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龍般的銀色閃電掠空而過,落在綿延的山脊上空,強而驚人的力量一道道,劈開天際,聲勢驚人。
幾分鐘前還是萬里無雲的湛藍晴空,澄澈得宛如一汪藍色湖泊,輝映著人們的好心情,誰知一通電話乍響,瞬間全起了變化,藍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烏雲籠罩頭頂,氣候也由晴朗轉為雷電交加。
豆大的雨滴一滴兩滴,越來越密集,一下子竟成了滂沱大雨,雨刷快速的來回掃動,朦朧的視線,似乎在反映內心的悲淒。
夢的情境會隨主人的心情變化,可見他的心也在下雨。
「你和你父親處得不好是吧!」望著車窗外的傾盆大雨,趙瀠青忍不住有感而發。
原本他正開心的要帶她去見已逝的婆婆,前往郊區墓園的途中,卻接到他父親的來電,然後他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可以不管他們父子間的疏離,也不用在意這親子兩人的不睦,她只是陪著作了一場夢,美得令人捨不得醒來的夢。
可是由沉鬱的氣氛中,她能感受到身側男人的痛苦和悲傷,以及他對父親的憎恨與掙扎,無數只小手正試圖撕裂他的心。
她比自己想像中更愛他吧!才會為他的喜而喜,為他的憂而憂,承接來自他心底的那份傷痛。
「很糟。」夏仲夜言簡意賅。
他此刻的心情和天氣一樣,雷聲大作,風狂雨驟。
「他是個很難相處的長輩嗎?」她沒看財經新聞的習慣,不然便可得知一二。
「還好。」不好不壞。
「還好是對你而言還是我?」她現在還滿忐忑的,有種醜媳婦見公婆的慌張。
像是感應到她的坐立難安,他隔著排檔桿握住她微冷小手。「有我在,他傷不了你。」
趙瀠青澀然一笑。「果然是針對我,我不是他心目中理想媳婦的人選吧!」
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怎麼一被拉進陌生人的夢境,馬上躍升幸福的人妻。
過得太幸福會遭天妒吧!就算在夢裡也一樣,平順的婚姻生活總要生些波折,她還不曉得能幫他什麼,但是陪著他度過風風雨雨還做得到。
「只要不是他指定的對象,任誰他都看不順眼,不單單是你。」他只屬意自己掌控得了的豪門千金。
「你們之間的關係一直這麼緊繃嗎?沒辦法坐下來敞開心胸,好好地談。」骨肉至親,何必鬧得太僵,各有退讓才不致積怨成仇。
雖然她的父親已不在人世,但她依然記得他愛笑的容顏,每回一笑,眼角那顆比米粒還小的痣就會消失,風趣又熱情地將女兒拋高高,逗得她們開心大笑。
他的早逝是全家人的遺憾,家裡少了一個人,笑聲減半,有時竟也顯得冷清。
「一山能容二虎嗎?就算是父子也不能。」他用兩獸對峙來形容與父親之間的對立。
「但你是人不是獸呀!人會思考,會用言語交談,親子間沒有解不開的結,端看你有沒有用心。」她可不想看到兩頭齜牙咧嘴的野獸互咬。
夏仲夜眼神偏冷的斜睨妻子。「你在說服我向父親投降嗎?毫無主見的聽從他的安排。」
切!大老爺的拗脾氣又發作了。「我是指溝通,人有兩張嘴皮子是用來說話,何不嘗試心平氣和,不要去想他曾做過什麼,或是傷害了誰。」
他最大的心結是父親的出軌,還把外遇對像帶回家,佔據屬於他母親的位置,破壞了曾經美好的回憶。
不肯原諒成了最大的魔障,跨不過去也不願跨越,隔開成一條鴻溝。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要做無謂的嘗試。」他按了下她手心,表示話題到此為止。
說得容易,他如何能夠原諒父親,母親的死父親得負最大的責任,他永遠也忘不了母親死的那一夜,她唯一的要求是見丈夫最後一面,問他到底愛過她沒有。
可是她等不到丈夫的回答,瘦弱的身軀始終拖著一口氣,以為老天會垂憐她小小的願望。
諷刺的是,隔天報紙頭版出現一悲一喜的新聞,他父親笑擁艷光四射的新歡,席開百瓶香檳祝賀她生日快樂,兩人面貼面相擁,笑得好不開心。
而在親密照片的旁邊,貼上一篇悼文,悼念夏氏董娘的芳華早逝,遺照上的母親正睜大無神的眼,對映父親歡樂的笑臉。
母親一定很不甘心吧!但他什麼也不能為她做,年幼的他只能跪在靈堂前,默默地朝前來致意的政商人士答禮,木然地送走摯愛的母親。
而喪禮上,母親的棺木尚未下葬,心已飛遠的父親不斷地與外頭的女人電話熱線,情話綿綿,承諾著母親得不到的誓言。
情何以堪,母親的錯愛造成她一生最大的悲劇。
想著不堪的過往,夏仲夜下顎微微抽動,他臉上的神色更冷了,呼應外頭幾乎看不到路的狂風暴雨。
「老公,你開太快了,車速破百是通往閻王殿的捷徑,你不會是想和我同歸於盡,做一對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同命鴛鴦吧!」車子都快飛起來了。
聽著妻子努力佯裝幽默的聲調,他放輕踩油門的腳。「我不會讓你送命,我們會活得長長久久。」
他要和她當一輩子夫妻,直到滿頭白髮,相握的手也不放開。
希望如此。趙瀠青暗歎。「這回沒去成婆婆的墓園,下次再一起去吧!」
一提到已逝的母親,夏仲夜的臉色明顯好轉,也沒再冷得嚇人,甚至嘴角還多了微微上揚的弧度。
相對的,大雷雨似乎有稍歇的跡象,雨點漸小,前方的路面清晰可見,不再是一片迷濛的滂沱雨景,阻人去向。
他並不想赴這個約,父親的臨時來電讓他打消了原定的計劃,無法拜祭長眠地底的亡母。
「你會是媽喜歡的媳婦,她不是個用家世條件給人評分的人。」否則當年她也不會愛上一個兩手空空的窮小子。
「看你浪漫的心性就知道遺傳到她,她把你照顧得很好。」有媽媽愛的孩子才有一顆堅強的心,勇敢地面對重重阻礙。
不過「好色」像父親吧!逮到機會就發情。沒一天不被老公蹂躪得死去活來的趙瀠青揉著後腰,心裡多加了這麼一句。
「是呀!我母親是世上最可愛的女人,和你一樣。」他看了她一眼,眼底浮現出母親音容。
和她一樣?隱約有什麼閃過腦海,趙瀠青心口跳了一下。「你母親長得和我很像嗎?」
雖然是自己開口問的,但她卻矛盾地不想聽到他的回答。
「是滿像的。她有雙乾淨的大眼睛,和湖泊一樣的清澈,我小時候,她小巧的鼻常湊近我說要聞香香,含笑的唇總是恬雅的彎起,好像她的世界沒有煩惱……」她是開心的,而且滿足於現狀,在她不曉得丈夫的愛是殘忍的之前。
大眼?小鼻?恬雅的笑容?趙瀠青忽然凝住,坐端正地抽回丈夫握住的手。
這是移情作用嗎?他將對母親的孺慕投射在她身上。
幸福的假象在龜裂中,天空依然不放晴,陰沉沉的令人想落淚。
「而且,你也有收服老公胃袋的好廚藝,我母親是三星級廚師,你和她不相上下。」兩人都擁有讓他甘心馴服的特質。
「不相上下……」心淡淡地發酸,有點痛、有點澀然。
原來她真的是個替身,代替他來不及變老的母親,他幼時想做的,做不到的,他一古腦全給她,以丈夫的身份來呵寵。
因為只有丈夫才能獨佔妻子的愛,她是他一個人的,沒有人來瓜分,他可以盡情地寵愛她,給予她滿滿的愛,不怕有另一個像他父親的男人來傷害他愛的人。
傻呀!真的很傻,她怎會傻傻地掉入愛的陷阱,以為不醒來也無妨,有個愛她的男人在夢裡相伴,她還有什麼好求的……
沒想到夢還是夢,她究竟是太天真了,活了二十七個年頭,卻和十七、八歲的少女一樣無知。
「織夢,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夏仲夜關心地輕撫她的臉龐,不意她側過臉避開他的手。
「沒事,有點暈車而已。」是了,織夢,他在提醒她別作太多的白日夢。
是他多心了嗎?她的口氣似乎有點冷淡。「就快到了,你躺一會。」
「嗯。」她回應得很無力,有一搭沒一搭地望著車窗外的景致。
那是雨,還是她的眼淚呢?
灰色的天空暗雲兩、三朵,稀稀落落的雨水滴在沉鬱的樹葉上,細密的水氣蒙了透明的窗戶,教人看不透外頭的世界是真是假。
也許心中遲疑,路永遠開不到盡頭,沉悶的車內籠罩著一股低迷的氣流,壓得人胸悶。
「老婆,你好一點了嗎?要不要我停下車讓你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夏仲夜感覺到她情緒上的轉變,眼中多了一抹擔憂。
「不用。」她懶懶地說。
近乎拒絕的疏離,令他眉間一蹙。「有點涼意了,蓋上一件外套吧!」
他空出一隻手,想將自己的外套覆蓋在妻子身上,但她不領情的撥開,只說不冷,視線一秒鐘也不願對上他的,直看著上了一層霧氣的車窗。
他不解,為何平和的氣氛會莫名出現隔閡?
是他說了什麼,或是做錯了什麼嗎?
即使心裡一直為即將和父親碰面而煩躁,夏仲夜更關心妻子的不對勁。她的平靜給人很大的壓力,讓他的心都亂了。
「別和我鬧脾氣好不好?你知道我最愛的人是你,我沒辦法忍受你不理我。」她的無視讓他有如置身冰天雪地。
「你確定自己愛的人是我嗎?」她幽幽地輕訴。
他胸口倏地一抽。「當然是你,誰也不能懷疑我對你的愛。」包括她。
趙瀠青緩緩地轉過頭,帶著受傷的神色直視他,問:「我和你母親,誰是你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