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是封爵賞地的歡喜時刻,然而此時卻噤若寒蟬,龍座上的皇上瞇起了精戾眸子,瞬也不瞬地瞪著跪在丹墀下的宇文歡。
約莫一刻鐘前,邊關大軍班師回朝面見,他正龍心大悅,準備在宇文歡屢建奇功之下送他一份大禮,順便把公主下嫁,豈料他都還沒開口加封,他便搶詞說要辭官。
因為,他瞎了一隻眼,不能再任武官一職。
瞎?就不信真是瞎了!
「宇文歡,抬起頭來。」過了半晌,皇上鬆開咬到發酸的牙,開口了。
他抬眼,黑色皮製眼罩遮住左眼,兩邊細繩在腦後繫上。
「來人,拉下眼罩。」
宇文歡倒也不反抗,任著皇上身旁的太監上前拉掉眼罩,眼罩一落,那向來妖邪奪目的眸竟是一片血肉模糊,殿上立時發出陣陣抽氣聲。
皇上見狀,再喊,「宣馬御醫!」
言下之意,就算真是瞎了,也得要御醫在場作證就是了。
一會兒,馬御醫從太醫館急忙趕來,遵命查看宇文歡的傷勢後,搖頭重歎口氣,回身道:「皇上,這眼是被穿火箭所傷,箭頭有火有毒。能讓毒性不蔓延,保住鎮遠侯的性命已屬不易,這一隻眼……怕是難見天日了。」
「真是如此?!」皇上扼腕得要死,卻也鬆了口氣。
宇文歡手上掌軍令,兵權集身,麾下將領莫不對他佩服再三,就怕他日他心生造反之意,會將皇宮當瓦刺大營一樣剷平!所以他想將公主下嫁,以聯姻籠絡其心。
如今釋了他兵權,之於自己,不必再煩憂有頭猛獅時時虎視眈眈,但失去這戰無不勝的大將,他也難捨啊。
「請皇上准許。」系回眼罩,宇文歡拱拳請托。
「就算你真瞎了只限,不任官職,可也是侯爺,公主……」
「皇上,臣欲辭官,侯爺之位可世襲胞弟,且臣在邊關時,曾聽一名邊關大夫提起,江南杭州有個神醫叫神機,其醫術猶若華佗再世。臣想尋那神醫醫治臣的眼,也許還有那麼一線生機,若遲了……」言下之意,就不必多說了。
皇上聞言,攢眉沉思了半晌,最終,勉為其難地答允。「宇文歡聽封!撤五軍總都督兼鎮遠將軍、鎮遠侯,世襲之位交與胞弟,然其功輝煌,改封護國公,賜府邸一座,黃金萬兩……」
嘩啦嘩啦念了一大串。
宇文歡聞言,眉頭緊蹙,暗惱皇上竟還在打他的主意,替他預留後路……也罷,這趟下江南,他永不回頭了。
早就料想到皇上還有這一步棋,但只要他肯隱居山林,從此斷絕音訊,還怕躲不過皇上?
思及此,唇角不由微勾。
這下子,他終於可以放下肩上重擔和娘的承諾,帶著幸兒遠離京師,雙宿雙飛了……
他的幸兒啊!想起她,他又是心憐又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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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外頭天色微亮,床上的男人又是一夜未眠。
宇文歡倚在床柱上閉目養神,床內側躺了個嬌軟人兒,兩人十指交扣,同床同被而睡,無夫妻之名亦無夫妻之實。
垂眼看著她睡得酣甜的模樣,唇角淡淡掀起,然,他卻無勇氣再向前一步,想起臨離開京師之前無咎說過的話,惱意立時浮現在眸——
「帶著。」無咎塞了樣東西在他手裡。
天色昏亮,寒風凍骨,京師熱鬧街衢此時卻是蕭索,蓄意挑這個時候出發,是想要避開閒雜人等,包括皇上的眼線,所以早早便要慶兒護送幸兒去渡口。
下江南的陣容看似盛大,但實際上隨行的皆是一些賣契終止,準備返鄉的下人。
「什麼東西?」他看了眼,身形一震,眸中閃過數種複雜的情緒。「你給我這個做什麼?」喉頭像是被扣住,聲音粗啞得很。
「還問?」狹長美目很曖昧地眨了兩下。「喏,算是臨行前哥哥送你的好東西,你就收下吧。」
「你……混帳!」他難得話不成句,臉色轉為暴紅,神色飄忽。「誰要帶這種東西?你腦袋裡頭到底是在想什麼?!」
淫書!居然塞淫書給他!而且還是袖珍版,圖文並茂的淫書!
「欸?我在想什麼你不知道嗎?」無咎一臉無辜,走近他,拍了拍他說:「哥哥我擔心你啊,你這小子對男女情事一知半解,我好擔心屆時臨陣敗退下來,會傷了你的自信心。」
「你又知道我一知半解了?!」吼了聲,查覺週遭的下人目光疑惑,他忙壓低嗓音,「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書,你自個兒看!」
「唉,我打你七歲就守在你身邊,你幹過什麼事我會不知道?」無咎搖搖頭,又把書塞回給他。「幸丫頭的身子不好,要是連你都不上手,洞房花燭夜會很累的,收下吧。」
「她那破爛身子怎麼洞房啊!」聲音一開,下人的視線又丟來,他又氣又惱又窘。「你給我收、回、去!」
就算他不諳此事,也還不至於無知到必須借助淫書的地步!
「她的身子總會轉好,屆時你等在江南落地生根,可找不到這麼棒的珍本嘍。」無咎一臉可惜,嘖了數聲。「況且,江南之行你倆必定要同房,慎防鬼差找上門,而你……可要辛苦了。」
「不勞你費心。」他哼了聲,欲駕馬離去。
「路上小心,若有什麼麻煩事,喊我一聲便是,哪怕是千里之外,我也會為你飛去。」美目盈亮溫潤。
宇文歡瞅了他一眼。「我走了。」誰都知道無咎是他的貼侍,讓他留在府裡,才不會被皇上的爪牙發現他極有可能不再回京師。
這一路下江南,其中最最艱辛的事果真被無咎那混帳給料中了。
投宿客棧,兩人必是同房,省得他顧不及她,然而兩人共宿一房,對他而言,真是莫大的苦難。
她檀發如瀑般滑落香腮,襯得那張小臉更加引人心憐,仔細瞧她五官,眉兒彎彎,菱唇彎彎,是張天生帶笑的臉,小鼻挺直,卻不若他如刀形那般立體,談不上是美人胚子,但是只要她一笑,整個空間的氛圍都會在瞬間改變,那無垢出塵的笑,讓人感到舒服且心生嚮往。
視線再往下,瞥見她微啟的襟口,他立即轉開眼,連帶扯動了右手。右手教她給扣得死緊,約莫一個時辰前,還是擺在她胸口上的,簡直是快要把他給搞瘋了!可這丫頭睡得舒服,壓根不知道他掙扎得有多痛苦。
瞪著,卻見那濃密的捲翹長睫顫了兩下後微微掀開,姿態之美,就像是一朵正輕緩綻放的雅蓮,乍醒的水眸傻呼呼的。但一瞧見他。立即勾唇笑得又甜又羞澀,嬌軟嚷了聲,「歡哥哥。」
天,他是被折磨至死也甘心了。
「歡哥哥?疼嗎?疼得無法入睡嗎?」她微趄身,伸手輕撫他戴著眼罩的眼,檀發滑落她只著單衣的單薄身軀,宇文歡震了下,目光立即調開,供她取暖的大手也一併退出她軟似無骨的小手。
「快點起身吧,已經到杭州了。」他走到窗外,微推開窗,讓窗外冷風灌進他裝滿邪思的腦袋,卻又怕冷著她,趕緊關上說:「我去要小二準備早飯,你趕緊起身打點。」
「喔。」她吶吶回答,視線落在一晚被烘得極暖的小手,唇角笑意微澀。
歡哥哥的眼無端端地傷著了,她沒瞧見傷口,但聽慶哥哥說,那隻眼是救不回了。慶哥哥歎氣歎得嚴重,一臉悲傷,而她追問無咎哥哥,卻探不出口風。
她知道他們都在瞞她,瞞她做什麼呢?就算他們都不說,她也不難猜到細節,她心裡很明白,一切都是為了她。
大伙都以為她昏昏沉沉入睡,但她常常是半夢半醒,聽見了一些,看見了一些,大抵也拼湊得出一些……心好痛啊,卻不能讓歡哥哥發現,歡哥哥喜歡她笑,那麼,她就為他笑吧。
這一路下江南,身邊隨行的下人一一返鄉,最終只剩下她和歡哥哥,以為這會兒可是真自由了,可以無拘無束地和歡哥哥相處,豈料他卻像是極厭惡與她獨處似的。
為什麼呢?若真討厭她,在邊關時,為何要親她?
唉,若是無咎哥哥在的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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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一鏡天開,杭城樓宇林立,近挹翠浪,遙指青空。
搭畫舫游西湖,實在是人生一大享受,但若是挑錯時節,可是非人的煎熬。
幸兒抓緊身上的狐裘披風,彎彎水眸被迎面的風給刮得瞇成一線,粉頰被湖上薄霧凍出了一層霜。
「很冷嗎?」宇文歡覆手輕挲著她快要凍壞的小手。
「還好。」偷偷地、偷偷地把臉藏進他的懷裡。
宇文歡原想要拉開些許距離,但想別她冷得難受,又不捨將她拉開,反將她轉身圈入懷裡,以背擋住強勁風勢。「再忍一下,就快到了。」
「歡哥哥,咱們下回初夏時再來。」屆時,湖面涼氣肯定爽快。
「你愛什麼時候來,咱們就什麼時候來。」他輕聲答允。
「真的?」水眸晶亮亮的。
「嗯。」他略俯下身,在她耳邊輕喃,溫熱的氣息烘暖了她的耳,燒燙著她略顯冰冷僵硬的身子。
宇文歡拉起她毛絨絨的銀邊狐毛帽,半掩她半凍的顏面,厚實大掌依舊包覆著她的,幸兒甚至可以感覺到背上遞來他平實的心跳。
過了半晌——「歡哥哥,你討厭幸兒嗎?」她脫口問。
很明顯的,身後男人僵住了,風呼嘯而過,枯葉滿天飛,畫舫已靠岸。
「爺兒,到了,上了渡口,可以同人雇輛馬車,到了靈竺道往上走就是天竺香市,步行上山,別有一番風趣。」船夫朗聲說著,目光倒是很謹慎地望著腳底那一塊,死也不抬眼。
方才不小心偷瞥了姑娘一下,就被這尊貴的俊爺兒瞪了一眼,那一眼看似平靜,但不知為何卻教他通體生寒,懼意陡生。
「多謝。」宇文歡給了賞銀,隨即將幸兒打橫抱起。
「哇!」沒預警地,教幸兒嚇得低叫出口,雙手趕緊攀緊他的頸項。「歡哥哥,好多人都在瞧呢!」
渡口人多,一雙雙好奇的目光朝她身上丟來,還真是有點羞呢!
「就由他們去看吧。」走上岸,他才緩緩放她落地。「走吧。」
「嗯。」她乖巧地任他牽著,上了馬車,手還是緊覆著。
西湖,三面雲山,有著幽寧的林泉、深邃的洞壑、崔巍的巖峰,還有不少讓人津津樂道的神話,而入冬後的天竺山,薄霧縈迴,難觀其真實景致,卻因山上佛寺眾多而引人入勝。
坐在馬車裡,隔著翻飛的紗簾睇向外頭,遠看峰巒嵯峨、古樹參天,近看山骨玲瓏、老籐攀巖,一派仙靈氣象。
「歡哥哥,咱們要上哪兒呢?」她雀躍極了,早就忘了先前在畫舫上問他的事。
「咱們由天竺香市上蓮花峰,那兒有不少佛寺,去走走,可好?」看她喜孜孜的,笑意也跟著抹上唇角。
在邊關他曾私下再細問過那大夫,得知他的師父就在下天竺寺附近,只要到下天竺寺問人,肯定找得著。
思肘著,唇角笑意更濃,恍若幸兒的康復之日已至。
「好啊好啊!」她笑得如夜裡的一輸彎月,清綻月華。
宇文歡看著,目光不自覺的柔,這柔情是他完全的付出和甘願的相隨,手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
「歡哥哥?」感覺小手被握得發疼,她疑惑地回眼,卻不經意瞧見他眸底的柔情,深藏的雀躍。「歡哥哥,你也很開心嗎?開心是好事,但是你握得我的手好疼啊。」她笑吟吟地道,嘴裡說疼,神情卻探不出究竟。
「是嗎?」他趕緊鬆開手。
「我說笑的。」他一鬆,她堂而皇之地反客為主,小手疊覆著他的,擱在她的腿上。
這下宇文歡縮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瞪著她偶爾調皮的舉措,感受小手的微溫,化為暖泉滑流入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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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靈竺道,兩人下了馬車。
茶樓酒館旗幟招搖遮天,兩旁臨時攤販林立,工藝品、土特產均雲集於此。
幸兒驚喜得又跳又叫,像是那年逛市集的十二歲娃。
「歡哥哥,你瞧你瞧!」她抓著宇文歡向前疾走,纖指忙透了,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指西,看得眼花撩亂。
「姑娘,咱們這兒有胭脂簪珥、牙尺剪刀,只要姑娘家用得著的,全都有!」那頭有人吆喝著。
她好奇地湊上前瞧了一眼。
「姑娘,眼前佛寺香火鼎盛,香客如雲,我這攤子裡經典木魚、牙兒嬉具,無缺無不集,你瞧瞧啊!」對面又有人熱情的喊。
「這是什麼?」她走到攤前,抓起一綹紅線。
「姑娘,你可真識貨,那是紅線,月下老人牽紅線,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聽過沒?」小販見她笑得甜美,跟著朗笑。「山上有座三生石,若是到那走一遭,再將這紅線帶回,與相愛之人將紅線互繫在兩人小指上,兩人可以情定三生呢。」
「真的?」三生啊?真好。
魂魄像是被這稀奇古怪的紅線給勾走了,直到不自覺鬆脫的小手被交扣反拉,她才回過神。
「歡哥哥……」臉有點臭唷。
宇文歡瞇起黑眸,惱極她放開他的手。既是她主動牽著,就該負起責任,怎能被這些玩意兒勾住心思後就拋他於不顧?
在她眼裡,這些玩意兒難道比他重要?!
「我可以買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哼。」哼歸哼,他還是掏出了幾文錢給她。
她喜孜孜地收下紅線,回頭看著他,發現他臉色奇臭無比。「歡哥哥,咱們先參佛,下山再逛,好嗎?」她討好地說。
「哼。」
「歡哥哥,咱們要往哪兒走啊?」這兒南來北往,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她得要大聲吼,才不教聲音被隱沒。
「哎呀∼∼」見他不理,她故意來個假摔跤,誰知腳下真是一滑,眼看著——沒事、沒事的,她的歡哥哥是天下無敵,會救她的。
愛嬌地環住他的頸項,讓他將她抱起,就像那年逛市集般,讓她坐在他的臂上,可以看得很遠很高。
只是……「歡哥哥,我今年十八了。」
「然後呢?」
「不小了。」好多人都在看。
「是嗎?我倒覺得你長了腦子卻沒長身子。」和十二歲那年相比,實在沒長大太多,他想,許是她自幼病體所致,所以她看起來也比同年的姑娘還要稚氣青澀多了,若說她已十八,沒人會信的。
「歡哥哥——」她扁嘴抗議。
「哈哈哈!」見她扁嘴,又見聖地在望,他難得好心情地笑出聲。
幸兒傻眼地瞅著他,差點被那口閃亮白牙給閃瞎了眼。哇!原來歡哥哥開懷大笑時,是如此地俊朗英颯啊!
好吧,看在這份上,她就讓他欺著吧,若能讓歡哥哥天天這麼笑,該有多好。
「幹麼這樣看著我?」意識到她專注的目光,他咳了聲,調開視線。
「歡哥哥真是好看。」她脫口道。
「我?哼。」他向來就不愛自個兒的臉。
「我很喜歡呢。」她羞赧的自上俯視。「歡哥哥,這紅線陪我系,好嗎?」
宇文歡一怔,唇角撇了撇,若有似無地「嗯」了聲,沒細聽是聽不見的。然而幸兒因垂下眼,視線方巧落在他的耳上,瞧見他薄泛紅意的耳,唇角喜悅勾起。
這樣就夠了,勝過千言萬語,歡哥哥的心意,她懂了,也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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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天竺寺後山,巉巖磊落,怪石崢嶸,巖骨暴露,峰稜如削,再加上老樹古籐盤根錯節,猶如一座鬼斧神工造就的天界之景。
不遠處則是頗負盛名的三生石,然而此時此刻,宇文歡卻無心思賞景。
「雲遊四海?!」
「是的。」下天竺寺的住持如是道。
「可知他目前去向何處?」他急問。
「不知道,神機說,他身如浮葉,隨地而安。」
宇文歡捏緊了拳頭,卻又不能作聲。「可有說何時歸來?」
「也許不會再回。」
頎長的身形震了下,感覺自己規畫的未來被狠碎了一角,不完美得教人飲恨。
為何如此地巧?若是他再早個幾天,再早個幾天,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揮別了住持,他緩步走到前院,香客絡繹,幾乎快要踩爛了下天竺寺的門檻,從側門看去,裡頭的菩薩法相和藹,有著我佛慈悲的祥態,但既是慈悲,為何卻不將慈悲捨給他的幸兒?
他的幸兒鋪橋造路,開倉濟貧,手段圓滑又不失慈悲,處處替人著想,為何老天卻不為他的幸兒著想?!
她身體的底子差,加上幼時毒傷心脈,儘管養息九年,卻依舊養不壯她的身骨,如今好不容易出現了奇跡,又怎忍心毀了這絲希望?
他什麼都不要,只求幸兒能夠無恙,這也苛求了?
寺廟內——
幸兒跪在地,雙手合十,閉眸潛心誦經,身旁有位僧侶走來。「小姑娘念的可是地藏經?」
她抬眼望去,眉眼彎彎如抹皎亮新月。「是啊,啊……在佛寺裡能念地藏經嗎?」真糟,她背誦得最好的,就是這段地藏經了,日日夜夜念著,就盼能回向給歡哥哥,化去他的殺業。
「自然是可以。」僧人氣態如仙。「小姑娘不是天竺人氏?」
「不是,是特地到這兒一遊。聽聞這裡有著小西天的美名,早就盼望能夠到此一開眼界。」
「小姑娘是個極有佛緣之人。」僧人細長的眸像是能看透魂魄似的。
幸兒直瞅著他,突問:「師父,能跟你請教個問題嗎?」
「直說無妨。」
「這世上真有輪迴嗎?」
「你信,則應,不信,則滅。」
「那……就是有嘍。」她信的!有點羞赧地搔搔臉,「我呀,滿腦子古靈精怪,想著若有來生,好想再與一個人見面,好想不要忘記他,不知道能有什麼法子真能讓我不忘了他……」
哎,在佛門聖地談兒女私情,還真是羞啊。
「當你這麼想時,就不會忘了他了。」僧人微勾笑,貌不驚人,但卻有雙很有「佛味」的眼。
「真的嗎?」她有點半信半疑,思忖了下,拿起自個兒的小小包袱,從裡頭取出一樣東西。「師父,這版畫能寄在貴寺供佛嗎?」
她曾經聽無咎哥哥說,把畫像供在佛前,日夜誦經祝禱,可以化去不少殺業。
「當然可以。」
幸兒看了眼手中的版畫,這是她一路南下閒散無聊刻的,刻的是歡哥哥的背影。正要將版畫交給僧人時,卻又突地想到一事,她打開雙層版畫,將頭上扁簪取下擱入再闔上,雙手奉上。
「謝謝大師。」
她不忘,絕對不忘!若來世她能再見到版畫裡的簪,就會想起她的歡哥哥。佛祖,幫幫她好嗎?即使耗盡今生的氣力,也要拚得來世的相見。
她喜笑顏開地走出寺外,便瞧見那教她不想忘的人早已等候多時。
「歡哥哥。」她笑得眉眼彎彎。
宇文歡目光有些飄渺,直到幸兒的纖柔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裡,他不自覺地淺勾笑意,走向她,牽起她的手。
「要不要去看看三生石?」將神機遠遊一事藏在心裡,不讓她發現他的失望。
「歡哥哥找到了?」美眸綻放異彩。
「就在後山。」
下天竺寺後山,一大片巖群峰林,崢嶸紛呈,三生石則藏身其中。
歡哥哥牽著她走在峰林間,踏著岩石路,眼前所見岩石形姿俊美,晶瑩清潤,嵌空玲瓏,卻吸引不了她的目光。
她想找的,只有小販說的三生石。
「這就是了。」婉蜒小徑上,他停下腳步。
三生石巖高約三丈,寬約六尺,峭拔聳立,而小徑盡頭則是古樹老籐遮掩的危崖深柚。
這條小徑人潮倒還不少,但多的是姑娘家,八成是為求姻緣而來。
「歡哥哥,你也來嘛。」她拖著他撫上岩石,石面光滑,怕是教人給摸得滑透,隱約可見上頭有人題詞刻印。
「你這丫頭。」微惱瞪著她,她竟還敢對她扮鬼臉,真是愈來愈不怕他了。
假裝拂袖而去,豈料才一轉身,山間竟刮起一陣強勁的古怪厲風,身後一陣驚呼,回頭一看,有兩位姑娘快要跌落盡頭的危崖,而其中一個是——
「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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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飄忽之間,耳邊有窸窣聲響。
幸兒疲累地微睜眼,視線昏茫,隱約瞥見有人咬傷了指,將指上的血餵入另一人口中……這情景,她看過。
頓了下,意識驀然回籠,她突地張大眼,立刻翻身坐起,顧不及渾身痛麻,便先尋找歡哥哥的去處。
她想起來了,他們從崖上掉落!
「小丫頭,別擔心,他命大得很。」
抬眼探去,身側是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歡哥哥,說話的是一位穿著簡樸到有些破舊的男子,面容老邁,但那雙眼美得突兀。
「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男人說著,唇角浮現和善的笑。
幸兒斂眼看去,發現歡哥哥背部衣衫全都磨破,背上一片可怕的血肉模糊,心頭狂震了下,伸手要觸,卻被那男人抓住了手。
「別碰。」
瞪著抓住她的那雙手,水眸閃了下,她似笑非笑地說:「感謝這位爺相助。」
「不用客氣,能從崖上落下而無事,可是福大命大呢。」那男人輕笑著,鬆開了手,道:「在下神機,小丫頭能走動嗎?若能,和我一道走吧,我得替這公子療傷呢。別怕,我是個大夫。」
幸兒看著他良久,才緩緩開口。「多謝。」
只見他很輕鬆地將人扛起,健步如飛地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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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燒似地灼痛,讓他彷彿散落的魂魄凝聚,也一併驚起了意識。
一張眼,是一顆顆的雨。
下雨了?
「歡哥哥、歡哥哥,你總算醒了……」
仔細一看,是他的幸丫頭,正哭得像個淚人兒,滴在他臉上的是淚不是雨。
「你是打算摔不死我,就準備淹死我?」他哼了聲,這才發覺自己竟身在客棧,而且上身赤裸,只圍了一圈布帶趴著的。
誰救他的?落下崖時,他有些萬念俱灰的絕望,但為了幸兒,他奮力向崖邊撞去,以背擊崖,藉此緩衝下墜速度,還未落地,他便已經痛得厥過去,是誰將他扛來此地的?
不對,已是晚上了,他的傷該已好上大半才對。
「是啊、是啊,你要再不醒來,我就淹你。」幸兒又哭又笑,趕緊擰來帕子擦拭他臉上的薄汗。「都已經一更天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可打算要到隔壁房抓神機再替你診治一番了。」
「神機?」他神色微愕,略微使力起身,確定背上的疼痛去了七八成。
「是啊,正是在下。」說人人到,說神機,神機到。
宇文歡防備地看著來人,「你是神機?」他忘了詢問神機的長相,不過要是以面容推算,確實是如邊關大夫所說的年歲。
「正是。」
「你不是雲遊四海去了?」
「不能回來嗎?」他反問,語調是輕笑的,手上還端著一個藥碗。「先喝藥吧。」說著,還很自然地拉了把椅子在床畔落坐。
「我不需要喝藥。」宇文歡瞪著他。這人為何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親近?
「要的、要的,你背上的皮都磨透,就連肉也翻起了,不喝藥,你會痛得睡不著。」說著,看向身旁的幸兒。「你要是不睡,傷就好得慢,好得慢,怎麼救這丫頭?」
「你看得出來她有病?」他神色複雜,還在猶豫該不該信這男人。
「豈只有病?」神機湊近他一些,以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量說:「她已病入膏肓了吧。」
他緩睜大眼。「你救得了嗎?」
神機勾起笑意。「只有我不想救的人,沒有我救不了的人。不過,這丫頭的心脈損傷極深,我雖有方子,卻缺藥材,你要找,恐怕得往宮裡去,今年中秋,他國進貢的貢品中有著西域千蛛紅,這味特異的藥材也許能試上一試。」
「欠蛛紅?」黑邃的眸閃過一抹希望,開始慶幸在墜崖時他搏命相拼了。
「不過,那明兒個再說吧,先喝藥,快點,喝了藥之後,你就會知道我的醫術有多好。」不由分說的把藥碗遞上,看著宇文歡很順從地把藥喝完。「這就對了。喏,好好睡,等你睡醒,你就會覺得好得不能再好了。」
原想再說什麼,宇文歡卻突地覺得眼前一黑,砰的一聲,直接貼床睡去。
「歡哥哥!」幸兒驚呼了聲。
「沒事、沒事,他只是睡著了,你也趕緊睡吧。」神機把藥碗一擱,準備放下床幔,趕她上床,卻見她依舊坐在床邊,水眸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怎麼了?」
「無咎哥哥,你還玩啊。」眉是微皺的,語氣有點氣惱。
神機緩緩張大眼,唇角扯出弔詭的笑。「丫∼∼頭,你怎麼知道是我?」
「眼哪,無咎哥哥的眼睛和眼色是無人能偽裝的。」頓了下,她又說:「初醒時,瞧見你喂歡哥哥血,我就知道你是誰了,你要歡哥哥喝藥,是因為他從未喝過藥,一喝便昏,那是你要讓他冷靜的法子。」
無咎眼底閃過一抹異彩,驚呼再三。「丫頭,你真是讓我好驚奇呢!若是我現下在你眼前變回真面貌,你會有何反應呢?」
「你十年來容貌未變,我也不覺有何不妥啊。」撇了撇唇,又繼續道:「歡哥哥的鬼樣我都不怕了,無咎哥哥沒有影子或會變臉,都只能算是小意思。」
「那倒是。」無咎緩坐在椅上,唇角帶著幾分趣味。「那麼,你是想問我什麼呢?」他以為他的法力無邊,可以瞞過所有的人,想不到卻沒瞞過這丫頭。
「我想問的可多了,從頭問起吧!我想問你,六年前到茶肆時,你為何要裝成術士嚇歡哥哥?」
話一出口,無咎唇角的趣味隱沒,取而代之的是耐人尋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