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少竹得知之後,用過早膳隨即出門。他的步伐沉定,背脊挺直,讓人看不出他身上有傷,也不想讓家人得知此事,於是當他踏進詹家,詹老爺眉開眼笑地迎上來時,他便確定對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兒子捅了什麼樓子。
「不知道尹二爺今天大駕光臨,有何貴事?」詹老爺摩挲著雙手,看著他再看他身後的朱宓,好聲好氣地陪笑道。
「不知道令郎可在府裡?」尹少竹沉聲問。
詹老爺聞言,臉色驀地冷厲起來,朝一旁的管家喊著。
「去把大少爺給我叫來!」話落,又緊張地搓著掌,問:「該不是那兔崽子又叨擾了二爺吧?這一回,我肯定重重地罰他,絕不輕饒!」
「詹老爺無須這麼緊張,我只是找他問幾句話罷了。」
「不知道二爺要問他什麼?我絕對要他知無不言!」
尹少竹笑著,淺啜著詹家下人遞上的溫茶,就等著詹天啟的到來,為他解惑。
好半晌,詹大少硬著頭皮踏進前廳,就見尹少竹和朱宓都在。「……爹。」
「你這兔崽子又給我闖了什麼禍?」詹老爺一回頭,笑臉不見了,銅眼暴突,大嘴橫張,像是要把他給吞了。
「我沒有啊,爹。」
「要是沒有,為何二爺會特別上門?」
「我……」
尹少竹開門見山的問。「詹大少為何要將尹氏茶莊的初露交給巡撫大人?」
聞言,詹天啟不禁怔住,整個人心虛了起來。「我……」
「二爺這話是什麼意思?」詹老爺聽得一頭霧水。
他不語,只是確定了揣測,教他頭疼罷了。
詹天啟的神色沒有震驚,頂多有點心虛,那是因為他使的暗招已經東窗事發,然而他絕不知他遇刺之事,顯見宣玉璇並未與他共謀,在這種情況下,宣玉璇有膽出動錦衣衛,就代表公主答允……他並不識得康成公主,不知道她的性子如何,但她會不知道派出錦衣衛殺人,茲事體大?
他把範圍慢慢縮小,而當訊息愈來愈明確時,他愈不解。
「我希望詹大少可以在午後三刻之前,帶著將初露賣給福臨茶肆的人,前往行宮,向巡撫大人解釋那罐初露的來由。」尹少竹淡聲要求著。
這是最基本的做法,可以降低一些傷害,至少能夠跟公主證明,初露並非私下販售,而是朱宓一心善舉給了人罷了,算是疏忽。
「不……我不能去。」詹天啟神色慌張地閃避著他的瞪視。
詹老爺瞪大眼,快速地把事情前後串連一起。「你這臭小子,有人撿到初露,結果你把初露胡亂交出去了嗎?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不只二爺會受到牽連,就連咱們茶肆也會出問題!」
詹天啟呆住,沒想到會惹出這麼大的問題。當初,只是有人把初露賣給他,他認為這是個報仇的絕佳機會,所以才會交給巡撫大人。
事到如今,他又怎麼可能去把將初露賣給他的人找來,再到巡撫大人面前解釋什麼……他這等於是自打嘴巴,而且最重要的是,巡撫大人肯定不會放過他。
「詹大少,你要是不肯跑這一趟,那麼福臨茶肆既然能夠買賣御貢的初露,和尹氏茶莊是同罪,這話,我會向公主好好交代。」尹少竹冷哼著。
「你這兔崽子!」詹老爺氣得猛拍兒子的頭。「你想要把祖宗留下的產業給一次敗光不成!你這個不肖子!」
詹天啟不斷地閃躲著,眼角餘光瞥見朱宓森冷的目光,正惱著想對她罵上一頓發洩,卻見她突地張開五指,往花幾上一插,竟穿透過去,怔得他忘了閃躲,被詹老爺打得眼冒金星。
他難以置信的看著她緩緩抽出毫髮無傷的纖手,而桌面確實留下五個洞。
「朱宓,你是否記得你把那罐初露送給了誰?」尹少竹突道。
「我記得我交給了一個老怕,他的雙眼極細,額上有一顆大黑痣,背部微駝,身長不過六尺。」她的記性奇佳,記得一清二楚。
「好,咱們去找,犯不著拜託他,只是如此一來,往後尹氏茶莊的茶葉是絕無可能再供應給福臨茶肆。」尹少竹喃著,緩緩起身。「朱宓,走吧。」
「是,二爺。」她收斂神情,溫馴地跟在他身後。
「等等、等等,二爺請留步,我現在就馬上要小犬去找,馬上就找!」詹老爺氣得臉紅脖子粗,押著兒子,吆喝著家丁。
「要是找到了,午後三刻前,請帶到行宮前,否則……後果自負。」尹少竹冷厲地看了眼臉色蒼白的詹天啟,徐步離開。
***
離開詹家,馬車隨即駛向府衙,和宋元熙會合之後,用過午膳,聊了一會,再一併朝城北的行宮而去。
在行宮外等待了一會,總算得以進入。
行宮裡,仿造宮廷而建,曲橋上穿桃渡杏,假山流水垂柳成蔭,通向主殿。
「下官見過公主、大人。」宋元熙帶著他,一踏進廳裡,隨即拱手作揖。
「草民見過公主、大人。」尹少竹亦同樣作揖。
坐在寬敞錦榻上的朱文奕,美目瞅著站在殿外的朱宓,再緩緩的將視線拉回到宋元熙臉上。
「無須多禮。」她淡聲道,擺了擺手。「賜坐。」
「謝公主。」宋元熙趕緊拉著尹少竹坐到一旁。
「不知尹二公子特地求見,所為何事?」她纖手一擺,要宣玉璇退開一些。
他只能端正地站在她身後,感覺上不像她的駙馬,倒比較像是她的貼侍。
「草民待地求見,是想要解開與大人之間的誤會。」
「喔?」朱文奕微揚起眉。
「公主,你千萬別聽他的片面之詞。」宣玉璇忙道。
她不耐地抬手,看向尹少竹,道,「說。」
「公主,事情是這樣的——」
他話未竟,便聽外頭的護衛通報著,「啟稟公主,外頭有對詹姓父子求見,說是受尹府二爺托付前來。」
朱文奕看向尹少竹,那詢問的眼神,教後者立即答覆,「公主,詹家父子可以證明御貢初露,並非是尹府私下販售。」
「讓他們進來。」她淡聲道。
「是。」護衛隨即領命離去。
尹少竹忖了下,慶幸詹家父子確實找來關鍵人物。
一會,便見詹家父子戰戰兢兢而來,後頭還跟了個侷促不安的老者。
「草民見過公主。」詹家父子一見到公主,立刻雙膝跪下。
「尹二公子,你可以開始說了。」
他隨即將來龍去脈道來,指出那罐初露原本是要送給宣玉璇品嚐,但卻因為丫鬟的善心送給了人。
詹家父子配合著解釋,就連帶來的老者也言之鑿鑿,讓朱文奕身後的宣玉璇聽得臉色蒼白。
聽完所有說法之後,她緩緩回頭看向他。「駙馬,你有什麼好說的?」
尹少竹不著痕跡地審視著朱文奕的反應,就連宣玉璇臉上每個表情都不放過,總覺得這裡頭透著一股他難以釐清的矛盾。
公主給人感覺相當公正明理,宣玉璇也確實是使了暗招,但那些殺手呢?難不成真是他膽大包天,私下遣動的?
宣玉璇嚥了嚥口水,望向眾人,再看向外頭的朱宓,不甘心地說,「公主,初露的事我不清楚,但那是因為詹天啟交給我,我才這麼以為的,而且話說回來,這還不是尹府丫鬢朱宓惹出來的,是她隨手把初露送人,才造成後來一連串不必要的風波。」
「朱宓?」她看向外頭,淡聲問著,「是哪個朱,又是哪個宓?」
尹少竹微愕,和宋元熙交換了記眼神,答道:「回公主的話,是朱紅朱未,宓義的宓。」
朱文奕聞言,驀地站起身,直睇著廳外惴惴不安的姑娘,緩步走向廳外,眾人見狀,無不跟著站起。
廳外的朱宓,不解地看著朝自己而來的公主,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或如何稱呼。
「朱宓,還不快向公主問安?」怕她有所冒犯,尹少竹快步走到她身旁提點。
「喔。」她想了下,福了福身。「公主萬福,奴婢見過公主。」
朱文奕突地伸手,托著她的雙肘,要她站直身子。
「公主?」尹少竹不解地問。
以公主的身份,阻止了朱宓的請安動作,這似乎有點弔詭。
「朱宓?」她問。
「是。」她不解地看著她。
「真是朱宓?」
被問得一頭霧水的當下,她有股異樣的不安在胸口莫名的泛開。
「公主,你這樣追問的意思是——」尹少竹沉聲低問。
同樣的不安,在他體內像暴風般地刮起。
「本宮可否借她一會?」
「公主想做什麼?」
「本宮想做什麼,由得你置喙?」她美眸冷瞇起。「給本宮退下,來人,將她帶往偏殿。」
「公主?!」眼前幾個丫鬟向前,像要將朱宓架走,尹少竹趕忙將她護在身後,就怕她受到半點傷害。
「本宮只是想確定她的身份,你要是膽敢造次,本宮便要知府立即辦你!」朱文奕凌氣逼人地斥道。
廳內的宋元熙見狀,忙不迭起身朝尹少竹使了記眼色。
他抿緊唇,再無奈,也只能以眼神安撫朱宓,請她暫時忍耐,儘管他對於公主的要求完全摸不著頭緒。
但,他亦步亦趨地跟著,直到公主和她進入偏殿,他就守在殿外,仔細聆聽裡頭的動靜,打算只要有一點不對勁的聲響,就算得罪公主,他也要強行進入。
而偏殿內,朱宓神色戒備地看著公主,想推開她,卻又不敢,就怕又給二爺添麻煩。
「朱宓,你不用害怕,本宮只是想確定你身上是否有個印記。」朱文奕緩步走向她。
「印記?」她怔住。不懂,公主怎會知道她身上有個印記?
「對,就在你的右肩上,不需要你脫掉衣裳,只要解開襟口,讓本宮瞧一瞧即可。」朱文奕身形修長,垂眸睨著她,與生俱來的皇家傲氣,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你聽話,本宮可以保尹府無事。」
最後這句話,讓朱宓再無顧忌地拉開衣襟,露出她瑩白的肩頭,也教她看見了右肩上的牡丹烙痕。
這烙痕她看過很多次,不知為何,每每看到,她總覺得那烙鐵似乎還停留在肩上,她甚至還可以聞到皮肉著火的氣味和劈啪的聲響,令她下意識地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