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街道上人們熙來攘往,兩旁儘是商家、有酒肆、飯館、布莊……也有各式各樣的攤販,甚至還有雜耍賣藝的,車水馬龍,太過熱鬧,讓人僅僅佇立一角,都要眼花撩亂了。
韓薰儀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潮,有文人雅士、布衣百姓,自然也有仕宦富賈。這七年來,左斯淵就生活在這樣的城市裡嗎?
他一直沒回去找她,是出了什麼事?
她苦笑,突然想起潘姨說她——你在自欺欺人,左斯淵早變心了!
不,她不能就這樣絕望,她要相信他是有苦衷的,儘管這幾年,她受盡思念的折磨與煎熬,也因未婚懷孕,讓震怒的父親逐出家門,只能萬不得已的挺著大肚子投靠潘姨,但她還是相信他會回來,所以哪兒也不敢去,只是癡癡等待他的歸期。
然而,她的心從失落到害怕,她的個性從軟弱到勇敢。
直到兒子要見爹一面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她不得不回想他曾說過的話及事件,從中找出線索,拼拼湊湊的總算打探出他的真實身份,帶著兒子前來。
左斯淵乃勢力滔天的一方商霸,掌握的家產之多令人咋舌,光是左家在酒品、珍貴藥材、綢緞布匹已經經營百年,另外,還開設酒樓、茶坊、綢緞鋪,其中又以釀酒為最大宗買賣。
左家各商舖的客人,有大半都是皇親國戚,而皇帝在接見朝貢外族時,所賞賜的美酒也大多來自左家酒坊,再加上,左家祖先曾經在戰場上為國效力,曾受封爵位,所以左斯淵同時是個王公貴族。
而她,這一路走來,盤纏用盡,為了即便飢餓也不敢哭鬧的希兒,她不得不忍痛典當了她視為第二生命的雕龍玉珮,儘管那是定情信物,但讓兒子溫飽更重要。
何況,她也打探到一個好消息,左斯淵仍未娶妻,這也是她仍抱持著能與他再續前緣希望的主因。
「娘,我們去那裡看看好不好?那裡有球球。」左承希扯了扯娘親的衣袖,烏溜溜的大眼早盯著賣童玩的攤販許久了。
思緒百轉的她,聽見兒子的聲音才回了神,微笑的點頭,「好。」
她看著孩子快步的跑到賣各式童玩的攤販前蹲下,她緩步走過去,而那攤販旁邊有一家外觀極其豪華的酒樓,五名衣冠楚楚的男子相繼走出,其中一名——
她屏住呼吸,一手捂著胸口,看著讓她魂牽夢縈多年的挺拔身影。
是他,左斯淵!幾年不見,他氣質更顯沉穩,俊美的臉龐更添成熟魅力。
他與那幾名年紀相仿、有著貴族氣息的男子走到停靠在路旁的兩輛馬車旁,見他們一一上車後,他轉身走來,正好迎向她,她一顆心怦怦狂跳,等待他見到她,與她相認的剎那。
左斯淵步履從容的走著,深幽的黑眸對上了不遠處的一名陌生女子,她肩上背著一隻包袱、衣著樸素,卻不掩她的天生麗質,五官秀麗、膚若凝脂,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澄淨明眸此刻正直勾勾的看著他,眼眶微紅,泛著盈盈淚光。
他濃眉微蹙,為心中泛起的一絲憐惜困惑,但他並沒有見過她的印象,於是他走過她身側,沒有停駐,就連多看她一眼也沒有。
他怎能對她視若無睹,難道他忘了她?!一陣暈眩襲來,韓薰儀踉蹌倒退一步,不敢相信,然而,就在她尚未回神前,她的雙腳彷彿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轉身追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
但幾乎在瞬間,左斯淵就抽回了手,他一雙深沉卻冷峻的黑眸盯視著她,「姑娘請自重。」
鄙夷的神態、懾人的氣勢,聲音如寒雪般凍人……她的心泛冷,她有很多話想問、想說,可千頭萬緒,積了六、七年的話,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能幹澀的低問:「你不記得我了?」
「我為什麼該記得你?」
左斯淵冷漠的反問,但心裡疑惑更深。不同於其他女子在見到他時是羞答答的神態,眼前的女人眼神帶著莫名的痛楚控訴,令他的心似乎也受到牽動。
「我們曾經相知相愛,你怎麼可以忘了……」她沉痛的低語。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他知道有很多女人,皇族千金、平民閨女都想進左家大門,可沒有一個像她這麼大膽的!
「我已有未婚妻,且與你並不相識,姑娘請別胡說。」
「你、你有未婚妻了?!」她眼神頓時黯淡,臉色蒼白,像見鬼似的直瞪著他。
他冷然回視,不明白她為何一副他犯了滔天大罪的樣子,「是,與你何干?」
「你、你終究還是做了負心漢……」她喃喃低語,眼眶微紅。他失約、失信,她果然還是被欺騙了,晶瑩的傷心淚水倏然滑落。
何來的癡纏女子?左斯淵沉著臉,邁開腳步就要走人。他們已引起一些路人的側目了,他不太想引人注意,沒想到,她竟然在眾人好奇的眼神下,一個挺身又擋住他的去路。
「我們之間便是如此了嗎?」韓薰儀忍著痛楚再問,喉頭哽咽,幾滴熱淚滾落眼眶。
他濃眉微蹙,望著她淚眼中的一抹冀求,更覺得莫名其妙,冷硬的說:「姑娘你認錯人了,而且你若想找人,也不該在街上大刺剌抓住男子詢問,這實在有欠莊重。」
說完,他舉步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羞辱她?她怔怔的瞪著他的身影。也不想想若非他負心,她又何必如此?她的心,竟被他如此踐踏!她痛徹心扉,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整個人僵硬如石像,淚眼朦朧的直視著他,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視線裡她仍回不了神,就連兒子跑到她身旁也沒注意到。
「娘?娘,你怎麼哭了?是希兒不乖在那兒玩太久了嗎?對不起,我下回不會了,娘別哭啊。」小小娃兒的手努力的往上伸,想為娘拭去臉上的淚,無奈個兒還不夠高。
孩子的懂事話語喚回她的神智,她蹲下身子,雙手環抱著兒子無聲哭泣。她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找到了他,他卻殘忍的裝作不認得她,而沒有盤纏,想回潘姨家也回不去,她跟兒子該何去何從?
如果一切不順利的話,就去投靠修賢吧……
出發前潘姨的話在她腦中響起。對了,潘姨的兒子修賢哥,潘姨有給了她地址的!她連忙從包袱內拿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張。
潘修賢住在京城的胡同內,但不是四合院,而是一間小小木屋。剛進門,就看到一張四方桌、四張木椅,及一張木床,相當簡陋,後方是個小灶房,可見他在京城打拼的日子,好像也不怎麼順利,這讓韓薰儀投靠他的想法頓時打消。
潘修賢是個年過二十五歲的老實人,高高瘦瘦的,相貌平庸,再見到他離開家時最不捨得的心上人,他的興奮與喜悅難以形容。
只是,見到跟在她身邊,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孩時,他必須承認,他的心情頓時像從雲端掉了下來。
韓薰儀拿了紙筆,讓左承希在一旁寫字,一邊跟潘修賢解釋自己前來的原因,謊稱自己喪夫,不想觸景傷情,又想說京城比較好找活兒,所以打算離開家鄉,而潘姨聽了就給了他的地址,說有他在也能有個照應,於是,她就帶著兒子上京了。
她是撒了謊,也瞧到兒子困惑的一瞥,但是,她不想要修賢哥替她擔心,或是去找左斯淵算帳,她不希望影響到他的生活。
潘修賢靜靜看著她許久,心裡有激動,也為她感到難過,「我沒想到你竟然那麼快就成了寡婦,一個人帶孩子太辛苦了……」
「別說我們了,你呢?一切可好?」她很快的轉變話題,「怎麼還沒成親?潘姨要我見到你時,帶個話,說你哪天娶媳婦了,她就願意來京城讓你奉養。」
老實人的臉紅了,「娘真是的,你瞧,家徒四壁,怎麼養媳婦?但我在左家酒坊工作多年,每月薪俸不錯,慢慢也有了錢,也許很快就有機會了。」
「你、你在左家酒坊工作?!」這麼巧?!她臉色微微一變。
「是啊,左家酒坊在城郊就有六個酒廠,僱用的人就上百個,當家的左爺大不了我幾歲,但很有做生意的腦子,也不吝嗇——」
「我們別談他吧……」她一點也不想聽到他的事。
「是喔。那、那你可有打算?可有安家之處?」他連忙又問。
說到這點,她略感困窘,白皙的臉頰因而襲上兩抹嫣紅,那模樣說有多美就有多美,潘修賢不禁看癡了眼。
但她沒意識到,尷尬的交握著手,頭垂得低低的,「我本想先投靠修賢哥一陣子,再找個事情做,想說京城地大、人多,有錢人家也多,做個丫鬟也成。」
「這樣,我幫你留意有沒有合適的工作,不然在酒坊工作也很好,左爺對工人都不錯,只是,工作的事不急,落腳的地方得先找到,你也看到我這兒就一間房,沒有多餘的房間……」他瞧她就要起身,急急的又道:「但隔壁的人家剛好搬走,要不要我替你問問?那屋子雖然老舊了些,可遮風蔽雨沒問題,租金我可以先幫忙付。」
「不會太麻煩嗎?錢的事……」她不安的問。
「不會,我吃住簡單用不了多少錢,因為只有一個人嘛,我也說了我有存錢,真的。」
「那、那就麻煩修賢哥了,我會盡快找到活兒還你錢。」
瞧她一雙澄淨美眸閃閃發光,他臉不禁又紅了,「別這樣客氣,咱們是同鄉,我娘也要我照應你嘛……」
他尷尬的轉頭,看向正乖乖寫字的希兒,濃眉突然一蹙,怎麼覺得這孩子越看越眼熟,可一時之間,他又想不起是像誰。「你的丈夫是咱們村裡的人嗎?我覺得你兒子越看越像一個人,可又一時想不起來。」
「我的丈夫不是村裡的人,我們不談他了,好嗎?」
她知道修賢哥為何會覺得希兒眼熟,畢竟他在左家酒坊工作,偶爾會見到左斯淵,只是他們碰面的機會應該不多吧,暫時不會將父子倆聯想在一起。
他覺得自己真是白癡,她死了丈夫,也許傷痛未癒,他還要她回憶?臉上不禁浮現尷尬,轉而道:「好,我帶你們去找隔壁的屋主,順便瞧瞧房子。」
接下來,一切很順利,潘修賢很快的付了租金,小屋雖簡陋卻很乾淨,還有個小院子,母子倆就一個小包袱,一下子便安頓好了,只是,一直都很安靜的左承希在等到潘修賢回到隔壁自己家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出他憋了好久好久的問題。
「娘,什麼叫做寡婦呢?」
她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但還是回答兒子的問題,「指沒有丈夫的婦人。」
「喔。」他似懂非懂的看著娘,然後,再皺著眉問:「這意思是——咱們不找爹了嗎?」
韓薰儀咬緊下唇,壓抑住突然湧上的心痛,艱澀的回答,「其實娘剛剛在街上遇見了你爹,可是,你爹他不想要我們了。」她哽咽一聲,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但她強忍著,「沒關係的,沒有爹在身邊,你也平安長大了,何況,還有最愛你的娘呀,我們就別再找你爹了,好嗎?」
好嗎?他不知道好不好……只是心裡悶悶的,不太舒服耶。左承希看著娘難受的樣子,沒開口把心裡話說出來。
「我們休息一下吧,娘覺得好累。」
她疲憊的抱著兒子上了床榻,細心的為他蓋上被褥,一手輕輕的拍撫著他,卻不敢直視孩子仍然困惑的眼眸。
她心裡有很多的怨氣,但她明白,孩子是不可以在怨恨裡長大的,所以只能將滿滿的委屈與痛苦往肚裡吞,然而,無聲的淚水,仍然悄悄的滾落在枕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