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在此際開口問我:「你也相信巫師的話嗎?」
我腳步一頓,答非所問:「那麼我說,太子總有一日會成為匈奴之王,你又相不相信呢?」
他果然冷冷地哼笑了一聲,「就憑你這一句話,哪怕有十個腦袋也不夠人砍。」
「太子繼位為單于,這句話有什麼不妥?」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心裡一定如我一般有著這樣的困惑與不甘。
然而,正因為這句話是從別人嘴裡說了出來,他才會感到惶恐與害怕吧?
我的唇邊慢慢揚起一絲譏誚的笑意,為我這無可奈何的小小反抗。
言畢,我迅速走了出去。在離開大帳的瞬間,我聽到他彷彿愉悅又彷彿冷酷的大笑聲。
「好!好一個天下最聰慧出色的女子,我倒要看看,你的夫君是不是真的能成為草原之王!」
我下意識地抬頭,視線與站在不遠處的呼延冉珠相接。
那一瞬間,我彷彿自她充滿憂傷的眸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從這個夢魘跌入那個夢魘……許多畫面在眼前紛亂地閃過,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古代的,現代的……但配音卻永遠只有驚雷般的一句:你的夫君,會成為千百年來最英明偉大的草原之王!
你的夫君……
我的夫君就是蕖丹!
我終於肯正視這一點。
說也奇怪,等到我終於下定決心,接受這個事實的時候,才發現,要接受它並不困難。
蕖丹的善良,幾乎是世間少有的。
這一點,我也不得不感激頭曼單于,正因為有了他近乎於偏執的寵愛,蕖丹才能完全孤立於世間的一切邪惡之外,單純得有如一張白紙。
「王妃,睡袋已經鋪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幫您卸了妝,您早點歇息吧。」阿喜娜從垂幕後面轉了出來,見我握著梳子呆呆地望著那道藏青色的布幔,忍不住回頭審視了一眼。布幔是按照我的意思,頂端做成活結,串在繩索上,然後將長索從大帳的這一頭牽到那一頭,牢牢固定起來。
早晨將布幔拉開,懸垂著流蘇的藏青色布幔用同色繡著飛鷹圖案的布帶圈起來,鬆鬆地打著褶皺垂在一邊,整個大帳便呈現在眼底,一覽無遺。
到了晚上,拉上布幔,精美華麗的帳篷裡便像是憑空多出來一道藏青色的牆,一分為二,我與蕖丹各踞一邊,互不相擾。
我怔怔地看了布幔一會兒,歎了口氣說:「還是收起來吧,天氣這麼熱,那帳幔後面又不通風,真虧他在裡面睡了那麼久。」
阿喜娜聽了,又驚又喜,「王妃改變主意了?」
我睇她一眼,「我只說收起布幔,可沒說收起地上的睡袋。」
可小妮子還是一副興高彩烈的樣子,「不忙不忙,王妃這不是開始關心起蕖丹王子了嗎?」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都說女人的心是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就在不久之前,這丫頭還一心鼓動我去找冒頓想辦法拒絕這門親事,可這會子,大婚才幾天?她又一門心思地偏向於蕖丹了。
連我這個當事人都有些難以適應。
不過幸好,我對冒頓,或是蕖丹,都不像她所以為的那樣。
如今的我,不想來王庭也來了,不想做這個勞什子王妃也做了,事情似乎一樣也沒有順遂我的心意。
然而,我想,若這個身體不是被我佔據著,而是賀賴曦央本人在這裡,恐怕她也不會比我做得更好吧?
命運,是早已寫好的一部戲,我們不過是些演戲的人,只有投入或不投入的差別,而沒有改寫的能力。
那麼,我除了選擇做一個不甚投入的表演者外,還能如何?
「阿喜娜。」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覺得無聊。便開始和阿喜娜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這幾乎成了我成日裡打發無聊時光的唯一消遣。
「嗯?」她一邊為我拆卸著頭上繁瑣的珠花,一邊漫應了一聲。
我從銅鏡裡注視著她靈巧的雙手,好一會兒,才接上話頭:「王庭可是你的家鄉?」
「不是。」她搖了搖頭。
「那,你可曾想家?」
「不想。」
我一怔,脫口而出:「為什麼?」
「我已經沒有家鄉了。」阿喜娜平靜地說,「在我三歲的時候,我們部族打了敗仗,全族的人都被擄來王庭,做了大單于的奴隸。而我的記憶是從王庭開始的。」
戰亂時代,燒殺劫掠,爭搶土地、財富、女人和奴隸,這些,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只是我總以為,它還離我非常遙遠。卻沒想到,它其實就在我的身邊,打著深深的烙印。
我一時沉默下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阿喜娜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又是一眼,嘴唇囁嚅了幾下,像是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說。
我想,我能猜到她想說的話,但是,她卻一定不能明白我心底的想法。
過了一會兒,她果然鼓起勇氣說:「王妃如果想家了,為什麼不求蕖丹王子陪您一塊兒回去看看呢?」
是啊,為什麼不呢?
如果我提出這樣的要求,蕖丹是一定會答應的。
但是,我卻絕不能那樣做。
不能將蕖丹送入賀賴巴圖魯那一隻老狐狸的嘴中。雖然,我很有可能會因此而獲得與巴圖魯做另一場交易的機會。
用蕖丹交換霍戈!
這個念頭曾經在我的腦海裡轉過無數次,但我終究還是做不到。我還不夠心狠!
遠遠不夠!
所以,注定,我要背負良心與情感的雙重折磨。
「阿央要看什麼?」驀地,蕖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嚇了一跳,猛然回頭。
「王妃說想回……」
我忙打斷阿喜娜的話:「我說你今晚回來得這麼晚,一定是看到什麼好玩的東西了,趕明兒我也想看看。」
蕖丹不疑有他,神情間帶著某種激越的情緒,像是還沉浸在進帳之前的歡愉之中,「你說對了!我的確有好玩的東西給你看。」
我與阿喜娜對視一眼。
「你瞧!」蕖丹從肩上卸下箭壺,獻寶似的遞到我的面前。
裡面只有一支箭!
我漫不經心地拈起來,看一眼,似乎和普通箭簇沒有什麼兩樣。於是,又微笑著遞還給他。
「你瞧不出來?」蕖丹得意地接了過去。
「那你告訴我,它怎麼好玩了?」
他興沖沖地從牆上取下一副強弓,彎弓扣弦,利箭劃開飄曳的燭火,發出銳利的嘶鳴,而後「砰」的一聲,斜插入柱。
「怎麼樣?好玩吧?」那樣孩子氣的笑臉。
「好玩好玩!」阿喜娜拍手叫起來。
我實在不忍掃了他們兩人的興,便也跟著笑了。雖然,響箭、絆馬繩、套馬索……早就是蒙古人倚仗著稱霸草原、征戰四方的利器,然而,那些對於我來說已經是故舊紙堆裡的傳奇,對於他們來說,卻還是幾百年後未曾發生的未來。
所以,他們的興奮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為什麼它會響呢?為什麼?難道它也有嘴巴會唱歌嗎?」阿喜娜又疑惑又期待地問。
「唔,讓我猜猜。」我故意偏頭想了好一會兒,才用不太確定的口氣問:「這支箭的箭尾應該會有小孔吧?」
「哎呀。你怎麼知道的?」蕖丹果然驚呼起來,聲音又高又尖。那是少年人在獲得了喜愛的事物之後,最愛發出的聲音。多年以前,當我接到省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時,也曾這樣興奮過。
但,那已經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我亂猜的,不是真有孔吧?」我裝傻。
蕖丹取了箭來,再次放入我的手中,「你瞧!」
「真的耶!」這一次,是阿喜娜。她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議地崇敬的神情,「箭尾真的是空的耶!王妃你好聰明。」
呃?
我一下子愣住了。
這就叫聰明?
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那些穿越時空的小說,女主角只需哀怨纏綿地吟誦幾句後人的名句,沒見識的古人們便會一時驚為天人!
可惜,古代沒有著作權一說,不然,等到後世那個詩人真的吟出了那句千古名句,一定會有人告他侵權了。
這麼想著,我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得阿喜娜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我也懶得向她解釋。
如果我現在對她說,我以前見過這樣的響箭,而且在我們那裡,就連孩子玩的玩具都比這個複雜得多,高明得多。
她一定不會相信吧?或許還會認為我腦子有問題。
算了!
她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要說聰明,我哪比得上這支箭的主人?」我挑眉笑睇著蕖丹。不是我誇獎自己的夫君,雖說他缺少帝王將相那種成就霸業的才能,但是在其他某些方向,他還是很有些小聰明的。
哪知道,蕖丹卻沾沾自喜地道:「那就是你也承認冒頓哥哥聰明了?」
「冒頓?」我心中起疑。
「對呀,就是冒頓哥哥。下個月王庭要舉辦叼狼大會,各部落的勇士們都要前來參加。冒頓哥哥說,年年都是大夥兒你掙我搶的沒什麼意思,他便做了這種帶響聲的箭,在賽前表演給大夥兒瞧瞧,添添興。」
「就這樣?」
「是啊,冒頓哥哥就是這麼說的。」蕖丹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又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你要是喜歡,下次我帶你到太子帳篷裡去,那裡還有好多新奇又好玩的東西。」
我低下頭去,久久注視著手中的鳴鏑響箭。難道,太子真如蕖丹所說的,做這樣一種箭出來只為了好玩?難道,他真的只是眾人眼裡那個玩物喪志的紈褲子弟?
難道,他真的甘願從此以後遠走漠北,再不踏足王庭?
不不不……
我心裡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說。
那不是真正的冒頓!
可是,真正的冒頓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不知道!
我想,整個王庭,除了他自己,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
精明如側閼氏,親密如呼延冉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