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對於元菟郡兩千五百戶,共三萬多口的人民來說,這個年的滋味還真是酸甜並具,苦樂參半,教人難以形容得全。
酸是失去了他們多年來所仰賴的大家長桑忠,苦是從此懷上了不知曹操何時會吞併了元菟郡的恐懼,甜是幸而還有桑迎桐的留守,最樂的則是她所舉辦的比武招親進行順利,據稱至慢在過年前後,就會出現最後的結果;換言之,元菟郡就快產生新主子了。
他們信賴桑忠,連帶的也就願意支持桑迎桐的任何決定與計畫,相信她必然能為大家找到另一位明主,並為自己尋獲理想伴侶。當然也有人頗不以為然的說:「太守屍骨未寒,入土才多久?她便天天打扮得光鮮亮麗、嫵媚嬌艷,周旋在眾角逐者當中,成何體統?太守地下有知,一定難以心安。」
「你懂什麼?」持相反意見的人聽了,總會馬上為女少主辯稱:「如果不是為了大家,桑姑娘又何必如此強顏歡笑?這樣拋頭露面?她大可以隨夫人南下,不管我們的死活。」
「留下來的決定是很感人,但真有用處嗎?一個千金小姐,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能有什麼作為?」
「再不濟,也比她三位兄長管用,至少她沒有只顧自己的安全,不管咱們的未來,溜得無影無蹤。」
「就算她真的有心繼承父志好了,他日曹操萬一真的攻來,她能提劍執弓上戰場去嗎?」
「所以說囉,她才會趕著招攬賢婿,不惜以自己為餌,想幫我們找位文武兼備,能夠捍衛城池的姑爺。」
辯到這裡,原本對於桑迎桐的作法,只差沒有大肆加以誅討的人,態度終於稍微軟化,卻也仍然不肯就此罷休。「但她開出的條件是除了自己之外,沓願意以整座元菟郡陪嫁,萬一所托非人,或者來日曹操假借天子名義下詔,另派太守前來,而我們所謂的『姑爺』抵擋不住,那又該如何是好?」
「你有時間操這許多心,怎麼不乾脆跟我們一起到城內去看看,就算是幫咱們的小姐挑人,也是應該的呀!聽說來比武的人,俱是一時之選,而且人數眾多,絕不怕挑不出最好的人來。」
「不會只比蠻力吧?」
「依桑姑娘那樣冰雪聰明的人,會只看中孔武有力而毫無腦袋的人嗎?你放心好了,我聽說除了武功,也考文采,而且桑姑娘日日都親自出來觀戰,仔細得很。」
原本滿心反對、一口譏剌的人,至此終於被挑起了興趣與信心。「她當真日日都會出來?」
「瞧你,心動了吧?」勸說的人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忍不住便取笑道:
「以前總聽人說咱們太守的掌上明珠生得美,姿色絕不下於弄得董卓與呂布反目成仇的貂嬋,可惜她深入簡出,我們尋常百姓,還真是難以得見一面,到後來甚至會揣測所謂的『貌若天仙』,是否僅為傳言;等到真瞧見了……喝!」
本來以為在喝釆聲後,會有更精釆下文的人等了半天,卻只見說的人一臉神往,啞然無息,不禁著急的問道:「結果呢?」
「結果?什麼結果?」
「結果桑姑娘究竟長得如何啊!」
「這個嘛……坦白說,老弟,我還真形容不出來。」
「瞧你說這話,不存心要吊人胃口嗎?看是美是醜,哪兒美又哪兒丑,怎麼會形容不出來?」
「我沒誆你,還真是難以形容,這麼著,今晚她打算宴請角逐最後入選機會失利的人,聽說若興致一起,還會臨時加段舞蹈,你要不要隨我去看看?」
「真瞧得著?我聽人說那擂台搭得足有三、四人高,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用來測試挑戰之人夠不夠膽識。
「不錯,如果連翻上台去都不敢,或者不行,那就甭比了。」
「所以我說囉,那麼高的檯子,我們就算擠到最前頭去,又能瞧見什麼?」
「瞧不瞧得見,自然得等去了才知道,廢話少說了,還是快走吧!」
※※※
結果桑迎桐並沒有令所有趕到擂台前的人失望,她身著一襲灰藍色素衣,頭插和闐白玉簪,益發襯得她黑眸水靈、粉頰酡紅。
雖然到宴席的最後,她依然沒有加入表演的行列,但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仍是眾人注目的焦點。
今夜她宴請的主角一共十位,包括明日一早或席散以後,便將離開元菟郡城的落敗者,以及最後脫穎而出的三位佼佼者。
以前桑忠在世時,即有自臘月十五開始,便與民同樂至元宵的習慣,今年父親雖已不在,但迎桐依然堅持要跟百姓一起過年。
所以大家便看到他們那清麗可人的女主人頻頻敬酒,柔滑的十指幾乎與她掌中的玉杯一樣白皙,而每當她將杯子湊近嬌艷欲滴的紅唇,眾人便恨不得自己能夠化為杯中的酒液,由得她一仰頭滑下喉間,再沒入他玲瓏的胸口。
「小姐,別再喝了。」一直隨侍在一旁的王明最後實在看不過去,終於輕聲出口制止道。
「不妨,這一點酒,我還挺得住。」迎桐笑臉盈盈的說:「各位公子,請再飲一杯。」
「小姐,」王明不死心的說:「方纔在台上,你已經跟在台下的百姓喝了十來杯,現在回到園內,就不要再逞強了。」
「總校尉,你說的正好相反,方才與百姓共飲是傳統、是規矩,如今敬各位英雄,乃出自我的一片赤誠與謝意,感謝大家遠道而來,皆願助我一臂之力,所以雖然夜宴已散,諸位又即將各奔前程,迎桐仍想與大家再暢飲千杯。」
話才說完,她已經又飲一杯,移駕至郡城園內的十位男子與桑家僕從衛士若不仔細看的話,還真會忽略掉她眼底的哀愁。
但少雖少,還是有人注意到了,只見坐在左手側最末位的那名男子笑了笑道:
「比武之初,桑姑娘都是在驚鴻一瞥的亮相以後,便避至屏風後頭觀戰;要我們吟詩或者作賦時,你也都藏在簾幕之後出題或者聆聽,難怪有些參賽者要抱怨若時機掐得不准,就連湊巧趕來的元菟郡百姓,也能比他們將桑姑娘看得更清楚。」
「竇公子是在責備迎桐不公平?」
「不,」說他自己姓竇名偉長,並且因天生一對微泛金色的褐眸,自開頭便深受大家囑目的男子慢條斯理的反駁道:「我是在說你先前還比較公平。」迎桐略一尋思便聽懂了。「因為先前我給所有參賽者的會面時間都一樣短暫,但今晚我卻將公子與其它兩位獲勝者,和即將離開的七位英雄一起邀至我園內前廳來共飲。」
竇偉長並沒有多費口舌在她正確的推測上,反而譏剌道:「敗戰之軍,何以言勇?我實在是看不出他們七個有什麼值得稱為『英雄』的地方,姑娘口出此言,又究竟是在抬舉我們?或者抬舉自己?」
話聲甫落,包括王明在內,座中只除了迎桐與竇偉長對面的另一個男子之外,其餘的人幾乎都露出怒容來,有些軟禁不起激,或者較沉不住氣的,更是已擺出起身往他衝來的態勢。
但竇偉長卻像完全沒有看到大家的反應一樣,竟然先逕自灌下三杯酒,再特別向著斜對面的一名男子說:「森公子,別激動,我又沒說到你,不是嗎?」
「但你侮蔑了桑姑娘。」森映博冷冷的應道。
迎桐立即對森映博投去感激的一瞥,在眾多角逐者當中,這位森映博一直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彷彿這並非兩人初次見面,但他們又分明素昧平生,怎麼會有這份異樣的感覺?莫非姻緣真是天定?
這個首度在她腦中出現的想法,不禁令她心頭一震兼滿面緋紅。
但王明卻誤會了她臉紅的緣由,隨即接在森映博的話尾後,對竇偉長說:
「比武招親,乃是我家小姐萬不得已之下所想出的辦法,公子既有心共襄盛舉,又為何要對未來可能今你成為乘龍快婿的美嬌娘出言不遜?」
「誰說我有意成為你們元菟郡的乘龍快婿來著?」他撇了撇唇,滿懷趣致的盯住王明問。
「你!」
「住手,總校尉。」迎桐實時出聲阻止了王明原本意欲拔劍的動作。
「竇偉長,你太過分了!」王明被迎桐攔住了,但其它人可不受她拘束,特別是今日才敗在他手下的那位角逐者立刻第一個起身道:「如果你無心爭取美女與城池,又何必前來?何必拚命擠人前三名?你應該和我們大家一樣,都曉得若非你氣勢懾人,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桑姑娘也不必破格多錄選一人,做最後的決戰了。」
竇偉長面對他嚴厲的指責,表情卻依然不變,仍保持著滿不在乎的神態說:
「那都該怪你們啊,本來以為這號稱東北第一盛事的比武招親,必然能招攬來無數高手,讓我湊個熱鬧,稍微排遣空洞乏味的日子,誰曉得除了森兄及夏侯兄以外,」他的眼光往對面男子輕點一下後,便迅速移開說:「餘者皆不值一哂。」
「竇偉長!」這回迎桐來不及、恐怕也制止不住的是方才起身之人,已然拔劍砍下一方幾角。「就憑你的狂妄無禮,我也要再向你挑戰一次。」
「這算什麼?敗部復活,或者是困獸之鬥?」竇偉長完全無意掩飾或稍稍收斂他張狂的氣焰。「你以為再來一次,你就贏得了我,可以取代我,跟他們兩位角逐?」
「不,就算我贏了你,也不想要為自己爭取什麼。」
「哦?」這下竇偉長總算聽出些許興趣來了。「那你想要什麼?」
「要你跪下來跟桑姑娘磕頭謝罪。」
竇偉長聞言初始一愣,繼而仰頭放聲大笑。「你可真愛說笑。」
「怎麼?你不敢嗎?」
「不敢?」其實在這次的角逐者中,王明一開始便最看好、也最看重如今僅剩的三位,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竇偉長的行事會如此輕忽散漫。「我過了年就二十九了,至今猶不知『不敢』兩字是何滋味。」
只有在這種時候,王明才能在竇偉長臉上看到與他英挺相貌相襯的晶亮眼神。
竇偉長與森映博及夏侯猛三人,均生得眉清目朗、相貌堂堂,身材亦一式高挑修長,彷如玉樹臨風,當今日比武結果出來,發現迎桐未來夫婿及元菟郡下任主子將出自他們三人當中時,王明夫婦還著實為迎桐高興過。
竇偉長幾乎打一開始便異常活躍,做起任何事來,都一派優閒輕鬆,從外表上看起來,最具揮灑自如。
森映博相形之下,便顯得較為沉鬱內斂,眉宇之間始終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憂愁;不過在三人之中,他卻是對桑迎桐最為關注的一位,王明便曾不只一次的瞥見他暗中以憐惜的眼神遙望或凝注迎桐。
至於夏侯猛,則是最高深莫測的一位,王明曉得溫文儒雅、允文允武又彬彬有禮的他,是城中或園內諸多侍女私下擁戴支持、乃至暗暗憧憬的人選,而且在整個比武的過程中,他也是最冷靜專注的;只不過有一點王明老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便是夏侯猛似乎不像其它角逐者那樣留意迎桐,難道他忘了桑迎桐是他們這次打擂台的主要目的嗎?
「好大的口氣。」另一位落敗者也忍不住出了聲。
「不,」竇偉長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幾分。「只是實話實說,這位兄弟絕無勝算。」
「一個人或許沒有,但如果我們來個車輪戰呢?」又多了一位不服氣的人說。
「車輪戰還要一個一個輪著來,太費事了,我看這樣吧,座中有哪位看竇某不順眼的,不妨在走之前,一起陪我動動筋骨,散散酒氣。」說完又舉杯邀迎桐道:「桑姑娘,單與我們三人喝,才叫公平,不然你此刻陪他們七個喝千杯,等到最後的勝負結果出來時,你又該如何酬謝落敗約兩位?」
「竇公子想要什麼樣的酬謝?」迎桐冷冷響應。
偉長聽懂了,仰頭大笑道:「姑娘就看死我一定會是兩位鎩羽者之一?」
「你忘了這場比試另外有個規定了?」
「就是姑娘有權下令剔除企圖鬧事者,是吧?」竇偉長自問自答:「其實我只想從姑娘身上得到一項酬謝。」
「那你還得先過了今夜這一關!」最早向竇偉長下戰帖的那個人叫囂著。
「打是一定要打的,你們急什麼?」竇偉長揮一揮手說:「不過這園內清幽,不好破壞風雅,可是涉及私怨,又不適宜在擂台上比畫;不如等我與桑姑娘談妥酬謝的條件,我們再出城去打個痛快好了。」
迎桐已面露慍怒與嫌惡,甚至不願多說的扼要問道:「你要什麼?」
竇偉長突然一個長身,飛掠到迎桐席前,驚得她迅速站起,卻見他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稍微湊近她的耳旁,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低語:「就要姑娘別再強顏歡笑,曲意求全,自己快樂開心才最重要。直接挑森兄吧,他一定會守住元菟郡並愛護姑娘,你難道還看不出自己猛藉酒消愁時,最心疼的人是他嗎?」
原來他看到了自己心底的悲傷!迎桐因為太過訝異,一時竟然無言以對,只能默默瞪住他看。
「若非竇某生性不喜受拘束,又有殘疾在『心』,遊戲人間慣了,」竇偉長捉住了她發愣的空檔,迅速接下去說:「這回恐怕真會考慮安定下來,只是……
這一切終究仍非竇某所求。」
是因為自己身上的寂寞氣息,觸動了竇偉長不為人知的心事嗎?莫非這才是他真誠的另一面?迎桐心弦一顫,轉頭便問:「那你究竟想要什麼?」
顯然覺得自己想講的話都已講完的竇偉長,卻已拉開距離,又掛上了他吊兒郎當的笑容,並且放大聲量說:「只想要一親芳澤,桑姑娘。」
「放肆!」王明搶上前來,一把就將迎桐護到身後去。
「王總校尉,我只說『想』,又沒說真要付諸實現,你何必念成這個樣子?」
「竇偉長——」森映博再度出聲,卻立刻被竇偉長所打斷。
「森兄,別生氣,今晚就暫且讓這些人陪我玩玩,你的怒火還是留著化為力量,明日好一戰奏捷,贏得美人歸。」
森映博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王明本來還怕他會第一個忍不住扑打上去,但在竇偉長朗聲大笑,往外走去的當口,桑迎桐已經掩面轉身奔向內室,這麼一來,不但立刻轉移了森映博的注意力,連王明也連喚了兩聲:「小姐,小姐?」
於是剛剛還熱鬧喧囂的前廳,一下子便冷清下來。從頭到尾,什麼也沒說、表情亦一貫冷靜的,便只有安坐在末席的夏侯猛。
「夏侯兄,」他身旁的男子忿忿不平的開口問道:「你不隨他們出去教訓一下竇偉長嗎?」
「反正我遲早會與他碰上,用不著急著在今晚就殺他的威風,倒是你又為什麼不跟著出去呢?」
「我……我……」
夏侯猛見他困窘不已,只得再為他找借口道:「我明白了,想必你是不屑做痛打落水狗的不義之事吧。」
「對、對、對,」有台階可下,哪裡還有耽擱的道理,自然是忙不迭的下囉。
「你看這廳內現下只剩你、我及森兄,竇偉長以一敵六,哪有勝算?我又何必趁這時對他落井下石?男子漢、大丈夫,就算要打,也得單打獨鬥,否則即便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說得是。」夏喉猛已不欲多言,示意身後的僕役再為他斟一杯酒。
於是那人便再轉而對森映傅說:「不過森兄,如此一來,竇偉長可就輸定了。」
「輸給如你一樣約六個人?」他毫不客氣的說:「我看不見得。」
雖然聽在耳朵裡不太舒服,但往後還想與他結交的這個人,也只得勉強打哈哈道:「不,我指的是他經過今夜這一折騰,明、後日面對你與夏侯兄,可就輸定了。」
「那是當然,」森映博傲然答道:「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輸給任何人,竇偉長如此囂張,只會加速他自己的落敗、加深他自己的難堪而已。」
這話終於聽得夏侯猛眉頭一皺,遂忍不住說:「寶偉長平時看似漫不經心,但與人格鬥時,卻比誰都還要來得更加兇猛,實力不容小覷。」
「是嗎?那你似乎更應該接受這位小老弟的建議,出去加入戰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森映博冷笑道:「怕你沒有機會和他交手,就會先敗在我手下。」
夏侯猛先是瞪大眼睛,再微微笑說:「我才覺得你應該跟在王總校尉身後,轉進裡頭去求見桑小姐一面。」
「森某才不像竇偉長那般厚顏無恥!」
「坦承心意,何恥之有?我看你是言重了。」
「你才是毫不明白『尊重』為何意。」
「是嗎?或許是吧,反正在我眼中,結果已經再清楚不過,對於這些枝節末事,當然也就不會像你們如此斤斤計較了。」
這回可就換成森映博反問:「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有沒有胡說?事實自會為我做最好的證明;其實竇偉長的快人快語,對桑姑娘而言,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讚美,未來的妻子能引來天下英雄爭相逐之,猛還覺得與有榮焉哩。」
「你!」森映博早氣到幾乎什麼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夏侯猛反倒一笑,同時緩緩起身道:「你懂了?所以找才會勸你最好徵得王總校尉的同意,把握機會與桑小姐多見幾次面,假若想要再加上幾句安慰,我亦沒有意見,因為明、後日以後,除了我之外,將不會再有任何男人可以近她身旁,包括竇偉長,」說到這裡,他還特地頓了一下,盯牢森映博看。「以及你在內。」
「我說過我從來就沒有打算輸給任何人。」森映博則緊接下去道。
「是嗎?那我們真還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對於元菟郡如此志在必得。」
「你錯了,我最想要的,並非外在的城池。」
夏侯猛唇邊的笑意愈形詭譎。「哦?那你就更應該把握住眼前的良辰美景,求與佳人共度了,畢竟在成親前我還可以故作一下大方,等到桑迎桐成為我夏侯家婦以後,情況便會大大不同,能夠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總比什麼都沒有要來得好一些,你說是也不是?」
「似她那般為人心折的女子,怎可落入你或竇偉長之手;夏侯猛,面對我,你根本一點兒機會都沒有,方纔那些,不過都是你的癡人說夢、自我陶醉而已。」
「看來你對於桑迎桐,還真是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夏侯猛突然面色一整道:「不過很遺憾,這個姑娘我要走了,是不是癡人說夢、自我陶醉,你很快就會知道!」
※※※
離開目送夏侯猛傲然離去的背影已過了將近一個時辰,可是森映博發現自己依然無法成眠,胸中翻騰著種種複雜的情緒,與所有遠的、近的回憶糾纏在一起,終於令他翻身坐起,決定出外走走。
他知道元菟郡的壁門之西有仙人承露台,為祭神祈雨的地方,高三十丈,上置銅鑄仙人舒開雙掌,右捧銅盤、左執玉杯,以承接雨露。
這麼晚了,憑竇偉長每次格鬥時拚命三郎的狠勁,想必早早就已解決掉稍早那場「小小的紛爭」,回他的寢居安歇去了,以便應付接下來的硬仗,所以這會兒外頭應該已經沒有什麼人。
就算有幾名守衛,這些天相處下來,應該也認得他了,再不然,自己也可以無聲無息的悄悄掩至仙人承露台,若連這點能耐都沒有,那也不必留到明天踉其他兩位角逐者一爭勝負了。
不料順利穿廊過院,又翻飛過牆,終於如願登上承露台時,卻意外聽到一名女子的飲泣聲。
更教森映博詫異的是,那被他的到來所驚動,慌忙抽出繡帕拭淚起身,與他當面對個正著的女子,竟然是他們這些日子來費盡心思與力氣爭相角逐的主角——
桑迎桐。
「森公子。」
「桑姑娘。」他們同時出聲,又同時打住,接著便在略嫌尷尬的氣氛中沉默了半晌。
「公子怎麼尚未安歇?」
「姑娘有何心事?」
情景重演一遍,這回兩人轉為忍不住笑開,總算稍稍沖淡了讓人不知所措的窘迫。
「還是公子先說吧。」
望著她眼中的隱隱淚光,映博心下惻然,遂衝口而出:「為什麼要接下這麼沉重的擔子?你不是還有三位兄長嗎?」
迎桐迎上他眼中的關懷,幾幾乎乎就要將一切都對他傾訴個夠,但那些話在她胸際乃至喉間上下翻滾一陣後,終究還是全被她給壓了回去,於是最後幽幽出口的,便僅剩一句佐以苦笑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三位兄長從來就比較向著母親。」
「而你則是父親獨鍾的愛女。」
沉浸在懷親哀思當中的迎桐,並沒有聽出他口氣中那一絲不尋常的苦澀與譏諷。
「所以繼承他的遺志,想辦法完成他未了的心願,便理應是我該盡的本分,不是嗎?只是……」
「要你這樣拋頭露面,仍是委屈你了。」
迎桐咬緊下唇,確定自己不會在他面前落下感動的熱淚後,才敢出聲謝道:
「有人瞭解,也就不算委屈了,更何況要你們一下子就承擔起捍衛元菟郡城的責任,又何嘗是件輕鬆的差事。」
「迎桐,」映博驀然喚道:「撤銷比武招親之事吧,我願意留下來幫助你守城,直到元菟郡的安全無虞為止。」「公子……」聽得芳心悸動的迎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推辭或應允。
「好不好?明日一早,你便差王明辭去狂妄無禮的竇偉長,以及行事詭異的夏侯猛。」
那熾熱的眼神和關注的表情讓迎桐幾乎就要頷首,畢竟在他們三人當中,為她帶來最溫馨感覺的,本來就是森映博。
但是……等一下!桑迎桐在電光火石的瞬間自問:為什麼是「溫馨」,而非「溫存」?
雖然對於這一次的比武招親,她早就懷有另外一個不為他人所知的打算,但在今晚匆促瞥見竇偉長的另一面,以及面對森映博做首度露骨表白的此刻,迎桐赫然發現在不知不覺當中,她心底似乎已悄悄生出一種莫名的情愫,憧憬著……
誰?
那她可就不敢再往下思索了,遂反射性的搖了搖頭,企圖甩清充塞於心中的紊亂情緒。
可是這個動作看在森映博眼底,竟誤以為是自己方纔的提議被拒的意思。
「看來令尊並沒有疼錯人,你是不想在接掌元菟郡之初,就立下『言而無信』的壞榜樣吧。」
短短數語哪裡說得清楚心情,迎桐索性默認他的解釋點頭道:「先父一直教導我要以開朗的態度、清明的心情來面對人世間的種種,我今日所做的,不過是依循他的腳步而已;你說的對,我委實不能從一開始就自打嘴巴,但你的好意,我也一輩子都會牢記在心。」
森映博眼底閃現一抹落寞,悠悠歎道:「對你而言,他顯然是位再好不過的父親。」
「你說什麼?」因為他的聲音太低,迎桐並沒有聽清楚。
「沒什麼,只想告訴你,不論這次比武的結果如何,我都會盡己所能的照顧你、愛護你。」
「森公子——」迎桐詞窮了,這個長得一表人才的男子,為何會對自己情有獨鍾?
「什麼都不必說了,」森映博彷彿已洞悉她不解的心情,隨即笑著打斷她的話說:「走吧,我護送你回園裡去,再過兩日,或甚至只需一日,你就可以敞開心情,不必再為了元菟郡三萬多口人的安危,繼續壓抑自己的情感。」
「公子怎知我現在最渴望的,便是為我父親的離去,徹底痛哭一場。」迎桐溫馴的隨他邁步。
「父喪子哭,人之常情。」
迎桐心中頓生不安。「是我觸動了公子類似的回憶或心情?」說完才又發現唐突。「抱歉,公子,或許你高堂俱在,一家和樂,是我造次——」
「無妨,」森映博立即搶過來說:「家母逝世已有多年,至於家父……」他的口氣中突然多了份冷硬,但聲音卻迅速低下去。「則更早就不在了。」
「噢,」迎桐既不忍又羞慚的說:「迎桐失言,還望公子勿要見怪。」
「怎麼會呢?」下台之後,映博又停下來等迎桐,然後篤定的說:「我相信你原本定是一個既活潑又開朗的姑娘,與竇偉長和夏侯猛之爭,我必會全力以赴,還你本色。」
「公子……」
俯視著她在暗自飲泣後,更添三分楚楚動人韻致的面龐,映博突然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擁她入懷,但是——。
他的及時回神和迎桐的稍退一步均將旖旎的氣息一掃而空,森映博終究在迎桐說她可以自己回去的辭謝聲中佇留原地,目送她娟秀的身影迅速離去。
然而無論是森映博或桑迎桐都沒有注意到仙人承露台南側陰影下,另外隱藏著一個修長的身影。
這個人一身夜行衣,既不易為他人察覺,也顯示出他即將離去。
不過在他紅腫的唇邊依然飄浮著一抹毫不在意的笑容:背水一戰,坦白說,夏侯兄,我還是比較想賭你會贏這彷彿為桑迎桐連命都可以賠上的森映博呢。
但是,在竇偉長翻身上馬之際,心底仍不由自主的浮現一個疑問:前途未可限量的「鎮潭將軍」不留在許縣,跑到這天涯海角、天寒地凍的元菟郡來參加比武招親做什麼?
才想完,便又自嘲的笑罵:反正都玩夠了,還管這麼多幹什麼?管其它人似乎都不曉得夏侯猛即曹操身邊的紅人,或他此行的目的,好像既非元菟郡,更非桑迎桐;橫豎今夜以後,這些日子以來在元菟郡中所發生過的點點滴滴,對自己來說,便都像昨夜長風,已吹散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