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地,於心並不在家中,致遠不想白跑一趟,所以站在樓下等他。
跟家裡交代一聲後,他安心的等到深夜,因為他對家裡說他今晚要住於心家。
這個決定應該會讓於心高興一點吧?
這是當好學生的好處,表現越好、家庭給他的壓力越小,因為他會自行做好份內的事,無須父母擔心。
父親常驕傲的對朋友說他的兒子就像野地的幼苗,放在一旁不管,有一天已驚覺他長成參天巨樹。
致遠的確從小就努力的讓自己成為最優秀的人,不需要父母的任何叮嚀催促,他盡力在各個領域做到最好。
事實上,父母依舊努力栽培他,不時帶他出席大小社交場所,以琢磨他的談吐禮儀。
就像他上次對於心說過的,他並沒有瞧不起窮人家,因為有了下,才有上的存在,他認為這個社會的結構是很重要的,必須要有下面的人才能襯托出他的高高在上。
致遠靠在牆上,對自己所信仰的菁英理論感到自豪。
他忽然看到一個燈光由遠而近,呼嘯過長街,依稀聽到於心痛快地笑聲。
致遠疑惑地站直身體,被車子的燈光刺的看不清燈光後的人影,車子緊急的停在致遠跟前,他終於看到鎮宇懶懶的笑容,舉起手在空中虛晃:「嗨!」
「嗨!」
致遠也揚起手,眼睛盯著從車上跳下來的於心。
他的發被風穿亂,橫七豎八的糾結在頭上,臉部因為寒冷而潮紅,眼眸興奮的亮著。
「致遠,飆到一百五十公里的感覺好刺激哦!」於心喊著。
致遠的眼神在聽到這句話之後開始深沉,他有禮貌的對鎮宇說:「請迴避一下,我有事跟於心談。」
鎮宇瀟灑的一揮手,一瞬間已經激活車子,不到幾秒鐘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致遠等車子引擎聲隱沒,馬上發難。
「於心,你去哪了?」
「出去走走?」
「去哪裡?」
「你又不是我媽,問這麼多幹嘛?」
於心皺起鼻子,是致遠不好,拋下他一個人不管,他有什麼資格這樣興師問罪?
「狂飆到一百五十公里?如果你受傷怎麼辦?」
「你怎麼不阻止鎮宇?真正騎車的是他。」
「他會保護自己。」
「我就無法保護自己嗎?」
於心提高了聲音,讓致遠知道,把於心看成需要自己保護照顧的人,不但不會讓他高興,反而會讓他不滿。
致遠把聲音放柔,試著解釋:「要是你又像上次被人襲擊怎麼辦?你這麼晚回家,我會很擔心,總之,你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致遠的語氣已經接近委曲求全,他注意著於心的反應。
「死就死、強暴就強暴,你管得著!你是我什麼人,管我作什麼?」
「我是你什麼人?」致遠笑容消失,反問於心。
「哼!你是我什麼人!我愛做什麼做什麼,你管的著?不要以為你有管我的資格,我才不會管你說什麼。」於心挑起眉,恨恨的又說了一遍。
致遠又氣又憤的感覺終於在於心這句氣話後爆發出來,他舉起手,想打醒這個不知自愛的傻子。
但看於心眸中帶淚,又不忍心了,他恨恨的收回手,這人一定要狠狠的在人心上割一刀,而後又擺出委屈的姿態嗎?
你是我什麼人?
這句話太傷人,於心真不該一生氣就失去理智,說出這種傷人的話。
致遠搖頭歎息。
於心自暴自棄的說:「你不是要打我嗎?打啊!打啊!反正世上沒有一個人在乎我,我死不足惜!」
聽到這句威脅的話,致遠反而失笑了:「這是什麼灑狗血連續劇聽來的?小小年紀學人說什麼死不足惜?先去作點大事,才有資格說這句話,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死有若鴻毛,你的死不足惜在別人眼中就真的變成不足掛齒。」
「哼!又來說教。」
「於心,我們先上去吧!別讓人看笑話。」
「你要來便來、要走便走,把這裡當什麼地方?請你回自己家去,要談明天再談,我累了!」
於心故意邁著大步上樓,致遠知道於心一時是聽不進他的道歉,所以也沒有費力去追他。
於心真的很任性,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致遠卻覺得一天比一天棘手。
他數數身上的錢,夜已深,他只好冀望有足夠的錢坐出租車回家,並希望父母們不要追問他改變心意的原因。
現在的他沒編造理由的心情,等了兩個小時之後,被自己心愛的人趕走,這絕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在路燈的映照下,看自己長長的身影,致遠只感到荒謬,居然也有他無法處理的事情!
他很有條理處理兩人的爭執,也試著用委婉的語氣平和兩人之間的僵硬,事情卻一點也沒有好轉,甚至他還被於心挑釁地差點惱怒揍人。
唉!
致遠又歎了一口氣。
他駐足下來準備叫車,一個聲音阻止了他揚起的手。
「需不需要我收留你一晚?你並不想回家吧?」
回頭望去,鎮宇高大的身子趴在機車上,露出一絲狡獪的笑。
他知道於心不會讓他進去,所以在這裡等致遠。
致遠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答應這個邀約。
「談戀愛之後,人果然就變的畏畏縮縮起來,怕於心生氣嗎?」鎮宇一語說中致遠的心事。
「於心跟我之間不能再有更多裂痕了。」致遠歎氣。
「想這麼多作什麼?你再這樣下去,失去你原有的模樣,這會是你樂見的嗎?」
他說對了,致遠並不想改變他原來的樣子,但這原來的樣子卻只會惹怒於心,讓他找不到一個平衡點,這些讓鎮宇一眼看穿。
致遠終於得承認鎮宇的精明藏於他的內在,一般人很少能瞥見。
「來吧!」鎮宇一揮手,邀請致遠上車。
「也好。」
他不再猶豫,果斷才是他的本色。
他跨上機車,跟著鎮宇以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消逝在夜色當中。
「桌上有三張宣紙,請各位同學自行寫下一首七言絕句,限時一個小時,先寫完的可以先交出。」
文易攤開手邊的宣紙,照例,他又被同學們推出來參加書法比賽了,所謂兵來將檔、水來土淹,同學們的偷懶跟依賴反而讓文易在這方面闖出了小小的名氣,不論作文、書法、演講,他總是可以跟得獎沾上一點邊。
從小學習書法,這一點彫蟲小技難不倒文易,上學期參加時,他拿到佳作,希望這次可以更上一層樓。
書法比賽如果可以自己選擇要寫的字,自然是再好不過,因為自己最能瞭解哪種字可以把自己的優點突顯出來,但切忌不能選筆畫太少的句子,一來會有偷懶之嫌,二來也沒辦法表現自己的技巧。筆畫多也不見得討喜,擠得滿滿的版面,會造成視覺上的凌亂,所以適中為要。
考慮了一下,文易提筆寫下「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懸腕書寫,文易一勾一勒地,很快將字寫完,看到成品,連自己都滿意的微笑。
這次說不定能拿到前三名,文易點點頭,對這件作品抱著一絲希望。
他攤開另外一張紙,心想,反正有時間,可以再寫一張試試看,這時,他注意到他左前方的參賽者,搔首弄姿,至今沒有寫下任何一個字。
他不會寫嗎?
文易好奇心起,盯著那人充滿猶豫的落筆「海鷗飛處彩雲飛……」
寫的不錯,手腕有力,轉折處充滿力道,可是文易不記得哪首詩是這樣開頭的。
他第二句寫下「黃鶴樓上黃鶴飛」
咦?文易瞪大眼睛。
第三句是「鳳凰台上鳳凰飛…」
文易終於領悟過來,原來他不會背詩,正在利用所有以往課本上出現過的句子瞎掰。
文易趕忙偷偷的抄了一首詩在廢紙上,揉成一團,丟到他的桌上,幸好大家都全神貫注,沒有人發現文易的舉動。
那人發現了紙條,如獲甘霖一般,馬上龍飛鳳舞起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寫完整首詩,力透紙背,每一筆畫都猶如要衝出紙面的生動優美。
如果文易是個愛好虛榮的人,可能就會懊惱自己幫助了一個強敵,但他反而眼睛發亮,佩服得不得了,認定他一定會拿到第一。
看到他推開椅子要交作品,文易反射性的跟著起身,成為第二個交作品的人。
「謝謝你!」走到比賽場地外,那人回頭對文易笑。
「不客氣,應該的。」
「你不怕我搶了你的第一名?」
「咦?第一名?」
「是啊!我剛剛偷看了你的作品,如果沒有我,你就可能是第一名了。」他這番言語透露著對自己的自信,這是文易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他做什麼事情都但求全力以赴,可是從來不曾對自己有九成以上的自信。
「沒有啦!我寫的不好。」文易被他一讚美,有些羞怯的低下頭。
「不、不,寫的很認真、很秀氣,人說字若其人,你的字就跟你的人一樣,看了很舒服。」
說著那人笑了起來,他身高比文易高一些,大約170出頭,文易看他很開朗的笑,如銀鈴一般,柔軟的頭髮在風中飄著,淡淡的褐色眼眸如貓一樣的瞇了起來。
他總覺得跟這個人在一起的感覺跟於心很像,四周灑著陽光暖暖的籠罩著他們,每一句話都像春風吹過。
「你該不會也是翔鷹高中十大必追美少男之一?」
文易脫口而出,說了出來才發現這句話真蠢。
「什麼叫翔鷹高中十大必追美少男?」他莫名其妙的問。
「就是翔鷹高中十個少女不可錯過的好對象,你沒看過那個統計數據?」
「沒有,你怎麼會這樣問我?」
「不是啦!一來我覺得你長得很好看,二來我特別有緣,專門跟菁英人才窄路相逢。」
文易越說越不好意思,他的確跟十大都很有緣,於心、致遠、冷翔,每一個跟他都有很大的牽連,不是他仰慕的人就是他的宿敵。
不過,鎮宇除外。
他並未列入十大,就他家世顯赫、外貌英偉、勢力龐大,沒有道理不列入菁英份子當中,可是就「美少女必追」這一點,他幾近零分,他為人惡劣、生性又風流放蕩,哪一個少女受的了他?
「不,我才不是菁英人才,菁英人才會連一首七言絕句都背不出來嗎?」
「說的也是啊!」文易想到他剛剛看到的七言絕句,忍不住狂笑出來「能編出那種詩,真有你的。」
那人對文易嘲笑他一點都不在意,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覺得我很天才耶!誰叫他們不給模板,參加這麼多比賽,這是第一遭。」
「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張文易。」
「我叫秦少鈞。」
他的臉湊進文易的臉,嚇了文易一大跳,可能是跟鎮宇在一起久了,每次有人靠他這麼近,他都會以為他要吻他。
「幹嘛!」文易慌慌張張的說。
「沒什麼,我只覺得你長的很不錯呢!」
唉呀!他說我長的不錯!
文易害羞的低頭,怎麼會呢!我既沒有於心漂亮的臉蛋、又沒有致遠學長文質彬彬的氣質,更沒有鎮宇英氣逼人的雄偉,只是客套話罷了。
他也客氣的響應:「哪裡哪裡,我覺得你帥多了。」
「不會啊!我是說真的。」秦少鈞笑的眼睛成一條線,嘴角彎起,形成一個帥氣的微笑,他跟鎮宇的帥氣是不同的,他的陽光氣息也跟於心的纖細溫柔不同。
兩個人互相恭維到兩人都不好意思起來,相互看著對方傻笑。
「我問你,如果我沒丟紙條給你,第四句你會寫什麼?」文易好奇的問。
「大鳥小鳥一起飛。」他豪爽的說。
大鳥小鳥一起飛?
如果評審看到這種狗屁不通的詩,不知道作何感想?
沉默了五秒鐘,他們同時狂笑出聲,笑的一屁股坐倒在校園的草地上。
這種在陽光底下開心大笑的感覺真好,如果鎮宇也會這樣陪著他說說笑笑多好?
文易抬頭,看到一道彩虹出現,如他的心情一般,五彩繽紛的劃過天邊。
「你看,彩虹耶!」
於心正靠在學校的一個偏僻角落發呆,一個聲音出現,一隻手臂伸在自己眼前。
沿著致遠的指尖,於心看到右上方的天空掛著一道快要消逝的彩虹。
致遠指著彩虹,臉上有個近似天真的笑容。
「很漂亮吧!」
於心笑了:「真不像你,為了引我注意也不用用這種方式吧!說什麼白癡話!」
致遠縮回手,尷尬的笑一下,那種天真的神情消失,剩下的是經過計算後的溫柔神色。
「還在生氣嗎?」
他小小聲的問,於心也許是他這一生當中最無法控制的部分,他不由自主的愛他、寵他、哄著他。
在於心面前,他喪失一切優勢。
「當然生氣,你為了辯論比賽,寧可放棄跟我約會。」
「這次是我的錯,我也不知道突然要討論,以後一定事先告訴你。」
「是嗎?」於心看致遠一眼。
致遠漆黑的眼睛充滿擔憂,於心心中一軟,致遠平常對他百依百順、要多好有多好,自己居然因為這種事就發這麼大的脾氣,甚至把他檔在家門外,想想,自己也有錯。
「下次別拋下我,知道嗎?」於心綻開一個微笑,拍拍致遠的肩膀「那我們都別氣啦!」
致遠鬆一口氣,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在心中大喊不妙。
真糟糕,他該怎麼開口跟於心說他今後這兩個星期每天放學都要去討論比賽、或跟同隊的人一起到圖書館收集資料,且假日的時候還要在校外演練辯論過程。
一次失約,於心已經動怒到這種程度,更何況接下來密集的準備動作。
致遠煩惱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旁敲側擊:「於心,最近你的跳水練習好像鬆懈了一些?」
「哪有?我一個星期還是去三遍啊!」
「我覺得你應該可以再進步,水準如果停滯不前,很容易被人超越。」
「是哦!」於心歪著頭想想「也對,我是應該開始努力一些,要不然那些學校說不定會改變主意不要我了。」
他直率的拍致遠的肩膀「謝謝你提醒我。」
看到這麼單純且天真的於心,致遠有一種深深的愧疚。
自己真是一個小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連心愛的人都可以哄騙。
所以致遠不顧被看到的危險,在於心頰上一吻,作為他的補償。
難得在這種青天白日下獲得致遠的一吻,輕輕柔柔如春風一般撫過面頰,於心什麼氣都消了,反而覺得自己不懂事,明明致遠有正事要辦,自己還像個女孩子一樣鬧彆扭、耍脾氣。
於心低下頭來,想跟致遠賠罪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致遠發覺於心的態度大為軟化,他趁機說:「我今天放學後還是要去討論辯論的內容。」
「嗯!加油,我在游泳社也會好好努力的。」
對於心這樣乖巧溫順的反應,致遠不但沒有欣喜的感覺,反而越發厭惡自己,再怎麼擅長心理戰術,也不應該用在自己最愛的人身上。
他會補償於心的,他心裡暗暗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