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時節,人們都選擇躲在屋內,讓幾堵牆擋去寒冬肆虐,讓一盆暖烘烘的爐火、一壺熱呼呼的茶水抵去刺骨寒冷。
端康紫語柱著杖,看著空無一人的大街,心想,今晚再不可能乞討到食物了,壓壓翻攪的腸胃,她冷得佝僂起身子,好冷、好冷……
回首看看來時路,她猜今夜她將魂歸離恨天……
過慣養尊處優的生活的她竟連基本的生活能力都沒有,學了十幾年的琴棋書畫,一旦脫離可以依附的支柱,這些東西竟幫不了她存活。離開「那裡」一個多月,用罄身上所有,剩下的日子她只能以乞討為生,身為女子,太可悲……
街邊一幢低矮的小屋,屋裡透出的暖暖火光吸引了紫語的視線,她不由自主地走往小屋的方向,想偎近那份渴望已久的溫暖。
屋內童稚的聲音響起:「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爹爹,我背得可對?」
「很棒,雙雙最棒了。」一個慈藹的聲音透過窗欞送入她的耳,眼前,她彷彿看到當爹親的正伸手去摸摸孩子的頭髮。
「爹爹,我還會一首詩,隔壁林姐姐教我的,您聽聽——雁盡書難寄……」
「雁盡書難寄,愁多夢不成。願隨孤月影,流照伏波營。」紫語喃喃地和著小女孩的聲音,念出這首「閨怨」。
那一年,她十歲,第一次聽到這首詩。那是段不識男女情愛的歲月,但聽著這首詩,她的心仍然模模糊糊地閃過一絲感動……
☆☆☆
那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霜降剛過,天就落下白雪,突如其來的寒氣讓滿園的梅花提早綻放風華。
紫語凍得紅通通的小臉露在棉襖外,大大的兩顆眼睛骨碌碌地轉動。
「小兔兔,你在哪裡?」清亮稚氣的嗓音從「謝園」、「柳閣」一路傳到「情樓」,焦慮的情緒透過一聲聲的問話表露無遺。
走進情樓,滿園新綻的梅花暗香浮動,卻舒解不了她憂慮的情緒。
「大小姐,您在這裡做什麼?」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攔住她的路。
「我要找我的兔兔兒。」她冷得猛搓雙手!想為自己掙得一絲暖意,眼角的淚早已不爭氣地緩緩流下。
「小雪兔不見了嗎?」翡翠蹲下身對著她的眼睛問。
「是啊!那是阿瑪送我的,要是找不回來,今夜下那麼大的雪,它一定會被雪掩埋住的。」紫語憂心忡忡地說,一想到它將因自己的疏忽而受苦,她的淚就不受控制地成串落下。
「這樣啊……不如,您先回去柳塢園,我去找幾個人來幫忙找,一找著了馬上送去給您,好嗎?」
「可是……」紫語遲疑猶豫著。
「要是您被凍病了,王爺知道一定會更加心疼的。」
端康王爺膝下有一子二女,其中他最疼惜的就是這位大小姐了,她自小聰慧過人,學書更是過目不忘,家裡的幾個師傅莫不對她讚賞有加。
「好吧!那你去幫我喚人來,我馬上回柳塢園等消息。」
「好!別耽擱太久,小心身子,別讓自己凍著了。」翡翠殷殷叮嚀。
「知道了,好姐姐,我馬上回去。」見她走遠,紫語背過她,不死心地彎下腰繼續尋找。
突然,一聲聲忽隱忽現、斷斷續續的低泣傳到她耳邊。
紫語尋聲行去,直直走到了情樓的台階上,看到一個美少婦,正倚窗而立,串串淚水漫過雙頰濕透衣襟。
「雁盡書難寄,愁多夢不成。願隨孤月影,流照伏波營。」美婦低吟過,淚洗紅妝濕欄杆。
「五姨太,可不可以求求你不要再哭了?待會兒王爺過來看您這樣兒,不是又要怪到咱們下人身上,責罵我們沒有好生伺候?」寬兒不耐煩的聲音從內室傳出。
聞言,婦人快快拭去眶邊淚水,可……淚水越擦越多,想止怎止得住?
從小就愛哭成性的紫語,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眼眶一紅,剛止住的淚水又跟著垂落。她走到婦人身旁,推推她,把她拉到室內坐好,用小小的手絹兒幫她拭去淚水。
「好嬸嬸,你有什麼委屈,告訴我吧!讓我來幫幫您。」
「小姐,您怎跑來情園!老爺馬上要到了!」寬兒一看到紫語,嚇得放下高高蹺起的腳,急忙站起身。
紫兒不理會她,繼續推著少婦的手問:「嬸嬸快告訴我,你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我是在想我的郎君和孩兒,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了?有沒有吃飽穿暖、有沒有凍著?」說到這兒,少婦的淚又止不住地成串掉落。
「那你為什麼不回家,光在這裡掛心他們也無濟於事啊!」
「我不能回家……我的身子早已賣給了王爺……」
貧賤夫妻百事哀,恩愛夫妻想白首,不過是癡心妄想……
「你是說阿瑪買下你,你只好放下兒子丈夫住到王爺府來?」
「是啊!小姐,這是大人的事,您一個小娃兒就別管了吧!五姨太是命好,讓王爺看上了眼,從此穿金戴玉不愁吃穿,哪像我們,同樣是被買進府,只能當個下人供主子使喚,我就不明白五姨太到底還不滿意什麼?」寬兒一臉不解。搖搖頭,她勸了一下午,勸得她口乾舌燥,端起茶水喝上一口。這世界就是有人,人在福中不知福。
姨太太?阿瑪又買了一個新的姨太太,那額娘不是又要躲在房裡默默垂淚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阿瑪要不斷不斷地買新姨娘來讓額娘傷透心?這就是風流嗎?有了風流這個借口,男人就有權理直氣壯地讓女人傷心嗎?她真的不懂!
「你想回家,還是想留在王爺府『穿金戴玉不愁吃穿』?」紫語仰高小臉,小小的年紀卻滿是大人口吻。
「若是小姐肯出手相助,讓奴家能回去與夫君、小犬相聚,奴家會永遠感激您的大恩大德。」說罷,她屈膝一福。
「好!我幫你,希望你們家從此過著幸福的日子。」這不只是幫她,她也要幫幫她那受盡委屈的額娘。鼓起勇氣、下定決心,她告訴自己別害怕,阿瑪一向疼她,從沒拒絕過她的要求。
「小姐,您快回去吧!王爺已經到情園來了。」寬兒頻頻催促著紫語。
王爺的護衛們提著燈籠慢慢自遠處走來,在風雪中搖搖晃晃的幾點光明,催促著紫語的計劃加速成形。
端康王爺走近,看見最疼愛的女兒兩顆眼珠子牢牢地鎖住自己,一頭霧水地蹲下身,扶住她小小的肩膀問:「紫兒,你是怎麼啦!這樣看阿瑪?不認識我了嗎?」
她深吸口氣,脫口問:「阿瑪,紫兒聽到一闋詞,百思不解它的意思。」
「你唸唸,阿瑪幫你分說。」他笑了笑,坐到椅子上喝口熱茶,把紫語抱到膝間,對女兒的寵愛表露無遺。
「秋月嬋娟,皎潔碧紗窗外。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凝露滴,砌蛩吟,驚覺謝娘殘夢。夜深斜傍枕前來,影徘徊。」紫語輕輕地把整闋詞背出。
「好,我知道了。紫兒,你看中秋月圓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時候,天下有情人都在這時團聚,可這詞中的婦人卻是形單影隻,淒清孤苦地度過這美好時辰,詞裡露滴聲、蟋蟀嗚驚醒她的殘夢,作者用『影徘徊』三個字點出她的滿腹哀怨。這闋詞是在寫秋夜懷人。阿瑪這樣說,你懂了嗎?」紫兒自小早覺、聰穎過人,他從不設限她的各種學習,否則在一般家庭,沒有人會准許少女讀這種情詩艷詞的。
「不懂!」她皺起兩彎芙蓉眉,輕搖了頭。
「哪裡不懂?告訴阿瑪。」
「現在天下太平,阿瑪已經好多年沒出外征戰,您日日夜夜都在家啊!為什麼額娘要念這首詩?她有離愁情懷嗎?為什麼她讓自己人比黃花瘦,為什麼她要講『雖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誰知高樓連苑的富貴夫妻仍是滿腹悲水』?是不是額娘弄錯了?」
「你是說你額娘……」女兒一說,他才想起,已經好久沒去探望妻子了,原來在這段被他忽略的日子裡她過得並不好。
「阿瑪,紫兒想問您,為什麼您要有那麼多個姨太太?為什麼您從來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額娘過得好不好,您早已不在意了,是不是?我不明白,您若不喜歡額娘,為何要娶她入門,若是喜歡,為什麼又不讓她快活?」一大堆「為什麼」問出她滿腹疑惑。
「不!我在意,只不過……」
「只不過捨不得美妻嬌娘,捨不得芙蓉帳暖的夜夜春宵,殊不知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她站起身,無畏地走向前和阿瑪面對面。
這些話她自額娘那裡聽來,初聽時覺得惡毒,現在想來才知,那是存了多少深刻悲哀才說得出口啊!
「紫兒,你說話太歹毒了,女孩家怎心眼狹小至此?往後……」
「往後怎容得下夫君的若干小妾?」她接了阿瑪的話。「婚姻對女人是永遠的不公平嗎?那麼紫兒情願終生茹素,永伴青燈古佛,也不願踏入一場不公平的婚姻中。」她話說得重,只盼阿瑪肯回頭。
「紫兒,你今日來是為了和我作對的嗎?」他一擊掌,震落桌上瓷杯。
「女兒不敢,只是心中有太多疑惑,我不明白額娘的十幾年青春,怎會換得夫君的無情相待,而五姨太愛子愛丈夫的心,怎又會為了金錢,不得不割捨?為什麼您有權製造人世間的遺憾?因為您是男人,或者是……因為您是高高在上的王爺?」紫語鼓足勇氣把話說完全。
「紫兒,你恃寵而驕了!」他雙目怒瞪。
「阿瑪,我親眼見您那些姨太太們,為了爭取您的青睞而彼此爭鬥,我親眼瞧見額娘和五姨太的傷心悲慟,您是最仁慈的爹爹啊!怎捨得一群女人為了您的一時歡喜而傷一輩子心?至少您讓五姨太回家和丈夫兒子相聚,不要拆散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求求您為紫兒、嫣兒和睿兒積積福吧!」紫兒雙足跪落,盈盈雙眸中蓄滿淚水。
為孩子們積福?可不是,若將來他最寵愛的紫兒、嫣兒也是這般受男人欺凌心傷,他怎忍心?
「也罷!寬兒,你去讓馬車伕備車,和翡翠兩個人送五姨太回去!」他長歎一口氣,重新面對紫兒,許下承諾。「我會去看看你額娘,並努力讓她不再心傷。」
「額娘病了。」她鬆一口氣,綻出如妍笑意。
「病了?我怎不知道?請大夫來看過了嗎?」他十分訝異。
「她是相思成疾,無藥可醫的。」她吐吐舌頭,調皮地對阿瑪燦然一笑。
「你這丫頭,看來我要限制你讀那些情詩艷句,免得你滿腦袋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他笑著摸摸女兒的頭。「我去看看你額娘,你也趁早回房歇著,天黑路滑,你可要小心行走。」
「好!」她乖順地點頭。看著阿瑪漸行漸遠的身影,紫兒好驕傲,她有一個好阿瑪,好……爹爹。
轉過頭,她對著那位欲語還休的年輕嬸嬸。
「小姐,您的大恩大德妾身永遠銘記在心。」少婦喜極而泣,驀然,想起什麼似地,從頸上取下一顆紫水晶,掛上紫語胸前。「您的恩德我無以回報,這是卓家的傳家之物,只傳予長男媳婦,我從婆婆手中取得它,今將其轉贈於你,願它佑你平安康泰。」
「不!我不能收下,這是您的傳家寶。」紫語推卻。
「這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請小姐收下當作紀念,他日若有緣再見,讓我們共憶起這段緣分。」她對紫語嫣然一笑,轉身隨寬兒走出情樓。
這是紫兒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卓柴萍,卻沒想到這段緣分卻緊緊地牽繫著她往後的命運。
☆☆☆
待陷落回憶中的紫語再回過神時,小屋裡的人兒已酣然入睡,溫暖的燭火亦隨之熄滅。
呵口氣,搓搓早已凍僵的雙手,她緩步前行,寬闊的天地間竟無她端康紫語的容身處?
想起「他」,苦笑一聲,潸然淚下……終是枉凝眉呵,想她眼中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起自秋流到冬,自春流到夏?
淚在頰邊結成冰珠子,就像她的心,早已沒了溫度,沒了愛……
踟躕慢行,紫語在一幢大宅邸前停住,高高的屋簷為她擋去漫天風雪。她蜷縮在角落,身上再也搾不出任何暖意……
屬於「冷」的回憶很多很多,每個記憶都有他……
她記得那夜寒意漸濃,他突然出現並摔壞了她的白玉箏……他那兇惡的表情好嚇人,一直以為那個溫文爾雅、從壞人手下救下自己的男人,才是她的夫君,誰知道,他換了張面具,讓她差點兒認不得……
她記得他為了媚湘小產,一怒之下把她關進柴房裡,那些夜,冷風從窗縫吹進柴房裡,透進她的衣裳、她的肌膚、她的骨頭,那種從骨髓滲出的寒意讓她慢慢失去意識……可是一醒來,他又換上原來的溫柔面具,對著她笑、對著她說……他也喜歡她……
她記得,在回家的馬車上,他執起她的手說:「你的手好冰,很冷嗎?」她搖了搖頭回答:「有你在,再冷我都不怕。」然後,他把她抱在懷中,暖暖她的手、暖暖她的腳、也暖了她的心……
她記得他採來新梅插在瓶中,告訴她:「這像你,清新、傲骨而純潔。」她則捧了清水,回答他:「這是你,滋潤、延續、豐富了我的生命。」他笑了,環住她的腰,告訴她:「天那麼冷,還去碰冰水,笨!」她則回答他:「我不笨,因為我知道你會為我把手溫暖。」
她記得……天,她怎會記得那麼多,扣除那些磨難,他們真正在一起多少日子?怎就有了滿箱滿筐的回憶?為什麼每個回憶都那麼鮮明,彷彿是昨日才剛剛發生?是因為離開他的這些天,她日夜溫習這些回憶嗎?還是因為愛他的心從不曾冷卻……
好冷、好冷……縮著手,偏過頭,她好想睡……她猜想今夜她將魂歸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