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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曲 第六章 大婚(1) 作者:唐純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到呼延冉珠,聽說,他們還留在王庭,要過了蕖丹的大婚典禮才會離開。

    但,她卻再也沒來看過我。

    不只是她,連蕖丹也因為避嫌而不再踏入我的帳篷一步。時間好像在喜氣洋洋中靜止下來,我卻漸漸變得焦躁不安。

    賀賴部的人帶來消息說,霍戈的狀態一日不如一日,如果我們再不採取行動,怕是會來不及救他了。

    然而,伏琅不在,我又該採取什麼行動呢?

    一連幾日,我只是不停地在帳篷裡來來回回地踱步,紛亂蕪雜的心事在單調而沉重的腳步聲中,顯得更為迷離混亂。

    或許,我應該不顧一切地回去,回到霍戈身邊,陪伴他,守護他,不管他是不是學長!

    然而,在大婚之時丟了新娘,單于若追究起來,還不等我跑回賀賴部,第一個遭殃的,可能就是他。

    怎麼辦?

    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我頓住腳步,捧著陣陣刺痛的額角,像個無助的孩子似的蜷了起來。

    「郡主。」阿喜娜的腳步聲輕得好似一陣風。

    我抬起頭來。

    她有一瞬間的怔愣,像是被我的樣子嚇到似的。

    於是,我微微一笑,那笑容看起來一點也不牽強,只是,很……寂寞。從前,我喜歡把「寂寞」這個詞掛在嘴邊。

    遠遠望著學長的背影,我會歎口氣對死黨說:「我好寂寞。」

    一個人寫作業寫到深夜,我會在早餐桌上對老爸噘著嘴撒嬌:「我真寂寞。」

    無人陪伴的放學路上,我會一遍遍用手機騷擾謝姨,「我很寂寞。」

    然而,那都不是真正的寂寞。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如今識得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郡主。」阿喜娜不安地握住我的手,「你不要這樣。如果你心裡有什麼煩惱,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嫁給蕖丹殿下,你可以去找太子,他一定會想辦法幫助你的。」

    「太子?」我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心裡有些澀然。

    阿喜娜雖然是為了我好,但她怎麼會明白?

    太子現在已是自身難保!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來。

    她卻疾步轉到我的面前,像是下了無比的決心一般,對我說:「有一件事,我並沒有告訴您。」

    我詫然看著她。

    阿喜娜抬眼凝視著我眉心的紅痕,用低低的、宛如夢幻般的嗓聲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高明的劍術,那麼睿智的眼神,那樣堅定的毅力,就像天神一樣。郡主,我想,你一定也沒有見過。」

    我下意識地撫了撫我的眉心。

    「太子出生的時候,巫師為他占卜,說他是騰格裡(天)的兒子,是戰神臨凡,將給我們族中帶來空前絕後的榮耀。然而,更多更老的巫師卻說,他是羅剎轉世,是天性嗜血的魔王,將給他至親至愛的人帶來不幸。多少年來,我們一直對後一種說法堅信不移。雖然,長大之後的太子一不像戰神,二不像羅剎,他每日只會花天酒地,以自己英俊的外貌,贏得所有女人的心。」阿喜娜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說。

    我呆了一會兒,心裡忍不住歎息。

    原來,是這樣!

    難怪單于要將他視為眼中釘,難怪他要脫略形骸,以此來掩飾自己的鋒芒。

    「然而,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太子真的是神!他就是天神啊!」阿喜娜激動起來,奔到我的榻前,指手劃腳,「那一晚,郡主依然昏迷不醒,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只說是受了驚,魘住了,卻又沒有別的辦法。單于派了巫師來趨魔,也仍然還是於事無補。就是那一晚,那一晚,太子突然闖了進來,手持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他看起來也是剛剛才醒過來,腳步虛浮,走一步都很困難。我知道郡主出事是與太子有關,所以也不敢大聲叫喊,只是跑過去攔住他,叫他不要傷害你。」

    「傻丫頭,他怎麼會傷害我呢?」我怔怔地,心頭一陣恍惚。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在沙漠中迷路的那些夜晚,他手捧溫熱的馬血,一步一步朝我逼近過來。

    阿喜娜靦腆地笑了笑,「我那時候怎麼知道他其實是來為郡主治病的呢?我原本還攔著他,他又行動不便,卻不知怎地,一下子被他竄了過去,持匕就往郡主眉心刺了一刀。」

    「我嚇得心膽欲裂,眼前一黑,就那麼搖晃了一下子,睜眼再看時,卻哪裡還有太子的身影,不過,郡主倒是不藥而癒了。」

    說完,阿喜娜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我也跟著舒了一口氣。

    原來,那時候我感覺到的一陣劇痛,是匕首刺入了眉心。

    這麼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然而,如果我不是為了去救他,又怎麼會受驚過度,染此怪病?他的放血療法也就不會有機會施展了。

    那麼,到底是他欠我?還是我欠他?

    到底是我救他?還是他救了我?

    我呆呆地想了一會兒,仍然想不通,抬眼看著滿臉期待的阿喜娜,一絲倦意湧上心頭,「那又如何?就算太子是天神,他也不會明白我的感受。」

    世人皆醉我獨醒。

    人生最大的寂寞,莫過於此!

    阿喜娜愣了一下,看著我的目光漸漸變得悲哀,「郡主,您說,為什麼我們做女人的,不管是郡主還是奴隸,都一樣身不由己?」

    我有些震動地看著她。

    她慌忙低下頭去,忍了又忍,終於將不合時宜的悲傷情緒嚥了回去,扯出一個輕快的笑臉,「不過,雖然郡主喜歡的人是太子,但畢竟太子妃是呼延王妃,而蕖丹殿下卻是一心一意喜歡郡主的……」

    「你胡說些什麼?」我又好氣又好笑地打斷她。

    這丫頭,偶爾倒還能冒出那麼一兩句精闢之語,等你對她有所指望時,接下來,便又是這麼些上不得檯面的胡言亂語了。

    倒不知道她哪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心思?

    雖然是亂七八糟的心思,卻到底也給了我一些提示。

    如果我一定要殺死單于,才能回到賀賴部,才能救醒霍戈的話,那麼,放眼整個王庭,能夠幫助我,與我成為同盟的人,唯有他,唯有——冒頓!

    當夜,我在阿喜娜的掩護之下,避開側閼氏的重重耳目,來到太子帳外。

    冉珠姐姐見到我時,居然並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訝。

    她一把將我拉入帳中,激動不已,「妹妹你終於來了。」

    我吃了一驚,「姐姐知道我會來?」天曉得,一個時辰之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走這一趟。

    她卻並不答話,只衝我神秘地眨了眨眼。

    我心頭豁然一亮,是太子!他知道我會來找他?!

    後來,事實果然證實了我的猜測。

    「太子。」我站定,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太子斜倚在坐床之上,點了點頭。

    他的氣色看起來極差,蒼黃病弱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大概是因為熱,胸前的衣襟敞開著,露出一道道深的淺的痂痕。

    我心頭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是難過,又像是憋屈,彷彿嗓子眼裡塞住了一些什麼,想要用力地吼出去。

    然而,我卻只能靜靜地站著。

    那一陣衝動的念頭,讓我不顧一切地來到這裡,然而,真正站在他面前了,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雖然,我和太子並不是第一次見面,甚至,我們還曾共同經歷過生死險阻,然而,感覺上,彼此卻仍然還是很陌生。

    一種微妙的、沉默的氣氛在空氣裡瀰散開來,連呼延冉珠也感覺到了,她快步收走了擱在坐床邊的半碗馬奶,借口避了出去。

    簾子被掀起的那一瞬間,微風將燭火低低地壓了下去。

    「你那天說,『雪瞳』找到你是因為你吹了一支曲子?」還是太子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病態的瘖啞。

    「呃?」我一怔。

    「吹來聽聽吧。」

    「哦。」我下意識地應了一聲,然後才想起,「不!我不會再吹了。」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我懷疑,其實他根本不是想聽什麼曲子。

    不過我的態度卻讓他意外地產生了興趣。

    「為什麼?」他瞇眼瞅著我。

    我想了一想,說:「那支曲子本來是我同一個人開的玩笑,可是現在我卻不想再取笑他了。」

    以前,我總喜歡跟伏琅作對,對他高唱:「看見蟑螂,我不怕不怕啦,我神經比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然而,他卻並不知道我唱的是什麼。

    我喊他「蟑螂」,他總是不耐煩地糾正我,是伏琅不是章琅。

    我說:「蟑螂的意思就是害蟲。」

    他奇怪地問我:「什麼是害蟲?」

    我形容給他聽,說害蟲是人人討厭的一種東西,是看見之後就忍不住要用腳狠狠地踩,用手指死死地掐,一定要把它給弄死的那種東西。我說這話的時候,便用一種恨之入骨的表情瞪著他。

    然後,他會愣上好半天,才說:「下次你要殺什麼,讓我給你殺。不會那麼費力。」他說得很認真,很認真。

    那時候,我一愣,差點被自己笑噴出來的口水給嗆到。

    然而,如今回想,眼眶卻不自禁地濕熱了起來。

    伏琅,伏琅,你在哪裡呢?

    這一刻,我多麼希望,你就是一隻蟑螂,一隻生命力頑強,永遠也打不死的蟑螂。

    太子沉默了一下,我想他一定明白我說的那個人是誰。因為下一刻,他蒼黃英俊的臉上已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那微笑,使他看起來好似地獄中的惡魔。

    「說吧,你想用手下奴隸的一條命從我這裡換取到什麼?」

    我在些微的怔愕之後,開始感覺到難以抑止的憤怒。

    「你說什麼?」

    「我一直都在等著你說。」他緩緩坐直了身子,半瞇的眼睛睜了開來,眸中精光亮得嚇人。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太子。

    滿不在乎、吊兒郎當的是他,風流成性、頹靡放蕩的是他,冷靜、從容、果敢、決斷也是他。

    然而,卻一定不盡然全是他!

    我想我還是錯了!

    在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只是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時,我曾「英明睿智」地把他看成一頭沉睡的雄獅。

    但是,直到此刻,我才發現,他其實更像一頭披著羊皮的狼!

    狡詐!多疑!陰狠!猜忌!

    那一瞬間,我竟不再感覺到憤怒,心頭只是湧起一股可笑的疲倦。

    是啊,一個曾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揮刀相向的人,我又怎麼能指望他會對一個陌生的動機不明的女人推心置腹?

    在這種情況之下,若我告訴他,將來他一定會成為匈奴的大單于,而我,只是希望得到他的一個承諾——成事之日,放我自由!

    他會相信嗎?

    說不定,還會以為我是側閼氏派來試探他的奸細。

    我無可奈何地牽了牽嘴角,「你希望我說什麼呢?尊敬的太子殿下。說我其實有多麼崇敬你,說無論多少人把你當作是帶來災難的惡魔,我卻仍然一心一意把你當天神一樣膜拜、仰慕?說不管遇到多少困難,我都會追隨在你的身邊,做你忠實的信徒?」

    他當然不會相信我的這一番鬼話,但,除此之外,我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來說服他。

    論身份,我是王庭最最高貴的王妃,未來的夫君,是所有王子裡面最有可能登上單于寶座的人。

    而他,通往王者之路的唯一障礙,便是眼前這個惡名昭著的太子冒頓。

    論地位,我是如日中天,他是每況愈下。

    論情感,我認識蕖丹在先,他對我又好得沒法挑剔。我要不是傻了,就是別有居心,才會甘冒如此大的風險,將他這個廢儲救回來與蕖丹作對!

    對了,我是傻了!

    我腦子有病!

    就當是這樣吧。

    他懷疑我是對的,若不懷疑,他就不是冒頓,而是第二個蕖丹了。

    我這樣想著,心下一陣黯然。

    世人多愚,總是想要千方百計地知道自己的未來,以為如此,才可以趨吉避凶。哪裡知道,正是因為多知,才會給自己帶來一些原本不會有的災難。

    譬如伏琅。

    他絕不是我甘願犧牲掉的奴隸,而只是,上窺天機之後,老天給我的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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