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你別等了,我看你先吃吧,多倫常——。」
話到口,看程子祥臉部表情不對,金嫂馬上吞回去。
「他經常怎麼樣?你說。」
「他——唉,老爺,我看你再不能不理睬了,自從那次一晚上沒回來,你打了他以後,他經常不在家吃晚飯,你再這樣不理不睬,他會叫那個女人騙得不曉得是非黑白了。」
程子祥來回的踱著,一遍一遍又一遍。
「你跟蹤的也沒結果?」
「我看他是發現了,最近都是我不注意的時候出去。」
「好吧,你把菜收起來,我不吃了,多倫回來叫他到我書房來。」
上樓進了書房,程子祥雪茄一口接一口的抽著。兒子的問題著實令這個成功的企業家傷透腦筋。
該用什麼方式、什麼態度來影響兒子?程子祥費心的思考,不曉得思考了有多久,外面在敲門。
「進來。」進來的是程多倫,程子祥放下雪茄,笑容滿面,十分和藹,又忙著拉椅子。
「吃過飯了嗎?沒吃過叫金嫂給你熱。」
「吃過了。」
程子祥關上門,滿面笑容的從抽屜裡拿出煙,給了兒子一根。
「來,抽根煙,這樣談,氣氛比較好一點。」
自從找工作開始,程多倫每回面對的是一個令他陌生,令他不習慣、不熟悉的父親。兩個禮拜前還那樣咬牙切齒的打自己,碰了面理也不理,今天又奇特得像朋友似的邀自己到他書房,遞煙、拉椅子。程多倫不曉今天又將有什麼結局,待命的坐著,接過煙。
「爸爸今天第一件事要———咳——。」程子祥乾咳一聲,略清理喉管:「爸爸第一件事向你道歉。」
程多倫手上的煙,差點掉到地上,對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充滿了懷疑。
「老實說,爸爸的脾氣真是太暴躁了,你這麼大的人,又是個男孩子,有什麼了不得的事,罵個教訓也就差不多了,實在是——。」程子祥又一次清理喉管:「爸爸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
「爸爸——。」程多倫覺得又感動又慌亂,真是不曉得怎麼好,此刻,真寧願父親今天所給自己的是懲罰,而不是如此千料萬料也料不到的寬厚待遇。
程子祥看出兒子的感動與慌亂,故意站起來去拿煙灰缸,給兒子一點時間和情緒。
這是程子祥回到椅子上的第一句話。
「時間這玩意兒講起來很不可思議,它讓一個人老,就會叫他把年輕時的很多事給遺忘掉。譬如說,年輕時的過分衝動呀,好強呀,盲目的追求自認為合理的啦,死心塌地、一個勁的鑽進感情漩渦裡啦,這些事,在年輕的時候,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擁護當時的行為,可是,等年紀一大,再去想那些事,卻怎麼也找不出一點理由想像當時為什麼會去做它,所以說,這個時間過程帶給人的思想,實在是不可思議。」
一串話完了,程子祥看看兒子的反應,又開始一席對白。
「多倫,最近這一個月,你跟以前不大一樣了,似乎有點改變。不過,這個改變是好的,爸爸欣賞。」程子祥翹起大拇指:「像個男孩樣了,固執,有自己的主張,不錯,很像你爸爸當年。」
這番讚譽,真叫程多倫感激零涕,長了這麼大,耳邊所聽到的一直是優柔寡斷,沒有男孩子樣,像被圍困在一圈冷瑟畏懼中,今天,這圈冷瑟畏懼剎間解除了,解除得那麼輕易、那麼突然,快得使程多倫措手不及,一時間,震愣得不知如何接受,只感到心胸澎湃,眼眶濕熱。
「爸爸猜一猜什麼使你改變的,好不好?」
兒子激動,程子祥看在眼裡,叼著雪茄,程子祥盡量使自己的態度輕鬆。
「嗯——,有女孩子在你心裡面活動了,甚至於,你已經開始談戀愛了,爸爸猜對了沒有?」
講完,程子祥吸一口雪茄,像是不經意的隨便猜測,但雪茄煙霧後的眼睛,卻精明的、專注的等待著兒子的回答。
程多倫一點隱瞞的念頭都沒有了,彷彿對面坐著是一個相交多年,十分可信賴的朋友。程多倫耳根稍為燒熱,誠實的點點頭。
「這麼說,我們家兒子長大了,快告訴爸爸,對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程子祥滿臉笑容,十分有興致的樣子。而心底,陷進了某種恐懼與擔憂。
程子祥的興致和笑容鼓勵了程多倫,程多倫完全放開了自己,侃侃而談。
「她很美、很纖細、很嬌弱,常常都是很安靜的坐著,但有些憂鬱,她——,她比我大,不過,不妨礙我對她喜歡。」
「她是做什麼的?你的同學嗎?」程子祥已經被恐懼與擔憂所包圍了,那個人很顯然就是金嫂口裡的女人,一個三十歲那未婚的女人,但程子祥故作一無所知,輕鬆的笑問著。
「不是我的同學。」
「那麼是——?」
「爸爸,也許你會不欣賞我這份感情。」程多倫猛抽兩口煙,再狠噴出幾口煙霧:「我可以告訴你她是誰,或許你已經猜到了,就是我幫她寫稿的那個女的,金嫂告訴過你了,她是個快三十歲、仍然還沒有結婚的女人。」
恐懼與擔憂衝擊著程子祥,程子祥抓雪茄的手指抖了好一會兒,即刻又努力的隱藏起來,做出個驚訝的表情。
「那個——,那個女人,她喜歡你嗎?」
程多倫羞澀的咬咬嘴皮,看看父親,抽了口煙。程子祥無法保持客觀與超然了,剛才那份朋友式的交談,到目前為止,已經降入了零度。但程子祥明白,自己不能有任何教訓的態度,一點點都不能有,否則今晚辛苦經營的談話,將又是一場空。
「多倫,爸爸再為那天打你的事道歉。」
「爸爸,其實——。」
程子祥止住兒子要說的話,心情沉痛得一塌糊塗。
「多倫,做了二十多年父親,我忽略了太多,我是個失敗而並沒有朝成功去努力的爸爸。」程子祥兩隻手肘抵在膝頭上,身體傾向兒子:「孩子,爸爸很愛你,你曉得嗎?我現在擔心的是,你會懷疑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感情。」
「爸爸——。」程多倫激動萬千,而喉嚨卻塞著。
「好,你不要說。」程子祥擺手:「現在爸爸有些話要講,不管這些話是不是叫你反感,但你得耐心的聽完它。」
程子祥把向前傾的身子靠回椅背,心底一團亂,雪茄緩和的吸入、吐出,盡量的培養一份平和。
「爸爸說過,時間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它讓一個人老,就會叫他把年輕的很多事給遺忘掉,等到他再面臨一張年輕面孔,面臨年輕面孔所做的一切,他會忘掉自己曾經年輕,而不用太多理由,就去扼殺這張年輕面孔做的任何事情,這,大概就是父母子女間,老是踏不過去的鴻溝吧!」
程子祥依舊靠著椅背,頭往上仰。
「但是,不管父母如何遺忘自己曾經年輕,如何不以同情和瞭解去認識子女的問題、幫助子女的問題,有一件事,它是永遠不容懷疑的,那就是父母對子女的愛。」
抽一口雪茄,程子祥繼續說,頭從椅背上抬起。
「那天晚上你沒回來,金嫂告訴我那個女作家的事,我唯一想到我要做的,就是痛打你一頓。我以為這是唯一的方法,但,我忽略了你已經是個大男孩,一個在感情上可以獨立的大男孩,我不該用父親看兒子的眼光來對你,這是我的錯誤。」
「爸爸,你並沒有錯。」程多倫一手拿煙,另一隻手不安的緊握著:「任何父親都有權利用這個方式管教兒子。」
「不,這真的是我的錯誤,我忘了你已經二十二歲了。」程子祥對兒子抱歉的笑笑:「以後爸爸會記住你是大人了。」
這麼說,在程子祥面前,程多倫已經是個大人了,這句話,叫程多倫又驚、又喜。
「好,現在我們來談點大人的事,你願意讓爸爸在你的感情生活裡做一個顧問嗎?」
用力的點點頭,程多倫眼睛裡充滿了興奮,父親這些話,不是表明了他尊重自己對舒雲那份綿綿澀澀的愛?
「爸爸先問你,你對那位女作家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你研究過嗎?」
「我沒想過這些,但我知道,我是在愛她。」
好一個愛,這個愛就像一顆子彈,直直的射中程子祥的胸膛。
「是什麼理由使你在二個多月的時間,就敢肯定自己是在愛?」
「愛一個人的時候,它是不要時間的,往往它會發生在一剎那,沒辦法解釋,也沒辦法研究它為什麼。」
程子祥真要叫兒子這番幼稚的愛情至上論調氣得跳起來,用力的吸了一口雪茄,總算壓下去了。
「她呢?那位作家,她是不是也在一剎那間發現自己在愛你了?」
「她很理智,她認為她並不適合愛我。」
那口壓回去的氣,算是消了些,兒子是在單戀,而那個三十歲的女人,大概是寂寞了,找個人消遣消遣,可是為什麼偏偏找上我兒子?哦,老天!請睜開眼為我那年輕不懂事的兒子安排個好下場,叫他醒醒吧!
「這麼說,你愛得很痛苦?」
「也不能這麼說。」程多倫很不好意思,臉都紅了:「不管她那邊怎麼樣,我只要能看到她,我都很快樂。」
天啊!我兒子在做什麼!
「你還要幫她工作多久?」
「只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工作結束後,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曉得,但我不能不看到她,我真在愛她。」
程子祥簡直嫌惡兒子把愛掛在嘴邊到了極點,重重的把一口煙噴出來。
「多倫,爸爸在想,你會愛上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多少有點母性的依戀,這大概跟你從小母親就去世有點關係,不知道你信不信爸爸這種說法?」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只知道我愛她。」
又是愛,程子祥幾乎要跳起來了。
「好,我們現在先不討論感情,我們談點現實的問題,你這樣單方面的付出感情,你不怕有一天你會傷害到自己?時間愈長,傷害的程度就愈深,你不認為這很嚴重?很需要好好的考慮考慮?」
程子祥的話,使程多倫猛吸了兩口煙,程子祥想,是有效果了;但是還不到十秒鐘,程子祥被驚愕住了。
「縱使會對自己造成嚴重的傷害,我也不放棄任何能見到她的時間,我會爭取每一分鐘,甚至每一秒鐘。」
「多倫!」
程子祥站了起來,眼中發出嚴厲與絕望的傷心,片刻,才記起今天不能用這個態度,又坐回去。
「多倫,爸爸不再年輕了,爸爸無法做到同情與瞭解,爸爸不欣賞你這份感情,因為爸爸愛你,怕你受到傷害,你要明白,你的喜怒哀樂會完全影響爸爸。」程子祥搓著額頭,痛苦、傷心得近於哀求的望著兒子:「爸爸對自己講過,不拿長輩的強硬態度強迫你做任何改變,但,記住爸爸這句話,別傷害了自己,你的喜怒衰樂操縱著爸爸,爸爸不能看到你有一點痛苦。」
「爸爸!」
「好了,你回房睡覺吧,爸爸也要休息了。」
送兒了走出了書房,程子祥老淚縱橫了,久久泣不成聲,一個剛毅成功的企業家,也有這樣的一面——衰弱、茫然、無助,求問蒼天,卻企求不到一點幫助。
☆☆☆
這是程多倫一生中,面臨最多問題的時候,對不能順從父親而產生的歉疚,對舒雲那深植的愛的無法割捨,中間還有羅小路與她母親的調和重擔。
這個一向單純,只知道上課、回家、回家、上課的男孩,一下子從極度的窒息壓迫和痛苦萬般中,不自覺地成熟了起來。
先拋開一切,程多倫再度去了羅小路家。
羅太太的不耐煩中透出的驚愕,已經比第一次的態度稍為友善了許多,起碼沒有第一次那種不關心的冷漠。
窄小簡陋的客廳兼飯廳兼孩子的遊樂空間,程多倫被指向一張椅面已經鬆開的籐椅。
「坐吧。」
羅太太打發開繞在身近的孩子,自己坐在另一張籐椅上。
「是為小路的事來的?」
「是的,伯母。」程多倫沒有揉搓手心,沒有結結巴巴,完全像個大人在辦一件正經事。
「她現在在監牢裡?」
「是的,判了六個月。」
羅太太靜靜的,半晌沒講一句話,只抬起衣袖,在眼角處抹了兩下。
「她傷夠了我們的心,從她學壞的那年開始,她沒一天不傷我們的心。」羅太太平靜不下來了,再壞,那也是自己的女兒,骨肉連心的女兒:「念初三那年,也不曉得她怎麼交上了那批壞朋友,先是放學不按時回家,後來膽子更大,經常徹夜不歸,學校記過的通知單一張張寄來,最後大家都畢業了,她留級重念,這倒不要緊,只要她能學好,但她變本加厲,抽起煙來了,十天八天不回家也變成常事,她爸爸用盡了辦法把她找回來,沒打她也沒罵她,好話說盡,總算她答應了我們學好,不再荒唐,為了她能脫離那群壞朋友,我們東湊西借的弄了點錢,給她換了個學校,家也搬了,總算安分的念完了初中。」
講到這,羅太太已經泣不成聲了。
「她功課不好,考不上公立的高中,但我們做父母的,一輩子沒念過書,總是希望自己的兒女能多念點,尤其她又是老大,說什麼也要給弟弟妹妹做個榜樣,我們家的環境不好你是看得出來的,他爸爸只是一個工廠的小工人,養個家已經不容易了,還是硬給她湊了學費念私立學校,但,那孩子實在是——。」
掩面擦掉不止的眼淚,羅太太繼續說:
「上了高中,她的老毛病又來了,抽煙,不回家,在學校闖禍,她爸爸再忍不住了,脾氣一來,也不管左右鄰居看熱鬧,又罵又打,可是這一打更糟了,她爸爸每打一次,她就壞一次,開始偷家裡的錢,有一回硬是連整個薪水袋都拿走了,那個月,我們一家八口,真的是醬油泡飯過去的。她爸爸要登報脫離父女關係,我哭著求她爸爸再饒她一次,可是——,可是——。」羅太太才擦掉的眼淚又流下來了:「人要是變壞了,你是沒辦法叫她改過來的,高二那年,她被學校開除了,她瞞著家裡,我正奇怪怎麼好久沒接到她學校寄來的什麼記過、犯規這些通知,還當她學好了,開學的時候,我出高價標了個會,準備給她和弟弟妹妹做學費,那天,也怪我太忙了,叫她過去拿會錢,結果,她這一去就是一個月。這次,連我都不能原諒她了,她回來,她爸爸打了她一頓,叫她永遠都別回來,就這樣——就這樣她走了,沒有一點消息,她叫我們太傷心了!」
「實在——實在是叫我們太傷心了。」羅太太伏在桌上痛哭失聲、完全忘了坐在對面的程多倫,盡情的掉進對女兒的不可原諒與無法剔除的骨肉親情中。
哭了好一陣,羅太太抬起袖角擦去淚水,而雙眼紅腫,情緒一時還無法平靜。
「是小路要你來的?」
「是的,伯母,她希望你們能原諒她,她很後悔,她知道你們不會原諒她,但,她只求你去看看她,她不做別的要求,只盼望你能去看她一次。」
羅太太沒有反應,眼眶卻再度潮濕。
「伯母,她只有這麼一個要求。」
「算了,還看什麼?」羅太太避開臉,偷擦去眼眶中的淚:「告訴她,我不會去的。」
「伯母,她以前是做錯了,但,她已經得到懲罰,得到懲罰的人,有權利為自己的過去贖罪。」
程多倫激動得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的頻率提高,臉漲紅了:「你曉得關在監獄裡的人對親情的渴望嗎?你曉不曉得,這個世界上她最思念的人是你,你只要去看她,哪怕是看一眼,對她來說,也許比關十年牢還有效。」
程多倫的義慨,比一個三十二歲、四十二歲的男人都成熟,沒有手足無措,沒有拘謹不安,沒有一向的稚嫩,他挺高肩頭,走向羅太太。
「伯母,去看她吧,只要一次就好了,這個世界,她最想念、最需要的是你。」
程多倫走了,羅太太望著那瘦高的身影離去,眼淚驟雨般傾嘩,頭埋進手掌中,渾渾呢喃中,似乎喊著女兒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
像平常一樣,程多倫拿著食物在探望時間,到了監獄裡的會客室,程多倫看到一張憔悴中滿是等待的臉——羅太太,程多倫說不上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沒等羅太太看到自己,程多倫就回轉身子,把食物交給看守的人員,離開監獄門口走出去了,程多倫發現自己的嘴角沾到一絲的味道,那是淚水。
坐了將近半個鐘頭,會客時間終於到了。羅太太被帶進了整排玻璃隔著的會面室。
羅小路晃著腦袋出來,沒看到程多倫,看到的是幾乎一年沒見到的母親,跨步過去拿起聽筒,羅小路抖得厲害,哽咽的張著口,玻璃外的羅太太早已淚流滿面,講不出話。一年沒見到自己的女兒,再見到時,竟是在監獄,短短的頭髮,穿著藍色的囚衣,但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那似乎又長高了些的個子,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女兒,懷胎十月、一點一滴帶起養大,曾經學壞的親骨肉。
「媽!」
羅小路身子貼向玻璃,她的一雙手隔著玻璃,和羅太太的手緊緊的貼著,久久,久久,母女臉對臉,淚對淚,有一千句、一萬句要說的話,哽塞在淌汩的淚水中。
「媽!」
這一聲媽,把所有不能原諒的一切都化為烏有,羅太太心碎了,抽著肩,搖著頭,手掌貼在玻璃上,手背的青筋在瘦皺的皮膚下鼓起。
「你好嗎?」
「媽!」
這是何等令人鼻酸的一刻,女兒的懺悔,母親的原諒,不需要別的言語,她們已經緊緊的,緊緊的溝通、交流了。
「媽,你那個不聽話的壞女兒,她曉得了,她很後悔,很後悔。」
「媽曉得,——媽曉得。」羅太太失聲得都講不出話來了。
「你的女兒,想你想得……」
「媽也——,媽也想你。」
「媽——。」
又是一場講不出話的哭泣,母女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向衣衫的前襟,濕了一大片,兩雙手在一層隔絕中貼著、抓著,掌心的體熱透過玻璃,烘得暖暖的,烘出迫切需要的親情。淚水對著淚水,舊的未干,新的奔湧,視線模糊中,母女的距離近得就像沒有那道令人憎惡的玻璃,似乎如兒時寒冷的冬天,躺在母親的腳邊,靠著、偎著,獲取濃厚的溫暖、甜諧,安靜的送走寒瑟的夜晚。
☆☆☆
電鈴聲長短不一,很零亂,舒雲模模糊糊的摸到床頭上的鬧鐘,才九點,這麼早會是誰?程多倫嗎?每回他如果提早來總會先打個電話的,再說他按電鈴的習慣,就如他的個性,斯文、溫和。這種零亂的電鈴,只有那個丟在遙遠記憶的浩天才會這麼按,會是他?沒有可能。
披上晨袍,舒雲不耐煩的從床上爬起來,拖鞋也沒穿,半瞇著睡眼,懶懶的去開門。
打開門,舒雲那雙理著亂髮的手,懸停在半空中,在萬個不可能裡,舒雲震驚得幾乎要站不住。
陸浩天!竟是陸浩天!那笑起來微微向上傾斜的嘴角,那瞇著帶點傲氣睥睨的眼瞳,那雙手環抱在胸前的姿勢,這一切的一切,都熟悉的支配著舒雲的每一個黑夜、每一段夢境。舒雲的心抖著、顫著,理著亂髮的手,不穩的懸停在半空中。
「可以進去嗎?」
舒雲往後側身,陸浩天高大的身影就往沙發裡一癱,像回到家般,兩條腿架在茶几上,擺了個舒適的坐姿。
帶上門,舒雲走向張開兩臂的陸浩天,不改置信而又萬般狂喜的慢慢走進。
陸浩天從沙發裡站起來,張開兩臂接抱住舒雲,沒有講一句話,就一陣狂吻堵住了還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的舒雲。
那份意外、那份狂喜、那份鬱積的感情、那份在舒雲來說煎熬得發痛的愛,在這未料到的時刻,傾剎的衝到舒雲面前,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舒雲抽泣的哭了,在狂吻中,舒雲淚溢臉頰,濺濕了陸浩天。
「你在哭?」陸浩天捧起舒雲的臉:「為什麼?」
「為什麼?」舒雲抬起頭,那張臉,淒艷得叫任何男人心疼:「你該這麼問嗎?」
一把攬過舒雲,陸浩天又是一陣狂吻,舒雲瘦小的肩,在陸浩天強大的臂彎裡,像一隻受傷後被安撫的小鳥,帶著創傷,軟弱的軀體隱著一團強烈的空虛。這也是女人的一種,往往男人會留戀這樣的女人。
「你叫我留戀你,舒雲。」陸浩天在舒雲耳畔柔語呢喃。
舒雲推開陸浩天,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倒坐在沙發上,斜著頭,淒涼的笑笑。
「香港那個新家好?」
攤攤手,陸浩天坐到舒雲旁邊,順手拿了根煙。
「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你太太呢?」問這句話,舒雲的心苦澀得近於撕裂。
「沒有你吸引人。」陸浩天鉤起舒雲的下巴,那抹邪氣的笑容裡,有幾分真誠:「相信嗎?結了婚才發現真的愛你。」
這是種什麼愛?舒雲笑出了眼淚,站起來去倒了兩杯酒。
「來,乾杯,為我第一次聽到你告訴我愛這個字。」舒雲酸酸的加了一句:「也為你香港那個可憐的妻子祝福。」
陸浩天沒講話,酒喝下去了,又點了根煙,繼續用那只叫人迷失的眼睛望著舒雲。
舒雲將杯子朝半空中一拋,跌碎了,黃色地毯上閃著晶瑩的玻璃片。
「雖然是碎的,我仍然需要。」
繞過玻璃碎片,舒雲走到陸浩天面前,半蹲半跪的將雙手放在陸浩天膝上。
「把那份不完整的感情給我吧。」
撫摸著舒雲的臉頰,陸浩天真有點近乎感動。
「我要你在台灣所有的時間。」
女人,你永遠無法替她們的感情下定義,陸浩天一邊吻著舒雲,一邊柔膩的拂開那薄紗的晨袍,思緒裡不再想著女人的定義。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簾,灼刺中夾著一陣陣鈴響,舒雲睜開眼睛,旁邊的陸浩天睡得很熟,舒雲輕輕走下床,梳了梳亂長,帶上臥房的門。
「我以為你不在家。」
打開門,程多倫那張孩子氣的臉,一頭的汗站在外面,咧著牙笑。
「我——我在睡午覺。」拉拉顯得有些亂的睡衣,舒雲往臥房看了看,十分擔心陸浩天這時候醒過來。
進了客廳,程多倫一眼望到跌碎在地毯上的玻璃片,連忙彎下腰去撿。
「今天又喝酒了。」
「喝了一點。」
「怎麼有兩隻杯子?」程多倫注意到茶几上的另一隻:「有客人?」
「沒,沒有。」舒雲不時的去看臥房那扇門:「多倫,——我今天有點不舒服,我想,今天不用寫了,你早點回去吧。」
「不舒服?」程多倫放下手中的玻璃片,走近舒云:「哪裡不舒服?很難過嗎?」
「沒什麼,只是有點頭痛。」
「我陪你去看醫生,現在就去。」
「不用了。」程多倫那股即刻就走的樣子,舒去慌起來了:「躺一躺就好了,並不嚴重。」
「那我陪你進房間去,今天我們就不寫好了。」
這回,舒雲更慌了,趕忙擋著房門。
「哦,不用,不用,我自己進去。」
舒雲怕寂寞,怕一個人呆在一間空屋子裡,尤其是生病的時候,更需要有個人陪在旁邊,想到這兒,程多倫決定無論如何要留下來。
「那這樣好了,你進房去躺著休息,我就坐在外面客廳陪你,你需要我的時候隨時叫我一聲。」
天啊,怎麼把事情弄得這麼糟,舒雲簡直焦頭爛額了。
「我想………我想你還是回去好了,我不會有事的,我只想一個人睡一會,你坐在外面,我反而不能安心睡。」
「那——」程多倫很不放心的從沙發站起來:好吧,那我就回去了,有事的話,請打個電話給我,我都在家裡。」
一顆吊起的心,總算平放下來了,舒雲偷舒了口氣,正要開客廳大門,送程多倫出去,臥房裡傳出了聲音。
「舒雲,我想洗個澡,怎麼一件衣服也找不——。」
臥房的門開了,陸浩天光著上身,程多倫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舒雲手足慌亂的看看陸浩天,看看臉色驟變的程多倫。
「哦,你的助手來啦。」陸浩天瞅著笑意,伸出手:「好久不見。」
程多倫由紅轉白的臉,這時候已經是青紫色的了,理也沒理陸浩天的笑容和那只伸過來的手,用著一雙憤怒,不,傷心、失望,還夾雜著妒嫉與被耍弄的眼神,瞪視著舒雲。
「原來你得的是這種病!」
「多倫,別這樣,我只是——。」
沒等聽完舒雲的話,碰的一聲,程多倫衝了出去,青紫色的臉,掛著兩行傷心的淚珠。
舒雲沒有追出去,身子靠在門板上,愣直的望著地面。陸浩天點了兩根煙,自己叼一根,遞給舒雲一根。
「怎麼回事?那個傻小子是哭著出去的咧。」
用勁的吸了一口煙,舒雲疲倦的把身子投進沙發。
「麻煩你幫我倒杯酒。」
酒倒過來了,舒雲連續喝了好幾口。
「他還是個孩子,我想,這回我傷了他。」
「說吧。」陸浩天邪門的鉤起舒雲的下巴:「你這個女作家跟那個傻小子有了什麼內幕,嗯?
不可告人的?」
打掉陸浩天的手,頭仰靠在沙發背上。
「他真的還是個孩子,我真不願這樣傷害他。」
「哈,越聽越有隱情了。」
陸浩天轉了一圈,很有興致的坐到舒雲對面,瞇起一雙斜吊的眼。
「我猜我們的女作家,情人不在時一個人不甘寂寞,臨時找了個現成的,沒想到,找到了死心眼的傻小子,八百輩子沒沾過女人,一沾上就黏著不放,偏巧我們的女作家心地太善良了,不忍心——。」
「請你嚴肅一點。」舒雲手一揮,皺著眉打掉陸浩天嘻皮笑臉耍的態度:「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鬼扯。」
繞到舒雲身邊,陸浩天握住舒雲雙手,很正經、很誠懇、無比嚴肅的:
「打電話給他吧,找他出來,開導開導他,他剛才是哭著出去的,在一個男孩子來說,這十分嚴重。」
哇的一聲,舒雲倒在陸浩天胸前哭了。
「我並不是蓄意要發生那樣的事。我傷心、我痛苦、我熬不住寂寞,但,他是個傻小子,他是你說的那種死心眼的傻小子。」