笑意,好好的將這座面積廣闊的湖打量一番,發覺湖堤旁並沒有備置任何小船可乘,而在湖岸邊也沒有修築跨湖的長堤可通抵湖心小島,但在湖前,卻有兩座以石製成的碑牌。
他走至其中一座碑牌前細看,盾心打結地念出上頭篆刻的大字。
「識字快滾?」
他再走至另一座碑牌前,苦苦思索碑文上的含意。
「學次教訓?」他不解地搔搔發,「這兩個廟牌怎麼都那麼怪?」果然是佛學地帶,碑文一個比一個深奧難懂。
「那些不是廟牌,是門牌。」坐在他身後一座涼亭裡的一名老人,在他滿頭霧水時,好心的出聲為他解惑。
靳旋璣求教地走至他面前,「老伯,請問你是……」
「這座湖的守湖人林木森,衡山的人都管我叫六木。」抽著水煙的六木,拍了拍身旁的石椅邀他坐下。
「晚輩靳旋璣。」他有禮的落坐,並不忘報上名號。
六木有些訝然地揚高眼眉,「嵩山盟主?」
「你認識我?」靳旋璣都不知道自己這麼有名。
「聽過你的名號。」這個大江南北到處尋親的嵩山盟主,他的名聲可響亮了,尤其他身上那本市價高達十萬兩黃金的旋門賦,武林各方豪傑更是想得到手。
靳旋璣一手指著湖前的兩座碑牌,「你剛才說這玩意是門牌?」
「對。」六木邊噴著水煙邊告訴他,「那是這座湖主人的家門門牌。」
「南嶽盟主南宮徹可住在湖裡?」靳旋璣很快就遺忘了那兩個門牌上寫的碑文,反而很興奮地挨在他的身邊問。
「沒錯。」
靳旋璣快樂地自椅上跳起,「南宮弟弟,我來了!」不費吹灰之力,他要找的弟弟就在湖裡!
「等等。」六木鎮定的一把拉住他,「為何你會認為南宮徹是你弟弟?」
他的笑容中斷了一下,「有什麼不對嗎?」
「你的認親可有依據?」這樣隨便去認親,萬一南宮徹不是他弟弟怎麼辦?
「我的認親當然有依據。」靳旋璣洋洋灑灑的向他解釋,「我要找的親人都是五嶽高手的後人,而能當上南嶽盟主的南宮徹,更是南嶽的頭號高手,而且他也住在我要找的地址上頭,所以我要找的人就是他沒錯。」
「頭號高手?」六木嘻嘻有聲地搖首,「你漏了一個拓拔飛鳥。」
「誰?」
他伸手指向湖中的其中一座小島,「這座湖的另外一個主人拓拔飛鳥,她也住在湖裡,而她的功夫可不在南宮徹之下。」
「拓拔飛鳥?」靳旋璣連忙抽出袖中的地圖和書信詳看,「怎麼西門弟弟沒寫?」怎麼突然又冒出一個來?
他記得出發前西門烈只說南宮徹可能是他離散在外的兄弟,叫他來證實一下南宮徹是不是小弟的可能性,可是卻沒有告訴他這裡會有個意外狀況。
靳旋璣愉快地拍拍兩掌,「沒關係,那我就兩個都找。」一個不嫌多,兩個不嫌少,多找一個說不定就能多認一個。
「靳大俠。」六木拍著他的肩,頗有善心地以過來人的經驗勸他,「我是你的話,我不會去找他們。」門牌都這樣寫了,他還看不懂的想去找人。
「為什麼?」親人就近在眼前,不找怎麼行?
「尋親固然重要,但生命更加可貴。」六木還是希望他再考慮考慮。「在你去確認誰是你的親人之前,我建議你還是先權衡一下親情和生命這兩者之間的輕重。」
「找他們這跟生命有關嗎?」聽他說得那麼嚴肅,靳旋璣趕忙把太過快樂的心情趕到一邊去,先聽聽還不知道的內幕。
「有關。」六木同情地看著這名外來客,「你是不是沒打聽過這座湖兩個主人的脾氣?」
他忙不迭地點頭,「是啊。」
「來,讓我來告訴你。」六木親切地向他解說,「這座湖是只能看不能進去的,所以你的腳步最好就到此為止,不要進湖去惹那兩個一毒一藥。」
「什麼一毒一藥?」為什麼這名稱聽來就讓人覺得涼颼颼的?
六木的臉上多了份驕傲,「毒是指南宮徹,藥是指拓拔飛鳥。他們兩個,是我們衡山出了名的毒仙和藥仙,同時也是南嶽第一流的高手。」
靳旋璣激動地喊停,「慢著,第一流的高手?」太重要的線索了!
「是啊。」六木愣愣地看著他發亮的雙眼。
「六木伯伯,你很瞭解衡山的事嗎?」他興奮地搓著兩掌,打算從這名似乎很知曉衡山大事的男人身上,多套一點他想知道的消息。
六木自滿地揚高了下巴,「很瞭解。」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在這衡山上總共有幾個可以稱得上高手的人?」最好是先讓他把高手的名單一網打盡,免得半途冒出了個西門烈沒提到的可能目標。
六木遺憾地指著湖心,「這幾年來,衡山就只出了他們兩個高手而已。」他們衡山哪有高手可言?他們出產最多的是和尚。
「只有兩個?」靳旋璣幾乎掩不住臉上的歡喜,「你確定?」
「確定。」他又是一陣幽幽長歎。
「可不可以請你再說詳細一點?」
六木喃喃道出衡山這些年來的武林興衰史,「南嶽這裡,並不是因為佛院眾多,所以習武之風不旺,而是因為南嶽的所有高手都被湖中的兩位主人毒光和藥光了。因為他們的緣故,這一帶能稱為高手的人不是歸隱就是信佛當和尚出家去了,所以南嶽就只剩他們兩個可稱之為高手而已。」
「太好了!」這下他可以省略掉去找其他人,直接找他們兩個!
「我想起來了……」在靳旋璣歡天喜地的在一旁慶賀時,六木拍著長長的白胡,搖頭晃腦地小聲說著。
「想起什麼?」已經準備動身到湖裡找人的靳旋璣,心不在焉地問。
「倘若你是來此尋親的,那麼你就來對地方了。」六木自口中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煙圈。「我記得,當年我也曾招待過你爹靳風眠到此地一遊,若是沒記錯的話,你的親人應當是在此沒錯。」
靳旋璣的腳步馬上停下,「你知道我爹的事?」
「我在這座山上住了一輩子,這裡曾來過什麼人,我大多數都曾見過。」六木翹高了白花花的眉毛回想,「我記得當年你爹曾在這待過一陣子,他好像是跟這座湖的前任女主人住在一塊……對了,她叫什麼來著?」
他屏息斂氣的問:「那個前任女主人姓什麼?」直接要到姓氏,那他就不必兩個都找了。
六木緊拈著白鬚深深回想,幾乎把白鬚給拈成一團,但想了老半天後,卻朝他搖搖頭,「年紀大羅,想不起來羅。」
「沒關係,我親自去問問。」雖沒得到想知道的答案,但靳旋璣已被他激起了雄心壯志。
「靳大俠。」六木拉住他的手聲聲苦勸,「相信我,不論你去找他們哪一個,這兩條路都是不歸路,萬萬不可去。」
絲絲隱憂飄上靳旋璣的眉心,「不歸路?」
「對,所以你還是別去的好。」敢不聽他這名守湖人的苦勸而擅自踏進湖內的人,通常所遭遇到的待遇都很非人。
「不去怎麼可以?我還要帶個親人回家呢。」靳旋璣笑咪咪地拉開他的手,走向湖邊,「你別擔心了,我很快就能帶個親人回嵩山。」
六木遠來不及喚回他的腳步,就見輕功高強的靳旋璣已騰身而起,以足輕踩著湖面渡湖而去。
「不聽老人言……」六木無奈地搖搖頭,「你要吃的可不是普通的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