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采春,秋季秋狩,到了夏季便是草原上最盛大的叼狼大會。
這幾日,匈奴各部的王族已陸陸續續聚集到王庭來,只是卻遲遲不見賀賴首領巴圖魯的身影。那隻老豺狼,不知道又在打什麼主意?
我坐在場外搭好的氈帳裡,懨懨地,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而場內的氣氛已經達至沸點。
各部的勇士們騎著戰馬,打著赤膊,赤手空拳地搶奪著場中那一隻凶狠的惡狼。一時之間,開闊平坦的草地上駿馬交錯,草塵飛揚!
勇士們的吶喊聲,各部王族的叫好聲,看客們的哄笑聲……嚷成一片。汗氣混合著人獸負傷之後的血腥氣蒸騰起來,瀰散在正午有些毒辣的烈陽裡。
「看哪,快看!是比莫魯!比莫魯搶到狼了!」
「比莫魯!比莫魯……」
人群沸騰起來,數千人一齊高呼的聲音震耳欲聾,我一驚回神,看向場內。
恰好看到狼一扭身,狠狠咬住比莫魯的手臂。比莫魯一聲慘呼,他身邊的冒頓反應極快,一掌拍下去,正中狼頭。
狼負痛躍起,放開了比莫魯,而後者的手臂上已被咬去了一大塊肉。人群陡然安靜下來。賽場中,剽悍勇猛的騎士們已將狼團團圍住,冒頓一馬當先,一人一狼彼此對視著,目中閃動著同樣森冷的寒光。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我本以為叼狼只是一款追逐的遊戲,不料原來這樣凶險。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坐在我身邊的呼延冉珠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對我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呃?我不是……」我的臉一紅,不知道為什麼,竟覺得有些心虛。
「不用解釋,我明白的。」
「不是……我只是……」只是什麼?
看著呼延冉珠自以為瞭然的目光,我忽然覺得洩氣。是啊,有什麼好解釋的?我又該要解釋些什麼呢?
今日場中換了任何人,我都會為他懸心吧?
「其實,他是一個好人!」呼延冉珠忽然感歎地說,「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但是,我仍然希望,有一天他能變回原來的他。而你,就是那個可以使他改變的人。」
「我?」我驚得差一點跳起來。
幸而大家都注視著場中的叼狼大賽,沒有人留意到我的失態。
「就是你!」呼延冉珠看著我的目光混合著信賴、感激、肯定與鼓勵,只是我卻沒有辦法認同她的觀點。
我能使冒頓改變?
這多可笑!
恐怕呼延冉珠連冒頓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你不相信?」
我苦笑著,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有時候,一個人太過於天真善良,反倒會讓人不知如何應對。比如蕖丹,比如呼延冉珠。
「你還記得冒頓從月氏國逃回來的那一日嗎?」
那一日?
「那一日,澤野遵從你的囑咐,守在王庭之外,果然便見到了單于陛下和烏赫將軍。那個時候,我雖有所預感,卻仍然不太相信,單于陛下會親手殺子!」
你當然沒有想到!
我在心裡重複念了一句。
「當時,若不是澤野出現得及時,我真不敢想像,冒頓他……他……他……」她的身子陡然間顫抖起來,彷彿仍然有些後怕的樣子。
我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他才能夠活著回來。你知道嗎?我有多麼感激你!你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救護神。我多希望你能和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她便歎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冒頓也同樣清楚。但正因為清楚,他心裡才更苦。那晚,澤野帶了他回來,他已是傷痕纍纍,眼見得只剩下半條命了,可他睜眼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澤野去救你。」
我一怔。當日種種,因為太殘酷而被我當成噩夢一場,一直不願去回想,所以,有很多細節都沒有經過仔細推敲。
我從來沒有想過,當我在藏身之處親眼目睹了單于殺子的那一幕之後,便暈厥了過去,後來卻又是如何回到王庭的?
原來,是因為他!
「他是因為惦記著你才從極度的虛弱中醒過來。後來,你陷入昏迷之中,高燒不退,大夫巫師都束手無策,他苦思多日,才拖著病體偷偷潛入你的帳中,用以前從漢書中看到的法子救你一命。這些我都看在眼裡。我又怎麼會不明白呢?」
我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是呵!
我又怎麼會不明白呢?他這麼做完全只是為了不欠任何人的人情。
可惜,冉珠不明白。
「你為了他,連命都差點丟掉了,他這樣回報於你,也是應該的。只不過……」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這一次,我卻連苦笑都沒有力氣了。
原來,她竟然以為我救冒頓,是因為……因為……
「只不過,若你是別樣的身份那還好,我總可以去求單于要了你來,跟我們一塊兒走,可是,你偏偏是側閼氏為蕖丹相中的王妃。冒頓一直不肯離開王庭,我知道他是捨不下你,所以我在你大婚之前去見你,告訴你我們要離開的消息,原以為你去見了他之後,他總可以死心。可是……」
「可是他仍然不肯走。」我接下呼延冉珠的話。
她有點無奈,充滿歉意地笑了笑。
我聳聳肩,「那麼,你想要我做什麼?」呼延冉珠再天真,也不會無緣無故對我說這些話語。
必定是有所求的。
我忽然對冒頓充滿了同情。一個整日跟她在一起的女人卻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男人的悲哀。
「其實……其實我只是想……」她頓了一頓。
我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時候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其實她也不知道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或許,她只是想要找個人傾訴吧?
「其實,」我沉吟一下,收起了笑容,「他跟我之間什麼都沒有,絕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她面色一震,說了一句什麼,但我並沒有聽清。
因為場中如雷的歡呼聲已經淹沒了一切。
我們同時看向賽場中央。
只見如茵的綠草地上騰起一股煙塵,無數騎戰馬追逐著一匹領先的栗色馬,馬背上的人雙手高舉著掄暈了的狼,風馳電掣般朝看台這邊奔了過來。
我忍不住拉住旁邊的人問:「是誰?馬上的騎士是誰?」
「太子!」那位貴族婦人激動地說。
我看了呼延冉珠一眼,她已經高興得跳了起來。我忍不住蹙了蹙眉,想不通冒頓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麼。
難道,他已經不再需要掩飾鋒芒了嗎?
栗色馬頃刻衝過終點,立刻有人吹起了銅號。比賽結束!冒頓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人群爆發出更猛烈的歡叫,每個人都在振臂高呼!我的目光在一眾武士中間搜尋著蕖丹。他的馬剛剛跑過終點,就在冒頓身後,年輕俊秀的面容上滿是狂熱的表情,眼中閃動著崇敬熱切的光芒。
他彷彿意識到我的目光,朝我看了過來,並用力揮舞著手臂。
我被他陽光般的笑容感染了,跟著他揮舞胳膊,站起來高聲叫喊。
陡地,我感覺有一雙眼睛靜靜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循著視線望了過去,居然是冒頓!
他的雙眼涼涼的,冷冷的,漆黑如墨,完全沒有沾染半分熱鬧的氣氛。
我微微一怔,笑容僵在臉上。
他看了,眼角淺淺地起了一絲波紋,像是被風吹起了某種情緒,卻轉瞬即逝。
歡呼聲漸漸地淡了,靜了。
人群安靜下來,數千雙眼睛齊齊凝聚到冒頓身上。人們都在等待!
等待勇士將手中的戰利品獻給最心愛的女子。
只是,這一靜下來不打緊,原本大夥兒都是望著呼延冉珠的,可冒頓的目光似乎又正與我膠著,而我呢?舉起的手臂還沒有來得及收回。
雖然其實我原本是在沖蕖丹揮手。
我頓時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坐了下來。
彼時,冒頓已跳下馬背,輕振衣甲,泰然自若地走了過來。
一步,兩步……
我趕緊移開目光。
可是,為什麼總感覺那視線好像凝聚在我的身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抬頭。果然!還是他!
我瞪他一眼。
他彷彿是挑了挑眉,卻又似乎沒有。只是那目光冰冷如雪,像黑洞一樣深不可測,漾著不為人知的寒光。
我心底無端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覺。
那股不安又隨著他一步步地接近一步步深植入心。
「咚!」
「咚!」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忘了呼吸。
他的身影越來越近,我的心也越繃越緊。
一直到這一股不安的情緒感染了呼延冉珠,她「撲哧」一笑,聲音輕如蝴蝶振翅,卻也不著痕跡地融化了冒頓眼裡的寒冰。
他的目光終於從我身上移開,微笑著望向冉珠,並獻上了勝利的禮物!
人們重新爆起了如雷的歡呼。
剛剛參加比賽的武士們紛紛躍下馬來,站成一圈,將冒頓和冉珠圍在中心,熱情的年輕勇士們將冒頓一次次拋向空中!
我心頭的那塊大石終於跌跌撞撞地落了下去。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冒頓剛剛看著的根本不是我,而只不過是為了要掩藏心底的某種情緒,才不得不這樣做!
因為只有面對著我時,他才完全不需要加以偽裝和掩飾!
是這樣嗎?
不!
我多希望——
這只是我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