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千金路茴薰正在房裡臨摹宋徽宗的書法拓本。
那道勁的力道令她歎服,她放下筆來仔細讀帖。
「嗯,先皇的書法真可說是自成一家之風,將來在歷史上不免也要記載一筆吧?」
這幅牡丹詩帖的真跡還有其他大批的國寶,原本收藏在故都宮廷之中,後來先是陷入金人手中,現在又輾轉落入蒙古人的都城,不知要到何時才能重回朝廷?
聽說徽宗除了書法之外,繪畫也是一絕,若能親眼目睹他那書畫雙美的作品,該是多大的福氣?
茴薰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還是不要癡心妄想吧,莫說落入敵人手中的國寶沒有機會索回,就算回歸我朝的宮廷,也斷不會是她小小一個知州之女所能親眼目睹的。
不僅如此,身為女子,她既不能和那些文人一起談書論畫,就連拜師學藝也不可能,成天只能捧著書法、繪畫的摹本、拓本自行摸索,教她怎不感慨萬千?
婢女翠兒從外頭進來,見小姐皺著眉頭,不免納悶,原本掛在臉上的笑容也斂起,急忙來到書桌旁。
「小姐為何事不開心?」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若有機會能夠拜個先生學習書藝、畫藝,不知多好呢。」茴薰抬頭回道。
翠兒聽完,反倒笑了出來。
茴薰不解她為何發笑,眉頭皺得更緊了。「翠兒,你笑什麼?」
「說到學書畫,我笑這事兒還真巧!」
「哪件事兒來得巧?」茴薰一臉疑惑。
「今兒個我在街上,聽人說京裡來了個大書畫家,在襄陽城組了個畫會,專門傳授書法、繪畫哩!」
「真的?」茴薰驚喜地問道。
翠兒點點頭,「當然是真的,不止這樣,這人聽說還是個皇族王爺呢!好像是微宗皇帝的第幾代孫。」
茴薰不禁笑了,這丫頭老是把先皇的諭號弄錯。
「是徽宗,不是微宗啦!」她不厭其煩再度糾正。
翠兒吐吐舌頭,繼續說道:「我想,以咱們大宋皇室家傳的書畫傳統,想必這個京城來的王爺應該不賴吧?」
「你可聽說了那位先生的名諱?」茴薰越來越感興趣了。
「好像是叫趙孟府吧?」翠兒抓抓頭,「真不知怎麼會有人名叫府上的府?」
茴薰又笑了,也不糾正她,畢竟「俯」字對她來說也太深奧了。
不過,要真是趙孟俯的話,那可是當今數一數二的大書畫家啊!只是身份顯赫的他怎麼可能會到襄陽城來傳授書畫呢?
「翠兒,你沒聽錯,真是這名字?」
「不會錯的,我聽得很清楚,是趙孟『府』!」翠兒用力點頭。
「若是如此,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要是能進得了他的畫會,那可是莫大的造化。」茴薰站了起來,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小姐,你該不會想要進畫會,同他學畫吧?」翠兒看著她不尋常的神態問道。
「正是!」茴薰的回答簡潔有力。
「不會吧,小姐?」
翠兒驚訝極了,小姐是哪根筋不對勁了,竟然想要進畫會?大人和夫人會答應才怪哩!
「我這就去求爹娘。」說著,她轉身離開閨房。
「小姐,小姐……」翠兒被遠遠拋在後頭,只能一聲聲呼喚著她。
此時,路知州與夫人正坐在大廳裡品茗。
茴薰一路來到大廳,向父母欠身行禮。
「爹,娘。」
「薰兒,有事嗎?」路知州見女兒匆匆前來,於是問道。
「爹,娘,女兒想去襄陽趙王爺的畫會學習書畫。」茴薰單刀直入地提出要求。
「小姐……」隨後跟來的翠兒連想阻止都來不及。唉!看來小姐免不了要挨一頓臭罵了。
路知州和夫人一陣錯愕。
「不行!女孩子跟人家學什麼書啊畫的?」路知州斬釘截鐵的拒絕。
「是啊,薰兒,你這樣拋頭露面,會惹人非議的。」路夫人也道。
「女孩子怎麼就不行?我朝的才女李清照不就寫得一手好詞嗎?」茴薰振振有詞。
「你……」路知州一時詞窮。
「我知道爹也喜歡書畫,所以你千方百計為我買來這些拓本摹本,還不就是希望我在這方面多下工夫嗎?如今來的可是京城的大書畫家耶,要是能跟從他學習,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茴薰企圖說服父親。
「這……」路知州無言以對。
他確實工於書畫,也希望子孫繼承衣缽,無奈沒有兒子可以教導,只得讓女兒多少學學,誰知女兒學出興趣來,如今竟然興起拜師學藝的念頭,真教他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娘,你放心,我只是去學書畫,不會有事的。」茴薰改而向母親尋求支持。
路夫人為難地以眼神懇求丈夫,「大人,你看這……」
路知州沉思了一會兒,終於點頭答應。
「好吧,我們找一天去拜訪趙王爺,若是他肯收女弟子,那我沒話可說。」唉!誰教他又愛書畫又疼女兒呢?
「爹,你真好!」茴薰笑開懷,連忙答謝父母的成全。
☆☆☆
這天,路知州拿了茴薰幾帖字畫,帶著她前往襄陽趙王爺的府邸拜師。
王府的門房傳了話之後,回報請路家父女徑往書房相見。
路知州便在下人的帶領下,與茴薰來到位於園林盡頭的書房。
父女倆均想,對方雖貴為王爺,但這裡環境清幽,十分雅致,不愧是文人的居處。
兩人進了書房,趙王爺很快起身前來相迎。
「下官參見王爺。」路知州領著茴薰下拜。
趙王爺連忙勸止,「這兒不是宮裡,不需要這些繁文縟節,路大人快請坐。」
「謝王爺。」路知州和茴薰便落坐。
趙王爺沒有架子的態度,讓茴薰大起膽子來,偷偷打量起這位王爺。
已屆中年的他既沒有銅臭味與市儈氣,也沒有老來顢頊之感,有的只是文人雅士的氣質鳳范。
還不知人家願不願意收她為徒,茴薰對這個先生已經開始宗仰崇拜了。
這時,趙王爺的眼光移到茴薰身上,心生疑惑。
地方父母官來見王室宗親本屬平常,但是帶著年輕女子來的並不多見。
接觸到趙王爺目光,茴薰嚇得收回打量對方的眼神。
路知州看出趙王爺的疑問,趕忙主動解釋,「這是小女茴薰。茴薰,快見過王爺。」
「王爺。」茴薰紅著臉起身低頭拜見。
「不必多禮!」趙王爺笑著擺擺手。
「王爺,這是小女塗鴉之作,還請王爺不吝指正。」路知州奉上茴薰那幾帖字畫。
趙王爺接過仔細端詳,然後點頭微笑,「沒想到路姑娘是個才女啊!」
他這話說得茴薰臉更紅,頭也垂得更低了。
「承蒙王爺謬讚,讓王爺見笑了。」路知州笑道。「小女胡亂寫幾個字,畫幾筆畫,哪稱得上什麼才華?」
「路大人客氣了,令千金極有天賦,頗堪造就,他日必能有所成就。」趙王爺這時才仔細留意起茴薰來。
這個小女娃寫得一手好字畫,又生得如此端莊秀麗,路大人可真是好福氣!
茴薰聽了趙王爺的讚美,心裡頭很受用。要是個俗士奉承也就罷了,但趙王爺是當朝第一大書畫家,能得他的賞識,豈不讓人喜不自勝?
「只可惜小女一直深居閨中,未能得名師指導,若是趙王爺肯指正一二,那才是小女的福氣呢!」路知州終於說出來意。
原來如此,他老人家今天敢情是帶女兒來拜師的?趙王爺點了點頭。
雖說自他到襄陽城以來,登門拜師的人不少,但還沒有收過女弟子哩!他不免有些猶疑。
父女倆像等待宣判似的靜默在一旁,不敢打擾他思索。
趙王爺突然笑了起來,讓父女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好,路姑娘若不嫌棄,本王願意傾囊相授。」
趙王爺竟然是一口答應!路知州見狀,催促茴薰趕緊拜師。
茴薰連忙下跪,「老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好好好!」趙王爺要她請起,「回頭拜見師娘,她可是書畫雙絕的大才女喔!」
路知州這時恍然大悟,笑了開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聽說趙王爺娶了個才女,夫唱婦隨不知羨煞多少人,也難怪他願意收女弟子了。
「王爺……」門外突然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
書房裡的三人同時抬起頭看著來者,那是個英俊挺拔的年輕人,身著戎裝卻透露出不凡的氣質。
「屬下不知有客人在,失禮了。」他立刻想退出去。
「廷俊,不忙,來見過鄂州知州路大人,還有他的千金。」趙王爺為他引見。
「路大人,小姐,在下是王爺的侍衛,王廷俊。」
「王將軍。」路知州向他拱手為禮。
「路大人的千金是書畫好手,今後就在我門下學習。」這位剛收的女弟子深得趙王爺的歡心,他介紹她時頗為得意。
王廷俊一看向茴薰,就再也無法將眼光自她身上移開。
好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啊!沒想到還是個才女,這樣才貌雙全的佳人,全襄陽城只怕找不出第二個了。
茴薰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這時,趙王爺的笑聲響起。「廷俊,你方才要跟我說什麼事?」
王廷俊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前附耳稟告。「王爺,最近北方不太平靜,只怕蒙古軍不日就要南下。」
趙王爺立刻變了臉色。
路知州忙問道:「王爺可有為難之事?」
「唉!北方戰鼓頻傳,令人憂心。」趙王爺歎道。
「是啊,朝廷也嚴令各州加強守備。」路知州點點頭。
「請路大人放心,路姑娘在王府中,末將一定全力確保她的安全。」王廷俊急忙上前道。
「那就有勞王爺以及王將軍費心了。」路知州笑道。
「路大人儘管放寬心,令嬡在我這裡,保證無事的。」趙王爺也笑了。
於是,茴薰進王府學書的事就此定了下來。
☆☆☆
趙王爺安排茴薰在王府裡住下,路知州要下人為她準備一些需用物品後,就告辭離開王府回鄂州去了。
從此,茴薰每日就在廂房讀書習字,並不時拿書畫作品到書房請趙王爺品評指導,一段日子後,她的書法技藝已日益精進。
這天,她從書房裡出來後,和翠兒一起在偌大的園子裡散步。
趙王爺在襄陽的王府或許和京城的不能相比,但是比起她路家的府邸可要大得多了。
光是那點綴水池的太湖石就不知道有多貴重,它千瘡百孔的天然造型,曾被徽宗皇帝譽為絕高的園林藝術精品。
每回從書房出來,茴薰總要在池畔走走看看。
現在時節已經入秋,翠兒擔心她著涼,催促她盡快回房。
茴薰卻捨不得這美麗的秋光,她一邊走著,一邊朗誦詩經的句子。「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也許是心神全在詩經上頭,她腳下一個打滑,就要跌入池中。
這一幕讓人措手不及,翠兒嚇得驚呼,「小姐!」
茴薰一時也無法反應,只能任由身子往一旁傾。
這時,她感覺到將要墮入池中的身體突然輕盈起來,好像被什麼東西托住一樣。
她睜眼一瞧,發現自己竟然在一個男人懷裡,腳踩不到地面,她不得不靠在那個男人身上。
那強壯的軀體給她莫大的安全感,而源源不絕傳來的溫熱也讓她臉紅心跳。
她低頭不敢看那個也正凝視著她的陌生男人,對方的氣息卻始終刺激著她的感官。
「你是誰?快放開我們家小姐!」翠兒對著那男人大喊。雖然他讓小姐免於落入池中,但要是想借此輕薄女子,就太不應該了。
那男人嘴角漾起一抹微笑,這才將茴薰好好放在離池子一尺遠的地上。
茴薰雙腳雖站定,卻驚魂未定,直喘著氣。
「在下桑烈,冒犯之處,還請見諒。」男人有禮的彎腰向她致歉。
「路姑娘!」遠處傳來王廷俊慌張的聲音。
他一路奔跑過來,把茴薰上下端詳著。「你沒事吧?我剛才聽到翠兒的叫聲。」
「我家小姐剛剛差點跌到池子裡,幸好這位桑公子及時救了她。」翠兒替她回道。
王廷俊這才注意到一旁的桑烈,比他高出一個頭的身長,還有那溫文儒雅的氣質,教他不得不敬畏三分。
這就是近來經常來王府找王爺的人,聽王爺說他是從北方來的,剛到襄陽城不久。
「桑公子,多謝相救。」王廷俊朝他一揖。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小姐若沒有大礙,在下這就告辭。」桑烈向兩人致意之後,轉身離開了花園。
茴薰直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出神。
回想方才在他懷中的情景,她不免又羞紅了臉。
☆☆☆
過幾天,茴薰又來到書房,正巧趙王爺不在。
這時,牆上多出的一幅字吸引住她的目光。
啊!好棒的書法,是徽宗的瘦金體!
茴薰感到慚愧,自己學了瘦金體這麼久,都還未達到這樣的造詣,怎麼這個書家竟能將字寫得這樣好?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咦?這不是她那天所朗誦的詩句嗎?怎麼會這麼湊巧?
正疑惑時,趙王爺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好一幅書法,不是嗎?」
「老師。」茴薰連忙轉身行禮。
「桑公子果然一手好字。」趙王爺點頭道。
茴薰一愣。難道這是那位桑烈桑公子的書法?真難以想像,他那魁梧的模樣,竟然也有這樣的書藝?
「老師,這位桑公子也是來學書畫的?」她好奇的問。
趙王爺笑著搖頭,「蒙他不棄,老遠前來說要討教南方的書畫技藝,其實他的造詣已經很高了。」
茴薰頻頻點頭,回望桑烈的字。他的書法的確高明,難怪老師也讚不絕口。
「茴薰,你和他都是學徽宗體,正可以好好切磋切磋。」趙王爺說著,拿下牆上的作品遞給茴薰。
「老師,這……」她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桑公子答應,要將這作品給我的門生參考。」趙王爺解釋道。
茴薰顫抖著手收下,交給一旁的翠兒。
回想起桑烈那對深邃的眼眸,茴薰不由得心跳加速。
那個男人也是來向王爺學書的,那她以後不就可以經常看見他了嗎?
發現自己有這樣的遐思,教茴薰有些羞愧。一個女孩兒怎能這樣發癡呢?真是不成體統。
忽然瞥見翠兒的竊笑,讓她更加窘迫了,於是急忙向老師告辭,離開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