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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曲 第七章 鳴鏑(1) 作者:唐純
    為了證實我的猜測,翌日一早,我騎了「滿月」,奔出王庭。

    早晨的草原格外清新。遼闊無邊的草場被紅艷艷的朝陽鍍上一層金。草葉上的露珠,像鑲在翡翠上的寶石,泛著五顏六色的光華。紅的,白的,黃的,藍的,綠的……各色各樣的野花,這一簇,那一片,把碧綠的草原裝扮得比花園還要美。

    「滿月」跑得很快,不一會兒,我已經能遠遠望見冒頓帶領的三千騎隊了。

    蕖丹說,他們每天早晨在草原上練習叼狼大會上的賽前表演。

    我遠遠地勒住了韁繩,三千騎兵整肅威武的身影,在朝陽的映襯之下,顯得小而模糊,像是畫中的遠景。

    冒頓在景中說著什麼,忽然,他跳下馬背,溫和地撫了撫「雪瞳」雪白色的長毛,然後在馬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雪瞳」放開四蹄,縱情奔去,如一道雪亮的驚電,劃破細碎的綠浪。點綴在綠浪上的野花被馬蹄踏得飛濺起來,盈盈飄落,像是揚起了一片五彩的輕煙。

    我正自思索著,在這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該如何藏身?

    那白馬彷彿有所感應般,驀地長嘶一聲,前蹄揚起,在空中一個折身,轉過頭來。它看見我了?

    「雪瞳」看見我了!

    它歡叫著轉了個方向,直直衝我跑過來,跑得那麼歡暢!

    「雪瞳!」我感染了它的情緒,再也顧不得其他,一抖韁繩,縱馬迎了上去。熟悉的哨聲從我的口中吹了出來,兩匹馬越奔越近,「滿月」更是高興得「灰灰」直叫,彷彿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老友。

    近了,更近一點……

    我甚至已能看得見三千騎隊們搭在彎弓上的箭簇,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生鐵冷硬的寒光。

    陡地,我的心緊縮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的寒光讓我想起了「彤雲」,被箭失插得像刺蝟一樣的「彤雲」。

    便是這麼稍一怔忡間,我聽到一縷清亮的嘯音,如空谷流泉,掠空而來,泠泠劃過心間。

    鳴鏑箭?

    「不!」脫口而出的瞬間,我看到奔馳中的「雪瞳」眼裡那一瞬間的茫然。

    只是一瞬,茫然化為憤怒的悲鳴,白馬前蹄揚起,後腿直立,全身的毛髮怒張開來,像一簇簇霜白的荊棘,刺向碧藍色的長空。

    帶著尖嘯的利箭刺破荊棘,插入雪白的腹中。

    它掙扎著顫抖著嘶鳴著怒吼著……

    然而,數千支鐵箭破空而來,罩住了它的視野。

    漫天都是黑色的箭影,遮天蔽日,彷彿是從深淵裡湧出來的一整片黑霧,迅猛地壓下來,以佔有的姿勢摧毀世間的一切。

    久久……久久……

    時間彷彿已跨越千年、萬年……

    馬嘶聲沒有了,箭氣破空聲亦消失了,燦爛的朝陽重新籠罩了大地。

    唯有受驚的「滿月」還在我的胯下戰慄,再也不肯前進半步。

    我像是被人施了定身術般,不能想也不能動,就那麼定定地定定地瞪大了眼,失神地注視著響箭發出的方向。

    我不敢相信。匈奴人愛馬如命,「雪瞳」又是百年難遇的神駒,冒頓與它相逢於患難,三千里荒原生死不棄。他怎能……怎能下得了手?

    更何況,當日,在單于猜忌的刀刃劈面斫下之時,是「雪瞳」,是「雪瞳」的忠誠和靈性拯救了他呀!

    可惜,動物再有靈,又怎及得上人心的複雜多變?

    或許是太過震驚,我竟不覺得悲慟,只是那雙瞪大的眼,彷彿要滴出血來似的,又澀又痛!

    冒頓僅僅只是瞟了我一眼,之後便轉過頭去,目光森冷地掃過他身後的三千兒郎。

    馬上的三千騎兵,面色各異。或驚駭,或疑慮,或不忍,但更多的卻是不安和恐懼……他們的手上都握著弓,有的弓弦還在「嗡嗡」振動著,而有的只是低垂在自己身側。但沒有人知道,方纔,到底是誰做對了?誰又做錯了?

    他們知道應該跟著鳴鏑射箭,卻不知道,當鳴鏑箭射向主子最心愛的寶馬時,還要不要遵從這個指令?

    「誰的箭沒有射出去?」冰冷的聲音壓著沉沉的怒氣。「沒有跟著鳴鏑射箭的站出來!」

    沉默!

    死一般的寂靜!

    冒頓上前一步,逼視著他們,厲喝:「怎麼?還要讓我說第二遍?」

    隨著這一聲令下,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騎隊忽然像摩西分紅海一樣一分為二。

    我看到侍衛長澤野的面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慘白。

    我彷彿意識到一些什麼,但又並不真切,只凜凜然覺得有股異樣的寒氣,從足底慢慢地升起。

    「不聽鳴鏑號令者,殺!」

    等我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時,殺人的戰鼓已經敲了起來,一陣緊似一陣,敲得人毛骨悚然。頃刻間,鼓聲停,刀斧落,一顆顆頭顱滾落在那片生機蓬勃的草地上。剛才還生龍活虎的騎士們,如今,一個個身首分離,血灑四野。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

    我知道,我應該逃走的,這煉獄般的修羅場!走啊!丁可兒!走啊!賀賴曦央!

    我心裡在清清楚楚地吶喊。

    逃走吧,快點逃!

    然而,手和腳卻全都不聽使喚了,甚至,整個身子都虛軟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滿月,跑,快跑。」我從顫抖的齒縫裡發出聲音。

    憑藉著動物的本能逃離危機,這已經是我唯一的希望。

    然而,原本已經抖得極為厲害的「滿月」,此刻卻好似忽然得到一股力量般,不但沒有後退,反而縱身一躍,躍到「雪瞳」身邊。

    僅僅只是這麼輕輕一個縱躍的距離,卻已是生死兩極。

    「滿月」哀哀悲鳴著,前蹄伸直,後腿彎曲,整個身子趴下來,向「雪瞳」偎靠過去,然而,卻又畏懼於插在它身上的箭簇,只能不斷地嘶鳴。

    我心頭一片混亂。

    眼看著冒頓忽然轉過身來,他看著我,目光炯炯。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砰砰」的聲音在瀰漫著血腥味的空氣中震盪。下一個就是我了,是我了。

    死亡的氣息籠罩著我,在恐懼的感覺無限膨脹到我的心臟無法負荷之時,那根繃緊的心弦突然斷裂了。

    我「呵」的一聲笑出來,「原來,這就是太子殿下的真面目。」

    在我大婚之前,我本來以為,他必不甘心,必有所圖。那個時候,我甚至認為,可以倚仗他的野心達到自己的目的。

    然而,他卻只是狡猾地反詰我,問我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

    那時,他尚且不信我,如今,卻被我無意中撞破。偌大犧牲,所圖者何?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他又怎麼會放過我?

    心知必死,我反而不再覺得害怕。

    就連冒頓旋風似的閃到我身邊,粗暴地搶過馬鞭,我也只是沒所謂地笑了笑。連「雪瞳」都得到了這樣的下場,我這個所謂的救命恩人,又算得了什麼?

    從前我以為可以對他挾恩圖報,今日看來,真是錯得離譜。

    當然,就連此際,我的以為也是錯的。

    我以為他搶過我的馬鞭,接下來不是將我一把拉下馬背就是一鞭揮過來。結果,他只是翻身上了我的馬!

    「你幹什麼?」我又驚又怒。

    他並不回答,只是揚鞭揮了下去。

    我下意識地側頭避過。

    「刷!」馬鞭狠狠地抽在「滿月」的臀上。

    「滿月」吃痛,一聲慘嘶,前蹄驟然提起……

    我一個不穩,差點跌下馬背。在那一瞬,我感覺冒頓的手環過我的腰,扣住韁繩,將我緊緊地攬在他的胸前,鐵箍似的。但我寧願跌下馬背。

    我用力一掙,沒有掙脫。他手上的鞭子已經雨點般地落了下來。

    「住手!住手!」我駭然大叫。

    「滿月」撒腿狂奔,身體劇烈地顛簸,想要把令它吃痛的人掀下地去。我的心又痛又恨,身子卻再也不敢亂動了,唯恐「滿月」會受到更多的皮肉之苦。

    果然,等我漸漸安靜下來之後,「滿月」也掙扎得累了,喘息著越跑越慢。

    冒頓騰出一隻手來,慢慢撫摸著「滿月」頸邊的鬃毛……原來馬兒就是這樣被馴服的,我的心頭閃電般劃過一絲淒涼自傷之意。

    「心裡有太多牽掛的人,如何幹得成大事?」驀地,冒頓輕蔑的冷哼聲從身後傳來。

    我沒有回答,其實也根本不需要回答。

    他說得沒有錯,想要成就大業,就必須要有所犧牲。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只是,當這些道理寫在歷史書中的時候,我能瞭解並且萬分贊同。然而,當它融入我的生活,成為生存所必須遵從的座右銘時,我卻又感到極度的厭惡與排斥。

    什麼大事值得……

    我的沉默似乎並未使冒頓談興稍減,他自顧自地接著說:「我沒料到你真的會嫁給蕖丹。」

    一絲戒備從心頭升起,我的脊背陡然間僵直起來。

    他大約是被我的反應給逗樂了,哈哈大笑起來,「別緊張,我要想拆穿你,你今日還能在這片草原上放馬奔馳?」

    我忍不住反唇相譏:「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並不敢向你保證,今日之事不會被王庭裡的人知道。」

    「知道又怎樣?」他哂笑,彷彿看我有多天真的樣子,「你能保證,沒有今日之事,那個人就會對我放心?」

    我一怔。

    沒有想到冒頓會如此直言不諱。

    只是,這些剖腹之言會不會來得太晚了一些呢?

    「我本來一直想不明白,匈奴將來的准閼氏為什麼要幫助一個有可能阻礙她的丈夫登上王座的人……」冒頓慢吞吞地說,彷彿在回答我的疑問,「所以後來我派人去了賀賴部。」

    「你調查我?」我怒。

    但我很快發覺,這樣偎靠在他懷裡的方式實在難以表達我的憤怒,於是我不顧一切地甩開他,躍下馬背。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這一次,他並未阻止。

    於是,用力過猛的我便以極不文雅的方式跌了個狗啃泥!

    冒頓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英俊如神癨的面容上揚起一個惡魔般的微笑,「如果我沒有派人去賀賴部,我還真不知道,原來巫師預言的草原上最有智慧的女人,居然那麼容易就可以被人要挾住。」

    無恥!

    我一拳捶在濕軟的草地上。

    青草混合著泥土的氣息撲鼻而來,令我漲熱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雖然,我並沒有巫師所說的那麼聰明,但是,簡單的判斷好惡的能力還是有的。

    我知道,此刻,我越表現得憤怒,就代表霍戈對我來說越重要。他的處境也就越發危險。

    我維持著這樣的姿勢良久良久,等到我終於慢吞吞地爬起來之後,我的臉上已一點憤怒的表情都看不到了。

    「曦央真的沒有想到,太子殿下會對曦央過去的事情那麼感興趣,如果曦央知道了,一定早就如實奉告了,又何須殿下派人去查那麼麻煩?」

    冒頓臉上的笑容似乎因意外而有一瞬間的停頓,像是畫面定格,但轉眼又恢復如常,讓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麻煩倒未必,你說或是我查,只是方式不同而已,結局還是一樣的。」

    我承認,對於心機曲深,玩弄權術就好比穿衣吃飯般成為生活必須的冒頓來說,我的那一點可憐的心思就像是昭昭朗日般清晰可見。

    什麼最有智慧的女人?

    這形容放在我的身上,真不算是一種讚揚。

    「查或不查那都是殿下個人的事情,只是曦央有一事不明,不知道殿下這樣花費心思,又是想要從曦央這裡得到什麼?」原話奉還!

    我並不想顯示自己的心胸有多麼寬廣。

    冒頓似乎一怔,繼而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郡主那日夜入儲帳,還有一些話沒有說完。」

    扔出去的皮球又被他四兩撥千斤地拋了回來!

    我朝天翻了記白眼,「我們之間還有沒有說完的話嗎?」大約是我的語氣裡很有些幽怨的味道,彷彿在嗔怪著什麼,他的笑聲更為響亮了。

    我悻悻然地撇了撇嘴,「我已經出來很久了,如果殿下沒有別的吩咐,曦央告退。」

    說完,轉身朝王庭的方向走去。

    他竟沒有攔我,驅了「滿月」亦步亦趨地跟在我的身後。看來,他並不擔心我會洩露他的秘密。

    這樣也好,起碼我的人身安全有了保障,不必害怕他殺人滅口。

    「聽說那個人的身體越來越差,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冒頓說。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我在心裡嘀咕著,腳步越走越快。

    但,再怎麼快也快不過「滿月」。

    冒頓依然不緊不慢地跟在我的後面。

    「我只是覺得好奇,你打算怎麼做呢?行刺單于?以你的身手,就算單于閉上兩隻眼睛,你也沒有半分勝算。」

    「換了是你,也一樣。」我面無表情地回視他一眼,並不打算否認。

    否認有什麼用?

    在他面前,我已毫無秘密可言,只不過,他在我眼裡也是同樣的昭然若揭!

    不管溪水是以何種方式流淌,它最後的目的都只有一樣——匯入大海!

    只不過,我對他流淌的方式完全不敢苟同。

    「不錯。」冒頓似笑非笑地回應著我挑釁的目光,以一種彷彿塵埃落定般堅定的語氣對我說:「但我不會用那樣愚蠢的方式。」

    「是呵,」我譏笑,「你會用你的鳴鏑隊,就像剛剛那樣,用鳴鏑箭射向單于,然後,你身後會有三千支長箭跟著射向同一個目標。這世間沒有任何生靈能夠逃脫三千枚鐵箭的直射。」說著說著,我驀地頓住了口。

    沒有三千支了,再也沒有三千支長箭了。

    我神色一黯,轉過頭去。

    冒頓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是嗎?」

    我不再說話,他也沉默下來。

    我們各懷心事。

    四週一片靜默,唯有微風掠過草地的聲音,沙沙……沙沙……

    良久,冒頓忽然躍下馬來,將馬鞭和韁繩遞了過來。

    我不解地瞪著他。

    「馬不好。」他說。

    我笑起來,笑容裡有絲悲涼的味道,「再不會有任何馬比『它』更好。」

    是的,再不會有……

    再不會有伏琅,再不會有「雪瞳」,再不會有三千鳴鏑騎士,再不會有……

    為了未來最後一個得到,我們還能夠失去一些什麼?

    我不知道。

    不知道冒頓知不知道呢?

    或許,他是知道的吧?

    正因為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才可以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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