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江總督富祥一下馬,便被總管請進內院書房。
索蘇額老態閑靜,正舉卷閱覽,見他進門,便放下書卷。
「富祥給國丈爺請安。」
「富大人,免了吧!」他起身,拎起菸桿子。「你請坐。」
「庶。」
待富祥坐下,索蘇額也吐煙緩道:「榮巽親王下江南一事,想必富大人知曉了?」
「是,我已耳聞。」富祥正是為與他商議此事而來。「他為查鄂海的案子,不惜請旨南下,如今人該在湖南境內。」
「喔?」索蘇額老眼一瞇。「他沒到蘇州?」
「到過,不過我來的路上聽說他在湖南境內病下,派人向李知恩要了大夫,李知恩於是派了境內名醫,也上稟皇上,這才讓我知道他的下落。」富祥捻胡微笑。「想必是蘇州城那探不到消息,所以才急得病了吧……」
外頭風傳一句「民間有壽臣畫,宮中有榮王畫」,對榮巽親王的畫技是褒得無法無天,但在富祥眼裡,他終究是個養於宮中、只知作畫吟詩的王爺,論打仗經驗沒有,談官場相鬥更是少得很。
「嗯……」索蘇額沉吟,卻問:「但你親眼看到他人在湖南嗎?」
富祥皺眉。「索大人這是何意?」
索蘇額瞇起眼。「你……該不會以為他只是個閒散無能的王爺吧?」
「索大人可把話說明了,這話富祥聽不懂。」
果真只是個莽夫。「當年太皇太后問當今皇上有何志向,皇上說了『願傚法先帝』,同樣的問題,你可知道榮巽親王是怎麼答的?」
「富祥記得……他說了只甘願為王。」當時這件事被人拿來議論兩人高下,於是皇后生的大阿哥勝出,日後也確實繼承大統。「這……不就無謀嗎?」
「在宮裡,無謀便是有謀。」索蘇額身為三朝元老,什麼心機算計沒看過。「當時那句話保住了他的小命,否則你以為先帝真想立大阿哥為帝嗎?假若先帝那時表明要立他,皇后、外戚、近臣……容得了他活下去嗎?」
「這……」福祥聽出幾分道理。「索大人是讓我提防著親王?」
「總之你看牢自己做的事,我知道你與劉巡撫在君家織繡這筆帳上動的手腳,難保榮巽親王沒看出來,你千萬別敗了氣候才來哭悔……」
索蘇額與鄂海本無深仇,當初是因為富祥與自己是親家,才與他聯名上摺參了鄂海一本,後來發現富祥是狐假虎威,表面湊集了證據給他,讓他信了鄂海的罪,背後卻全是自己的計劃。這事雖讓他不悅,可礙著兩家已成親家,摺子上也有自己的名字,他也只得忍下被人利用的不快,還得想著幫著他幾分。
這是要他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富祥懂了,那我立即找人盯住君家織繡,同時派人查訪榮巽親王的下落,一旦找到,便盯緊他的一舉一動……」
「嗯。」索蘇額這次點頭,又想起那日在養心殿外,安書與自己說的話……
他明著問自己家格格,其實是在探自己與富祥的關係,既然兩家關係無可避免地被他知悉,那他自然得多幫著富祥一點,免得他拖累自己。
斜著菸桿子又吐出口煙,索蘇額此時倒後悔太早許了富家的親事,若是能有個女兒許給安書,或許才是坐穩他當朝元臣的真正籌碼——
***
自從那日安書出手相救後,無瑕對他便格外敬慕。
早在兩人初次相見之時,她便覺得他為人正派、儀表不凡,幾次相處之下,他對她處處照顧,眉目間流露的關心溫柔,對絕境逢生的她而言,宛如是道冬陽,教她芳心暗動……
坐在妝鏡前的無瑕斂眼,想起那日他扶自己起身時,體膚傳來的一陣熱麻,不禁嬌唇微彎,一縷芳思沉浸在回憶中。
一旁侍候的寶相看見主子含笑出神,便問:「小姐,想什麼樂的?」
無瑕一愣,趕緊佯裝梳發。「沒什麼,哪有樂的?」
「小姐臉上掛著紅霞呢,還說沒有?」寶相明知故探。「是在想安公子吧?」
她裝得正經。「瞎說,我想他何用?」
「這個嘛……」寶相瞧瞧她,過分撇關係,有鬼啊。「大概是想著他人好,想著他人俊……或者,想著他有沒有訂親呢?」
「寶相!」這丫頭真貧嘴,竟連主子都敢調侃?
「好好,我不說了。」寶相趕緊幫她綰好髮髻,插上白玉金釵。「小姐還是快些打扮妥當,免得安公子等得久了……」
他們今日約好一起上繡坊,去看看繡娘們的工作進度,也好為他說說繡品的流程。
聞言,無瑕也不再與她瞎鬧,生怕安書真等得久了,趕緊拉拉衣襟,起身出了閨房。
來到大廳,安書果然已在等她。「安公子……」
安書轉身,見了是她,英容展笑。「無瑕姑娘早。」
「安公子也早。」她記起自己還沒問候,剛剛一整副心思都是怕他等得久,怕得都忘了禮數。「讓安公子好等,無瑕失禮了。」
「你我之間何必拘謹?」安書神色溫柔,語氣認真。「如今我們已熟識,不如就當朋友般相處吧,公子姑娘的也不要用了吧!」
無瑕心動,這代表他們關係又近了一步嗎?
「那,我如何稱呼你?」她忽然想起他說過排行第四,便道:「不如叫你四爺吧,四爺也請直呼我的名字無瑕,可以嗎?」
「無瑕……」安書低喃,覺得她的名字像早念過數千次般地上心順口。「好,無瑕。」
她聞聲心動,耳心子不禁生羞,幸好只紅透耳根,想他注意不到。「那四爺請吧。」
於是兩人偕行,走到繡坊大堂後的一方院落,便是君家繡坊。
坊裡重進相疊,一進十屋,一屋十六個繡娘,都身穿紫薇色衣裳,正專心繡活。
「繡娘們都是自小進繡坊,自幼調教,個個手腳利落,一方繡巾通常一日便可完成。」無瑕對他解釋。
「一日?」安書問。「是指那方你繪的牡丹圖嗎?」
「差不多。」無瑕點頭。
安書暗自估算。「那麼各位掌櫃的訂單,不出一個月便可交貨了?」
「對,如今新的夥計已經開工,沒有意外,一個月後便能交貨。」無瑕想起那方繡樣也是他指定要的,便道:「四爺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吩咐先趕出你的貨,讓你好回京做買賣。」
「這倒不必。」他並不急著要貨,反而為她著想。「還是把先趕出來的貨給各們掌櫃吧,他們都是君家的老主顧,也是買賣蘇繡一行裡令人信任的商家,先把貨出給他們,可以穩住君家的聲勢。」
這是在為她考量嗎……無瑕察覺到他的意思,心底忽然充滿暖意,連笑也像沾上蜜似地甜。「謝謝四爺為繡坊考量這這麼多,無瑕謝過了。」
他笑。「不是說好不客氣了,怎又謝了?」
「我……忘了。」
她的窘色帶著羞紅,映著甜美的笑顏,再度惹得安書一怔。自己總是為她而恍惚心神,這又是怎麼了?
不是沒看過如她這般清麗的女子,那自幼與自己玩過的六妞格格,也是個清麗的脫俗的丫頭,他瞧著她出落得越來越美,卻從未對她動過心。
動心?
當腦海浮起這個念頭,安書不禁凝住心緒,好似發現了什麼不對勁……
「四爺?」
直到無瑕喚他,他才拉回突兀的心神。「抱歉,我想事情了。」
「是買賣的事吧?」她猜測。「你放心,無瑕既會交出各當家的貨,也一定會交出四爺的貨。」她一定會履諾,他都為她做了這麼多,如果她連這都報答不了,那算什麼呢?
「小姐!」這時寶相走來,向兩人稟報。「外頭有位叫三元的,說是要找安公子。」
「三元回來了?」安書隨即向她解釋。「無瑕,這是我的家僕,我先到前廳見上一面。」
於是無瑕隨他來到前廳,三元立即問安。「公子,我照您的吩咐辦了事,從湖南請來了大夫,聽說是江南最有名的名醫。」
他說完示意,一旁的梁大夫才說話。「我是同順堂大夫梁順生,見過公子。」
來的路上他已經被三元吩咐過了,王爺來江南查案是暗訪,一律只稱呼他公子,剩下的都不要多問,也不要多想。
安書望向三元笑了,在心底給他記上一功。「梁大夫,麻煩你千里奔波來這一趟,辛苦了。」
「不辛苦。」梁順生知道安書的身份,也謹記三元的交代。「敢問公子何處有病?讓梁某立即為您診治吧。」
「有病的不是我。」安書看向一旁的無瑕。「是這位姑娘,聽說她天生身子底虛,時有暈眩之症,大夫不妨一瞧。」
無瑕聽到梁大夫是他為自己請的大夫,臉龐出現驚色。「四爺,這……」
「我那日看你暈倒,大夫又說得籠統,有些擔心,所以特地差人在江南尋訪大夫,你快讓大夫瞧一瞧吧。」
無瑕本想拒絕,但看到他的誠摯目光,便想起自己剛剛又客氣了的事,這次她是再不能推辭了。「那……無瑕就讓大夫瞧瞧吧。」
安書的俊容展開了一抹溫柔的笑,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笑有多溫柔,只有迎視他的無瑕,像是從他的笑裡見到了什麼,芳心一亂,卻又移不開視線。
「梁大夫,快給姑娘看看吧。」
「是。」於是梁順生上前為無瑕把脈,把了一刻鐘後,退下來稟奏。「回公子,這位姑娘確實天生體質陰虛,所以時有氣血不順的症候,不過我剛探到姑娘近來脈中有活血之貌,或許是調養有成,待我再加上一方溫底良貼,讓姑娘好好喝上一個月,便能徹底調整姑娘的體質。」
「真的?」安書欣然。「那快去開藥方吧!」
「是。」
「三元,跟著大夫去吧。」
「是,公子。」
待兩人離去,安書也開心地回視無瑕。「聽見了嗎?大夫說能徹底調好你的身子,這樣你日後便不會再犯暈了。」
「無瑕聽到了。」他的目光裡又出現了剛剛那抹蘊含情意的溫柔,這次無瑕看得真切,不禁嬌怯含笑、面紅似桃,覺得全身都有股暖意流竄……
這是不是大夫說的活血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臉是熱的,小手是熱的,連手心都微沁出了汗。
這種姑娘家心動的反應,她長至今日,獨獨對眼前的安書有這種反應。
再度悄悄注視安書那儀表不凡的英容,無瑕竟又心跳如擂鼓,於是她明白,自己肯定喜歡他了……
***
安書回到月來西滿樓,三元與梁順生,還有費揚古都已在房裡。
「公子……」
安書要他們別行禮,自己在上座坐下。「梁大夫,剛剛有勞你了。」
「公子客氣了……」梁順生不敢無禮,俯首回話。
見他還記得喊「公子」,安書知道他是個謹慎的人,而這樣的人不太會露口風。
「你可能覺得奇怪,我明明在湖南病了,為什麼你卻被帶來了蘇州?而且不是為我瞧病,而是為一位姑娘治病。」
梁順生回答。「小的一點都不奇怪,聽三元公公提過公子正在查案,既是查案,便有不方便我等閒人知道的內情,所以小的並不意外。」
「很好,看來梁大夫是可以信任的人。」安書微笑頷首。「那就請梁大夫幫個忙,我會告訴湖南巡撫,你會一路隨侍直到我到廣州,這些日子,你一樣寫信回稟巡撫我的「病情」,但是實際上,我要你保剛那位姑娘身體大好——」
梁順生立即頓首。「小的明白,一切照公子吩咐。」
「好了,大夫日夜兼程累了,三元,伺候大夫休息吧。」
「是。」三元請梁順生起身。「走吧,梁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